“您说的这派胡言没有一句是真的!全是假话!您根本没到养马场去过, 您也没有检查过什么后备马匹。四点半钟您就已经坐在咖啡馆里了,据我所 知,没人把马骑到咖啡馆里去过。您别蒙骗我!我们的司机很偶然地在五点 半还看见您坐在那儿玩纸牌呢。”
我还一直无言以对。可是她猛地把活锋一转: “话说回来,我为什么要在您面前躲躲闪闪?难道因为您没说实话,就
要我跟您捉迷藏?我可不怕说实话。好吧,为了让您知道实情:不是,我们 的司机并不是碰巧在咖啡馆里看见了您,而是我特地派他进城去打听一下, 您到底出了什么事。我原来以为,您是病倒了或者遭遇了什么不幸的事情, 因为您连电话也没挂一个。??好吧,您也可以想象一下,我这入是神经质 的??人家叫我等,我受不了,这种事我干脆就受不了??所以我派司机进 城去。但是他在军营里听说,少尉先生身体蛮好,正在咖啡馆玩塔洛克。于
是我又请伊罗娜去打听一下,您为什么这样粗暴地对待我们??是不是我前 天说了什么,得罪了您??我这人真该死,说话老控制不住自己,有时候的 确很胡来。??就说这些,为了让您看到这情况——我可并不羞于向您但白 承认这一切??而您却端出这些幼稚可笑的遁辞您难道不觉得,朋友之间这 样漫天撒谎是多么丢脸?”
我想回答几句——我相信,我甚至有勇气把费伦茨和约茨西的那桩愚蠢 的故事源源本本他说给她听。但是她暴躁地命令我:
“现在别再编新的动人故事了??千万别再说新的假话,我可再也受不 了啦!我每天都吞进去大量的谎话,撑得我要吐出来了。大家从早到晚总拿 定心丸喂我:‘你今天气色好极了,你今天走路利索极了??好极了,情况 已经大大好转,好多了。’——老是同样的定心丸,从早喂到晚,没有一个 人发现我都快被这些丸药憋死了。您为什么不直截了当他说:‘我昨天没空, 没有兴趣。’我们又没有把您长期包下来,您只要打个电话,通知我一声:
‘我今天不到城外来了,我们宁可在城里快快活活地溜达溜达。’再没有什 么别的比您这样做更使我高兴的了。每天在这里扮演一个慈悲为怀的看护, 有时候定会使您受不了。一个成年男子宁可策马出游或者迈动健康的双腿散 步闲逛,也不愿成天坐在陌生人家的椅子里打发光阴。您以为我傻到这步田 地,竟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得?只有一件事我深恶痛绝,我受不了,那就是谎 话连篇,撒谎骗人,——这种谎话把我浑身上下都盖得严严实实的。我并不 像你们大家想的那样愚蠢,一句两句真情实话我还是经受得起的。您瞧,几 天前我们新雇了一个波希米亚的洗衣妇,原来那个死了。第一天——她还没 有跟任何人说过话呢——她看见人家帮我拄着拐杖走过去坐到圈手椅里。她 吃惊得把毛刷子都掉在地上,大叫起来,‘老天爷啊,多不幸,多么不幸啊! 这么有钱、这么高贵的一位小姐??竟是个残废!’伊罗娜像疯子一祥大骂 这个诚实的女人,他们马上就想把这可怜的女人辞退,撵走。可是我呢,我 却觉得非常高兴。她的惊慌失措使我心情舒畅,因为一个人毫无思想准备看 到我这副样子,大吃一惊,是真诚的,是人情之常。我立刻送她十个克朗, 她马上就跑到教堂里去,为我祈祷。??我一整天都为这件事情感到高兴呢。 是的,的的确确感到高兴,因为我终于了解到,如果一个陌生人和我初次见 面,他心里真正的感觉到底是什么。??可是你们,你们总认为应该用你们 虚假的细腻感情来‘体贴’我,你们还自以为用你们那些该死的体贴能使我 心里好受呢??可是你们难道以为,我头上没长眼睛?你们难道以为,我从 你们喋喋不休、讷讷不吐的废话后面,没有感觉出在那个正派女人,那个惟 一的诚实女人身上表现出来的同样的惊慌和不安?你们以为,我没有觉察 到,我一去抓住拐杖,你们就突然屏住呼吸,然后又急急忙忙地勉强自己没 话找话地聊天,只是为了让我无所觉察——你们老是让我吃安神剂加白糖, 白糖加安神剂,老让我吃这些叫入恶心的玩意,好像我没有把你们彻底看透 似的。??啊,我知道得一清二楚,每次你们在自己身后关上房门,让我像 条死狗似的躺在那儿,你们就松了口气。??我知道得很清楚,你们于是虚 情假意地叹息:‘这可怜的孩子,’同时你们对自己又极为满意,因为你们 这样体贴人微地为这‘可怜的、患病的孩子’牺牲了一两个钟头。可是我不 要任何人的牺牲!我不愿意你们觉得有责任每天端一盘同情心给我吃——我 对这种慈悲为怀的同情心嗤之以鼻——断然地嗤之以鼻——我不要任何人的 同情!如果您愿意来,那么就来,如果不愿意来就不来。但是请您老老实实,
不要编什么检查后备马匹呀,试骑新马呀这样的故事!我实在??我实在再 也受不了连篇谎话,再也受下了你们那些叫人恶心的体贴了!”
她把最后几句话像连珠炮一样射了出来,完全失去了自持,眼睛冒火, 脸色惨白。然后突然爆发一阵痉挛。她的头似乎精疲力竭,倒在椅于靠背上。 隔了一会儿,她那因为激动还在瑟瑟直抖的嘴唇才渐渐泛出血色。
“好了,”她轻轻地吁了口气,似乎有点害臊,“这些话总得说出来才 好!现在这事算了结了。咱们别再往下谈这件事了。请您??请您给我一支 烟。”
接着我便碰上了一件怪事。我平时一向很能控制自己,两只手有力而又 坚定。可是她这番出入意表的感情发作使我深受震动,我觉得手脚都像瘫痪 了一样。在我一生中还从来没有什么事情使我这样惊慌失措过。我十分费劲 地从烟筒里取出一支烟,递给她,点燃一根火柴。可是把人柴递过去的时候, 我的手指哆嗦得那么厉害,没法把燃着的火柴拿稳,火苗一偏,火就灭了。 我只好再点第二根火柴。这第二根也在我那哆哆嗦嗦的手里晃了一阵,才把 她的烟点燃。她看见了我这明显的笨手笨脚的样子,大概清楚地觉察到我内 心的震动。因为她突然用另外一种声音轻声问我,声音里流露出惊讶和不安: “您怎么啦?您直哆嗦??什么??什么事叫您这么激动???这一切
跟您又有什么相干?”
人柴棍上的小火苗熄灭了,她颇为惊愕地喃喃自语:“您怎么会因为我 说了这一篇蠢话便大大激动起来???爸爸说得对:您真是一个??一个非 常古怪的人。”
这一瞬间,在我们身后响起轻微的嗡嗡的声音。这是一直通到我们露台
上来的电梯的响声。约翰①打开电梯门,开克斯法尔伐走了出来,还是那种负 疚、胆怯的样子,这使他一走近这个患病的姑娘老是莫名其妙地缩着肩膀。
① 来的是仆人约瑟大,但原文误写成约翰。
十二
我连忙站起来,向走来的开克斯法尔伐问好。他拘束地点点头,马上俯 下身子,吻吻艾迪特的前额。然后出现了一片奇怪的沉默。在这所房子里, 人人都能互相感觉到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一切。毫无疑问,这位老人想必也感 觉到,刚才在我们两人之间曾经出现过危险的紧张气氛。所以此刻他低垂着 眼睛,忐忑不安地坐在那里。我发现,他恨不得马上又逃回去。艾迪特设法 打破僵局。
“你想想看,爸爸,少尉先生今天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个露台呢。” “可不是,这儿简直美极了,”我便说道,可是立刻就很难堪地意识到,
我说了一句应景的陈词滥调,令人羞愧,我马上住口了。为了摆脱这种拘谨 的局面,开克斯法尔伐向圈手椅俯下身子。
“我担心,过一会这里对你会太凉。我们不如下楼去,好吗?” “好吧,”艾迪特答道。我们大家都很高兴,这样一来,可以胡乱忙一
气,分散一下注意力,把书捍起来,给她围好披肩,摇摇小铃。这幢房子里 每张桌子上都有一个小铃,这儿也有一个。两分钟以后电梯隆隆地开了上来; 约瑟夫小心翼翼地把这下肢瘫痪的姑娘坐的圈手椅一直推到电梯里。
“我们马上就下来,”开克斯法尔伐温情脉脉地向女儿招手,“你是不
是梳洗一下准备吃晚饭。我可以在这段时间里和少尉先生一起在花园里再散 会儿步。”
仆人关上电梯的门。载着瘫痪姑娘的轮椅直往下沉,就像降人一个墓穴。
老人和我都不由自主地别过头去。我们两个都沉默不语,可是蓦然问我感觉 到,他畏畏缩缩地向我走近。
“倘若不打扰您的话,少尉先生,我很想和您谈件事情。??这就是说,
我有件事求您??咱们到对面管理处我的办公室去好吗??我的意思当然只 是,如果您不觉得厌烦的话??否则??否则我们当然也可以在花园里散散 步。”
“怎么说厌烦,我只是深感荣幸,开克斯法尔伐先生,”我答道。这时
电梯又隆隆直响地开回来接我们。我们乘电梯下去,迈步走过院于向管理处 走去。我发现,开克斯法尔伐小心谨慎地挨着房子,贴着墙根,轻手轻脚往 前走,缩着身子,好像他怕被人当场捕获似的。我没有别的办法,也身下由 己地迈着同样轻悄、谨慎的步伐跟在他身后。
他在这座低矮的、粉刷得不甚干净的管理处的尽头打开一扇门。这扇门
通向他的账房,这房间的布置不见得比我在军营里的那问房讲究多少:一张 便宜的写字台,木头都糟了,用了有些年头了,几张污渍斑驳的旧草垫沙发, 墙上的糊墙纸破破烂烂,外面挂着几张旧的表格,显然已经多年没用了。屋 里发出的霉味使我很不愉快地想起我们自己政府部门的办公室。我扫了一眼 就看出——这短短几天我学会理解多少事情啊——这位老人把一切奢侈品, 一切舒适的条件全部给了他的女儿,而他自己生活简朴,活像个吝啬成性的 农民;因为他走在我前面,我第一次看到他的黑上衣肘部已经磨得发亮,大 概这件衣服他已经穿了十年或者十五个年头了。
开克斯法尔伐把账房的一张宽敞的、黑皮高脚椅子推给我,这是惟一的 一张舒服椅子。“请坐,少尉先生,您请坐,”他说道,口气温柔而又急迫, 同时他自己趁我还没来得及伸手,把一只摇摇晃晃的草垫沙发拉过来。于是
我们坐着,挨得很近。他可以开口了,他现在应该开口了,我怀着一种可以 理解的焦的心情等他开口说话,因为他拥有万贯家私,是个百万富翁,他能 有什么事情求助于我这么一个穷酸的少尉呢。但是他执拗地低着头,仿佛他 正在热心地观察他脚上穿的鞋。我只听见他微微前倾的胸中发出阵阵呼吸, 费劲而又急促。
开克斯法尔伐终于抬起头来,额上湿淋淋的,布满了汗珠,他摘下罩上 雾气的眼镜。没有这层闪光的镜片的保护,他的脸立刻变了样,仿佛显得更 赤裸,更可怜,更富悲剧性。近视眼往往是这样,没戴加强视力的眼镜,就 显得呆滞得多、疲劳得多。我从他微微发炎的眼睑也看出,这位老人睡眠很 少、很坏。我又感觉到在我内心深处,那股热浪翻滚——我现在知道了:这 是同情之心油然而生。霎时间,我不再是坐在封·开克斯法尔伐这应富翁面 前,而是坐在一个愁肠百结的老人面前。
现在他干咳两声,开口说:“少尉先生,”他的嗓子似乎生了锈,还一 直不听他的使唤,“我想术您帮我个大忙??我当然知道,我没有权利麻烦 您,您几乎还不怎么认识我们??话说回来,您完全可以拒绝??不言而喻, 您可以拒绝??我这个说不定是非分之想,是强人所难,但是我从第一眼看 见您,我就信任您。谁都立刻感觉到,您心地善良,乐于助人。是的,是的, 是的。”我想必作了一个推辞的手势——“您心地善良。您身上有一种东西, 使人心里踏实,有时候??我有一种感觉,仿佛您是派来帮助我的,是 被??”说到这里他打住了,我感觉到,他是想说“天主派来的”,只是没 有勇气说出来罢了一“派您到我这里来,让我能和您说说心里话??话说回 来,我向您请求的东西并不多。??瞧我这样一个劲他说啊说啊,也不问问 您是否愿意倾听我的话。”
“当然愿意。”
“谢谢您??人老了,阅世深,只要把一个人看上一眼,就能洞察他的 肺腑??我知道,心地善良的人是什么样子,我是从我妻子身上了解这一点 的,愿天主保佑她幸福??她先我而死,这是我遭受的第一个不幸,可是我 今天对我自己说,也许这样反而更好,她用不着亲眼看见这孩子遭到的厄 运??她若活着,是受不了这个打击的。您知道吗,这事在五年前是怎么开 始的??我起先根本不相信,这种状况会持续这么长久??你叫人怎么能想 象,这个孩子和其他所有的孩于一样,又跑又玩,飞来转去,活像个陀螺。?? 可是突然之间说是这一切全都完了,永远完了??另外,我们从小长大,都 对医生怀着敬畏之情??在报纸上读到,他们能够创造什么样的奇迹,他们 能缝补心脏,移植眼睛,说是这样??所以我们这种人也就坚信,把一个孩 子??一个生来健康、并且一直非常健康的孩于,很快地治愈,应该是再容 易不过的事情,他们一定能够办到。??因此我开头的时候并不吃惊,因为 我从来也不相信,一刻也没相信过,大主会于出这种事情来,他会把一个孩 子,一个无辜的孩子永远击毁。??可不是,要是落在我的头上——我的双 腿带着我东跑西颠的时间已经够长了。我现在还要它干啥??再说,我不是 什么好人,我于过许多坏事,我也??唉,什么呀,我刚才都说了些什么 呀???是的,不错,要是落在我的头上,我还可以理解。然而天主怎么能 打得这么‘偏’,去打在冤枉的、无辜的人身上??又怎么能叫我们这些人 理解,一个生龙活虎的人,一个孩子身上两条腿会突然死去,就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