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普特尼克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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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普特尼克恋人-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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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篇文章共通的主题,显然是“这一侧”同“另一侧”的关系,是二者的互换。想必是
这点引起了堇的关注,所以她才坐在桌前,花很长时间写下这许多文字。借用堇的说法,她
是想通过写下这些来思考什么。
男侍撤下烤面包片盘子,我请他再来一杯柠檬水,多加些冰。我吸一口端来的柠檬水,
再次用杯子冷却额头。

“假如敏不接受我怎么办?”堇在第一篇文章最后写道。“那样,我恐怕只有重新吞下
事实。必须流血。我必须磨快尖刀,刺入狗的喉咙。”
堇想表达什么呢?莫非暗示自杀?我不这么认为。我未能从中捕捉到死的气息。其中的
感觉是向前的,有一种将计就计的意志。狗也罢血也罢,终究不过是比喻——如同我在井头
公园长椅上向她说的那样。它意味着以巫咒形式赋予生命。我是作为比喻(使故事获得魔术
性的过程的比喻)来讲那个中国城门的。
必须从哪里刺入狗的喉咙。
哪里?
我的思考撞上硬壁,再也前进不得。
堇到底去什么地方了呢?她该去的场所在岛上什么地方呢?

堇掉入某个人迹罕至的井一般深的场所,在那里等人搭救——我怎么也无法把这样的图
像从脑袋里赶走。她大概受伤了,又饥又渴又孤单。想到这里,我心里难受得不行。
但是,警察们明确说过岛上一口井都不存在,也没听说镇郊有那样的洞穴。“岛非常非
常小,一个洞一口井,没有我们不知道的。”他们说。想必那样。
我一狠心做了一个假设:
堇去那—侧了。
这样很多事情就不难解释。堇穿过镜子去那一侧了,恐怕到那一侧见敏去了。既然这一
侧的敏无法接受她,那么势必那样。不是吗?
她写道——我捋出记忆——“那么,我们怎样才能避免冲撞呢?理论上很简单,那就是
做梦,持续做梦。进入梦境再不出来,永远活在那里。”
疑问有一个,大大的疑问:如何才能去那里呢?
理论上很简单,但无法具体说明。
于是我折回原地。

我想东京,想我住的宿舍、我任职的学校,想我偷偷扔在火车站垃圾箱里的厨房生湿垃
圾。离开日本不过两天,感觉上却完全成了另一世界。还有一星期新学期就开始了。我想象
自己站在三十五名孩子面前的身姿。远远离开后,觉得自己职业性地向别人讲授什么这件事
似乎非常奇妙、非常悖乎事理,即便对方是十来岁的儿童。
我摘下太阳镜,用手帕擦额头上的汗,又戴上太阳镜,眼望海鸟。
我考虑堇,考虑搬家时在她身旁体验到的无可遏止的勃起。那是从未有过的急剧而坚硬
的勃起,就好像自己整个人都要胀裂似的。我那时是在想象中——大约是堇所说的“梦之世
界”——同她交合,但那感触在自己记忆中却比同其他女性的现实交合还要真切得多。
我用杯里剩下的柠檬水把口中存留的食物残渣冲下喉咙。

我重新返回“假设”,并试着把假设向前推进一步。堇在某处顺利找到了出口,我这样
单纯地假定道。至于那是何种出口和堇是如何发现的,则无由得知。这个问题可以放在后
面。但不妨将它作为一个门。我闭目合眼,在脑海中推出具体情景。门是普普通通的墙壁上
的普普通通的门,堇在某处发现了那个门,伸手转动球形拉手,毫不费事地直接穿过——从
这一侧走去那一侧,身上就那么一件薄绸睡衣、一双沙滩鞋。
门另一侧什么光景我想象不出。门关上了,堇一去不复返。

回到别墅,用电冰箱里的东西做了简单的晚饭:西红柿拌罗勒(译注:一种有薄荷香味
的植物,其叶可作香辛调料。)的面、色拉、阿姆斯特丹啤酒。之后坐在阳台上,沉浸在漫
无边际的思绪中。谁也没打电话来。雅典的敏想必正设法同这里联系。岛上的电话很难寄予
希望。
天空的蓝和昨天同样一刻又一刻地增加其深度,硕大的圆形月亮从海上升起,几颗星星
在天幕上打孔。爬上斜坡的风轻轻摇颤扶桑树的花。突堤前端矗立的无人灯塔闪烁着颇有怀
古情调的光。人们牵驴缓缓走下坡路,高声交谈,那声音忽儿近前忽儿远去。我静静感受着
——莫如说将其作为常规景致——这异国风情。
电话最终没有打来。时间静谧而徐缓地流逝,夜色兀自加深。我把堇房间里的音乐磁带
拿来几盒,放进客厅的音响装置。其中一盒是莫扎特的歌曲集,标签上是堇的字迹:伊丽莎
白·施瓦茨科普芙与沃尔特·吉泽金(p )。对古典音乐我不大熟悉,但当即听出这音乐很
美。演唱风格不无古朴,但一如阅读别具一格而优美流畅的名篇佳构,有一种脊背自然挺直
的愉悦感。钢琴手与歌手那一推一拉、一拉一推的细腻微妙的节奏配合,将两人栩栩如生地
再现眼前。里边的乐曲恐伯哪一支都是“堇”的。我将身体缩进沙发,合起双眼,同堇共享
这盘音乐。

音乐声使我醒来。声音并不大,听来非常远,时闻时不闻的。但那回响如看不到脸的水
手缓缓捡起沉入夜海的锚一般,一点一点、然而切切实实地将我唤醒。我在床上坐起,把头
靠近开着的窗口侧耳谛听。是音乐无疑。枕边闹钟的时针划过一点。到底谁在这种时候高奏
音乐呢?
我提上长裤,从头顶套上T 恤,穿鞋走到门外。附近人家的灯光一无所剩地熄了,没有
人的动静。无风,不闻涛声,唯独月华默默地清洗地表。我站在那里加意细听。音乐总好像
是从山顶那边传来的,但这很离奇。陡峭的山上一个村落也没有,有的只是修道院里过着禁
欲生活的修道士们和屈指可数的牧羊人,很难设想他们会在这种时间聚集起来举行喧闹的庆
典。
站在户外的夜气之中,音乐的回响比在房子里听时愈发真切了。旋律固然听不清,但从
节拍听来是希腊音乐,有一种现场演奏乐器特有的不协调的锐角式调门,不是音箱里淌出的
现成音乐。

这时我的脑袋已完全清醒了。夏夜凉爽宜人,带有神秘的深邃感。如果心里不挂念堇的
失踪,我甚至可能感觉出其中的祝祭氛围。我双手叉腰,笔直挺起身体,仰望夜空,深深呼
吸。夜的凉气浸过五脏六腑。我蓦然想到,说不定此时此刻,堇正在某处倾听同样的音乐。
我决定朝音乐传来的方向走走看,想弄清楚——如果可能的话——音乐从哪里传来,到
底谁在演奏。上山路同早上去海边时走的是一条路,不至于迷路。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吧。

月光把四下照得一片皎然,走路甚是方便。月光在石岩与石岩之间勾勒出斑驳的阴影,
将地面涂成不可思议的色调。我的轻便运动鞋的胶底每次踩上小石子都发出大得不自然的声
响。爬上坡道,音乐回声渐渐增大,能够听得真切了。演奏到底是在山上进行的。乐器的合
成有不甚知晓的打击乐器和希腊乐器“布斯基”,有手风琴(大概)和横笛之类,里面也许
还加入了吉他。除了这些乐器声,别的一无所闻。无歌声,无人们的欢声。唯独演奏绵绵不
止,没有间歇,淡淡地——淡得几乎没有情感起伏——向前推进。
心情上我很想看一看想必正在山上搞的名堂,同时又觉得恐怕还是别接近那样的地方为
好。既有难以抑制的好奇心,又有近乎直觉的畏惧。但不管怎样,我都不能不前行。这类似
于梦中的行动。这里没有向我们提供使选择成为可能的原理,或者没有提供使原理得以成立
的选项。
一种想象浮上心头:说不定几天前堇也同样因这音乐醒来,在好奇心驱使下只穿着一身
睡衣爬上了这坡道。

我止步回头看去,下坡道犹如巨虫爬过留下的条痕,白亮亮地伸向镇子。我抬头望天,
又在月光下半看不看地看自己的手心。看着看着,忽然发觉手已不再是我的手。说是说不
好,反正我一眼就看出这点。我的手不再是我的手,我的腿不再是我的腿。
在青白月光的沐浴下,我的身体恰如用墙土捏出的泥偶,缺乏生命的温煦。有人在模仿
西印度群岛的巫师,用咒语把我短暂的生命吹入了那泥团中。那里没有生命的火焰。我真正
的生命在别处沉沉昏睡,一个看不到脸的人将其塞进背包正要带往远方。
我身上一阵发冷,几乎无法呼吸。有人在莫名其妙的地方重新排列我的细胞,解开我的
意识之线。我已没有考虑余地,能做的只有赶快逃到往日的避难场所。我猛吸一口气,就势
沉入意识的海底。我用两手分开重水,一气下沉,双臂紧紧搂住那里一块巨石。水像要吓走
入侵者似的死死压迫我的耳膜。我紧闭双眼,屏息敛气,拼命忍耐。一旦下定决心,做到也
并不难。水压也罢无空气也罢寒冷的黑暗也罢混沌连续发出的信号也罢,都很快处之泰然。
那是我从小就已重复多次的训练有素的行为。
时间前后颠倒、纵横交错、分崩离析,又被重新拼接起来。世界无限铺陈开去,同时又
被围以樊篱。若干鲜明的图像——唯独图像——无声无息地通过它们本身的幽暗长廊,如水
母,如游魂。但我尽量不看它们。若我多少做出认出它们的姿态,它们肯定将开始带有某种
意味。那意味势必直接附着于时间性,而时间性将不容分说地把我推出水面。我紧紧关闭心
扉,等待其队列的通过。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及至浮出水面睁眼静静吸气之时,音乐已然停止。人们似乎终止了
那场谜一般的演奏。侧耳谛听,一无所闻,全然一无所闻,无论音乐,还是人语,抑或风
吟。
我想确认时间,但手腕上没表。表放在枕边。
仰观星空,星斗数量较刚才略有增多。也许是我的错觉。甚至觉得星空本身都与刚才的
截然有别。身上原有的奇异的乖离感已消失殆尽。我挺身,弯臂,屈指。无隔阂感。唯独
T 恤腋下因出汗而微微发凉。

我从草丛中站起,继续爬坡。好容易到了这里,总要到山顶瞧上一眼。那里有音乐也
好,无音乐也好,起码要看看动静。五分钟就上到山顶。我爬上来的南坡下面,可以望见
海、港和沉睡的镇。寥寥无几的街灯零落地照出海滨公路。山那边则包笼在无边无际的夜色
中,灯火渺无所见。凝眸远望,唯见别的山脊棱线在月光中远远浮出。再往前是更深的黑
暗,哪里也找不到刚才举行热闹庆典的蛛丝马迹。
其实音乐究竟听到与否,现在都没什么自信了。耳朵深处仍隐约留有其余韵,但随着时
间的推移,确信渐渐模糊。也许压根儿就不存在什么音乐。或者耳朵由于某种错觉而误拾别
的时间别的场所的东西也有可能。说到底,能有什么人在半夜一点跑到山上演奏音乐呢!
从山顶仰望天空,月亮似乎惊人地近,且桀骜不驯,一块久经动荡岁月侵蚀的粗暴岩球
而已。其表面种种样样的不祥暗影乃是朝温煦的生命体伸出触手的癌的盲目的细胞。月光扭
曲那里的所有声音,冲走所有意义,扰乱所有心灵的归宿。它让敏目睹了另一个自己,它将
堇的猫领往别处,它使堇无影无踪。是它(大概)奏响了不应有的音乐,把我带到这里。眼
前的黑暗深不可测、横无际涯,身后灯火惨淡。我伫立异国山头,袒露在月光之下。我不能
不怀疑:从一开始一切便被谋划得滴水不漏。

返回别墅,拿敏的白兰地喝了,打算就势睡去。但睡不成,一觉也睡不成。月亮和引力
的喧嚣将我牢牢囚住,直到东方破晓。
我想象在公寓一室饥肠辘辘气息奄奄的猫们——那软乎乎的小食肉兽们。于是我——真
实的我——死去,它们活着。想象它们吃我的肉嚼我的心吸我的血的情景。竖起耳朵,可以
听到猫们在遥远的场所吮吸脑浆的声音。三只身体绵软的猫围着开裂的头颅,吮吸其中黏乎
乎的灰色浆液。它们红红的粗糙舌尖津津有味地舔着我的意识的柔软的皱襞。每舔一下,我
的意识便如春天的地气一般摇颤不已,渐稀渐薄。 
   
… … … …THE END… … …
第十四章
… … … … …村上春树… … …
堇的下落如石沉大海。借用敏的话说,就是像烟一样消失了。
敏第三天近正午时乘渡轮返岛,同来的有日本领事馆人员和希腊旅游警察方面的负责官
员。他们同当地警察如此这般交换意见,进行了包括岛民在内的更大规模的搜查。为了汇拢
情况,他们将从护照上翻拍的堇的相片大幅刊登在希腊的全国性报纸上。其结果,报社接到
不少联系电话,遗憾的是都不成其为直接线索,几乎全是别人的情况。
堇的父母也来岛了。当然,就在他们快到时,我离岛而去。新学期即将开学固然是个原
因,但更主要的是作为我不想在这样的地方同堇的父母见面。而且日本的传媒也已从当地报
纸得知事件,开始同日本领事馆和当地警察接触。我对敏说该回东京了,再留在岛上也无法
帮忙找到堇。
敏点头道:“你光是在这里待着都帮了我的大忙,真的。若你不来,我一个人恐怕早都
瘫痪了。但不要紧了,可以设法对堇的父母解释明白,舆论方面也会适当应对,所以往下请
别担心,何况这件事本来你就没有任何责任。只要想法转变过来,我还是相当坚强的,再说
已经习惯于处理实际问题了。”

她把我送到港口。我乘下午的渡轮动身。离堇失踪正好过去了十天。敏最后拥抱了我,
水到渠成的拥抱。她一声不响地久久把手臂搂在我背部。她的肌体在午后炎热的太阳下凉得
不可思议。敏力图通过手心向我传达什么,这我感觉得出。我闭目倾听那话语,但那是不采
取话语形式的什么。大概那个什么是不能采取话语形式的。我和敏在沉默中进行了若干交
流。
“保重吧。”敏说。
“你更得保重。”我说。之后,我和敏在轮渡码头前又沉默有顷。
“嗳,希望你坦率地回答我,”快上船时敏以严肃的语调问我,“你认为堇已不在人世
了?”
我摇头道:“具体根据倒没有,但我觉得堇好像仍在哪里活着。因为虽然过去了这么多
时间,却怎么都上不来她已死掉的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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