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普特尼克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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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普特尼克恋人-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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敏摸不着头脑。她气恼、困惑。接下去又出现一个女的。女的身穿白色半袖衫和布短裙。女
的?敏抓紧望远镜,凝目细看:是敏本人。

敏什么都思考不成了。自己在这里用望远镜看自己房间,房间里却有自己本人。敏左一
次右一次对准望远镜焦点,但无论怎么看都是她本人。身上的衣服同她现在身上的一样。菲
尔迪纳德抱起她,抱到床上,一边吻她一边温柔地脱房间里的敏的衣服。脱去衬衫,解开乳
罩,拉掉短裙,一面把嘴唇贴在她脖颈上,一面用手心包笼似的爱抚乳房。爱抚了好一阵
子。然后一只手扒去她的三角裤。三角裤也和她现在穿的完全一样。敏大气不敢出,到底发
生了什么呢?
注意到时,菲尔迪纳德的阳物已经勃起,棍一样坚挺。阳物非常之大,她从未见过那么
大的。他拉起敏的手,让她握住。他从上到下爱抚、吻舔敏的肢体。花时间慢慢做。她(房
间中的敏)并不反抗,而任其爱抚,似乎在享受肉欲的快乐。还不时伸出手,爱抚菲尔迪纳
德的阳物和睾丸,并把自己的身体毫不吝惜地在他面前打开。
敏无法把眼睛从那异乎寻常的场面移开。心情糟糕透顶,喉咙火烧火燎,吞唾液都困
难,阵阵作呕。一切都如中世纪某种寓意画一般夸张得十分怪诞,充满恶意。敏心想,他们
是故意做给我看的,他们明明知道我在看。可是敏又无法把视线移开。

空白。

往下发生什么来着?
往下的事敏不记得了,记忆在此中断。
想不起来,敏说。她两手捂脸,平静地说道。我所明白的,只是厌恶至极这一点。我在
这边,而另一个自己在那边。他、那个菲尔迪纳德对那边的我做了大凡能做的一切。
一切?什么一切?

我想不起来,总之就是一切。他把我囚禁在空中飞车的车厢内,对那边的我为所欲为。
对性爱我并不怀有恐怖心理,尽情享受性爱的时期也有过。但我在那里看到的不是那个。那
是纯粹以玷污我为目的的无谓的淫秽行径。菲尔迪纳德施尽所有技巧,用粗大的手指和粗大
的阳物玷污(而那边的我却全然不以为意)我这一存在。最后,那甚至连菲尔迪纳德也不再
是了。
甚至不是菲尔迪纳德了?我看着敏的脸。不是菲尔迪纳德又能是谁呢?
我不知道,我想不起来。总之最后不再是菲尔迪纳德了。或者一开始便不是菲尔迪纳德
也末可知。

苏醒过来时已在医院病床上了。光身穿着医院的白大褂,身体所有关节无不作痛。医生
对她说:一大早游乐园工作人员发现她投下的钱夹,得知情况。车厢转下,叫来救护车。车
厢中的敏已失去知觉,身体对折似的躺着。大约受到强烈的精神打击,瞳孔无正常反应。臂
和脸有不少擦伤,衬衫有血迹。于是被拉来医院做手术。谁也不晓得她是如何负伤的。但伤
都不深,不至于留下伤疤。警察把开空中飞车的老人带走。老人根本不记得闭园时敏还在飞
车车厢里。
翌日当地警察署的人来医院问她,她未能很好回答。他们对照着看她护照上的照片和她
的脸,蹙起眉头,现出仿佛误吞了什么东西的奇异神情,然后客气地问她:
“Mademoiselle,恕我们冒昧,您的年龄真是二十五岁吗?”“是的,”她说,“就是护照
上写的年龄。”她不理解他们何以明知故问。
但稍后她去卫生间洗脸,看到镜中自己的脸时才恍然大悟:头发一根不剩地白了,白得
如刚刚落地的雪。一开始她还以为镜里照的是别人的脸,不由回头去看。但谁也没有,卫生
间有的唯敏自己。再一次往镜里看,才明白里边的白发女就是她本人。敏旋即晕倒在地。



敏失去了。
“我剩在这边。但另一个我,或者说半个我已去了那边。带着我的黑发、我的性欲、月
经和排卵,恐怕还带着我的求生意志,去了那边。剩下的一半是在这里的我。我始终有这种
感觉。在瑞士那个小镇的空中飞车中,我这个人由于某种缘由被彻底一分为二。也可能类似
某种交易。不过,并非有什么被夺走了,而应该是完整地存在于那边。这我知道。我们仅仅
被一块镜片隔开罢了。但我无论如何都穿不过那一玻璃之隔,永远。”
敏轻咬指甲。
“当然这永远不能对任何人说,是吧?我们说不定迟早有一天在哪里相会,重新合为一
体。但这里边剩有一个非常重大的问题,那就是我已经无法判断镜子哪一侧的形象是我这个
人的真实面目。比如说,所谓真正的我是接受菲尔迪纳德的我呢,还是厌恶菲尔迪纳德的我
呢?我没有信心能再一次吞下这种混沌。”

暑假结束后敏也没返回学校,她中止了留学,直接返回日本。手指再末碰过键盘。产生
音乐的动力已离她而去。翌年父亲病故,她接手经营公司。

“不能弹钢琴对我确是精神打击,但并不觉得惋惜。我已经隐约感觉到了,迟早会这
样。弹也好不弹也好,”说到这里,敏淡然一笑,“反正这个世界到处是钢琴手。世界上若
有二十个第一线拔尖钢琴手,也就基本够用了。去唱片店随便查找一下——《华伦斯坦》
(译注: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C 大调奏鸣曲OP.53。)也好《克莱斯勒曲集》(译注:舒
曼的钢琴幻想曲,C 大调幻想曲OP.16。)也好什么都好——你就明白了,一来古典音乐曲
目有限,二来CD架也有限。对于世界音乐产业来说,第一线有二十名一流钢琴手足矣。我消
失了谁也不受影响。”
敏在眼前摊开十指,又翻过来,反复几次,似乎在重新确认记忆。
“来法国差不多一年的时候,我发觉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功底显然不如我而又没有我
勤奋的人,却比我更能深深打动听众的心。参加音乐比赛也次次都在最后阶段败在那些人手
下。最初我以为哪里出了错,但同样情况一再出现。这弄得我焦躁不安,甚至气恼起来,认
为这不公正。后来我慢慢看出来了:我身上缺少什么,缺少某种宝贵东西。怎么说好呢,大
约是演奏感人音乐所必不可少的作为人的深度吧。在日本时我没觉察到。在日本我没败给任
何人,也没时间对自己的演奏产生疑问。但巴黎有很多才华出众的人,在他们的包围中我终
于明白过来,明明白白,就好像太阳升高、地面雾霭散尽一样。”
敏喟然叹息,抬起脸微微一笑。
“我从小就喜欢为自己——同周围无关——制定个人守则,按守则行事。自立心强,一
丝不苟。我生在日本,上日本的学校,同日本朋友交往。所以尽管心情上完全是日本人,但
国籍上仍是外国人。对我来说,日本这个国家在技术意义上终归属于外国。父母并不啰啰嗦
嗦瞎说什么,但有一点从小就往我脑袋里灌输——‘在这里你是外国人!’于是我开始认
为,要想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就必须尽最大努力让自己变成强者。”
敏以沉稳的语声继续道:
“变强本身并不是坏事,当然。但如今想来,我太习惯于自己是强者这点了,而不想去
理解众多的弱者。太习惯于健康了,而不想去理解不巧不健康的人的痛苦。每当见到凡事焦
头烂额走投无路的人,就认为无非是其本人努力不够造成的,将常发牢骚的人基本看成是懒
汉。当时我的人生观,虽然牢固而又讲究实际,但缺乏广博的温情与爱心,而周围没有任何
人提醒我注意我这一点。
“十七岁时不再是处女了,那以后同数量决不算少的人睡过。男朋友也很多。一旦闹成
那种气氛,同不怎么熟悉的人睡觉的时候也是有的。但一次也没爱过——打心眼里爱过——
哪个人。老实说,没有那个闲工夫。总之满脑袋都是当一流钢琴手的念头,绕道和顺路之类
从没考虑过。而意识到自己的空白——缺少什么的空白时,早已经晚了。”
她再次在眼前摊开双手,沉思片刻。
“在这个意义上,十四年前在瑞士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件,某种意义上或许是我本身制
造出来的,我时常这样想。”

二十九岁时敏结婚了。她全然感觉不到性欲。自瑞土事件以来,她不能同任何人发生肉
体关系。她身上有什么永远消失了。她向他说了这一点,没有隐瞒。告诉他因此自己不能同
任何人结婚。但他爱敏,即使不能有肉体关系,可能的话也还是想同她分担人生。敏找不出
理由拒绝这一提议。敏从小就认识他,对他始终怀有不急不火的好感。什么形式另当别论,
作为共同生活的伴侣,除了他还真想不出别人。而且就现实情况说来,结婚这一形式在公司
经营方面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
敏说:
“虽然同丈夫只是周末见面,但基本上相处得不错。我们像朋友一样要好,可以作为生
活伴侣共度愉快时光。有很多话说,人品上也相互信赖。至于他是在哪里怎样处理性需求
的,我自是不晓得,但那对我并不成问题。反正我们之间是没有性关系,相互接触身体都没
有。是觉得对不起他,可我不愿碰他的身体,只是不愿意碰。”
敏说累了,双手静静地捂住脸。窗外已经大亮。
“我曾经活过,现在也这样活着,切切实实在跟你面对面说话。但这里的我不是真正的
我。你所看见的,不过是以往的我的影子而已。你真正地活着,而我不是。这么跟你说话,
传来我耳朵里的也不过是自己语音的空洞的回响罢了。”
我默默地搂住敏的肩。我找不出应说的话语,一动不动地久久搂着她的肩。
我爱敏,不用说,是爱这一侧的敏。但也同样爱位于那一侧的敏。这种感觉很强烈。每
当想起这点,我身上就感到有一种自己本身被分割开来的“吱吱”声。敏的被分割就好像是
作为我的被分割而投影、而降临下来的。我实在是无可选择。
此外还有一个疑问:假如敏现在所在的这一侧不是本来的实像世界的话(即这一侧便是
那一侧的话),那么,如此同时被紧密地包含于此、存在于此的这个我又到底是什么呢?
   
   
… … … …THE END… … …
第十三章
… … … … …村上春树… … …
两个文件我分别看了两遍。第一遍看得快,第二遍很慢,每个细小部分都不放过,我将
其深深印入脑海。两个都无疑是堇写下的,字里行间处处可找见唯独她才使用的富于个性特
征的词句和表达方式。其中荡漾的氛围同堇以往的多少有所不同,有一种她以前文章中没有
的自控,一种后退一步的视线,但出自她笔下这一点则毋庸置疑。
迟疑片刻,我把这张软盘放进自己拎包的隔袋里。倘堇顺利返回,放回原处即可。问题
是她不回来时怎么办。那时势必有人整理她的东西,发现这张软盘。无论如何,我不想让软
盘里的文章暴露在他人眼前。

看罢堇的文章,我无法在房间里老实待下去了。我换上新衬衫,离开别墅,走下石阶,
来到镇里。我在港口前面一家银行将旅行支票兑换出一百美元,去书报摊买了一份四开英文
报纸,在咖啡馆的阳伞下看了起来。我招呼昏昏欲睡的男侍,要了柠檬水和奶酪烤面包片,
他用短铅笔慢慢写在订单上。男待那白衬衫的背部渗出一大片汗渍,形状极有现实感,仿佛
在申诉什么。
半机械地大致看罢报纸,我转而呆呆打量午后港口的景致。一只瘦瘦的黑狗不知从哪里
跑来,“哼哧哼哧”来我脚前嗅了嗅,然后像对一切都了无兴趣,跑走不见了。人们在各自
的场所打发慵懒的下午。多少算是真正动弹的仅有咖啡馆的男侍和狗,但两者也不知什么时
候停顿下来了。书报摊刚才卖给我报纸的老人在阳伞下的一把椅子上大大地叉开双腿睡了过
去。广场正中那位被穿刺而死的英雄的铜像,一如既往地任凭日光晒着脊背,毫无怨言。

我用冰镇柠檬水冷却手心和额头,开始思索堇的文章同她的失踪之间或许存在的关联
性。
堇远离写作已有很长时间了。自从婚宴上遇到敏以来,她就失去了写作欲望。然而她居
然在这希腊海岛上几乎同时写了这两篇文章。就算写的速度再快,写出这许多篇幅也是需要
集中相当时间和精力的——有什么东西强烈刺激了堇,使她爬起来坐在桌前。
而那究竟是什么呢?再缩小焦距,两篇文章之间假如有交叉主题的话,那到底是什么
呢?我扬起脸,望着码头上蹲成一排的海鸟沉思起来。
可这世界也太热了,没办法思考复杂事物。何况我已心乱如麻,一身疲惫。但我仍力图
重新整编残兵败将——一无战鼓二元号角,将残存的注意力收归在一处。我端正意识的姿
势,继续思考。
“较之别人脑袋思考的大,自己脑袋里思考的小更重要。”我低声说出口来。这是我经
常在教室里说给孩子们听的。果真如此吗?嘴上说来容易。其实哪怕事情再小,用自己的脑
袋思考起来也是十分艰巨的。或者不如说事情越小,用自己的脑袋思考越困难,尤其是在远
离自己擅长领域的情况下。
堇的梦。敏的分裂。

两个不同的世界:良久,我忽然想道。而这正是两个“文件”的共通要素。

(文件1)
这里主要讲的是堇那天夜里做的梦。她沿着长长的阶梯去见她死去的母亲,不料她赶到
时母亲已经遁往那一侧。而堇对此无能为力,以致在无处可去的塔尖被异界存在物所包围。
同一套数的梦境堇此前不知见过多少次。

(文件2)
这里写的是敏十四年前体验的匪夷所思的事件。敏在瑞士一座小镇游乐园的空中飞车里
被关了一个晚上,用望远镜窥看自己房间中的另一个自己。Doppelganger。(译注:德语
“分身、另一个自己”之意。)这一体验破坏了敏这个人(或使其破坏性表面化)。依敏本
人的说法,她被一面镜子隔成两个。堇说服了敏,促使她讲出,并将其整理成文。

两篇文章共通的主题,显然是“这一侧”同“另一侧”的关系,是二者的互换。想必是
这点引起了堇的关注,所以她才坐在桌前,花很长时间写下这许多文字。借用堇的说法,她
是想通过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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