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文坛亲历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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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文坛亲历记- 第7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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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我们正准备参加土改。他讲起农民、土地问题,讲起老解放区土地改革的曲折、复杂过程,讲起怎样掌握土改政策,理论结合实际,提纲挈领,举例生动、丰富,对我们来说,简直像听一部迷人的书,常常听得忘记了时间。爱好理论思维的同学,说他是一位马列主义理论家。而在我看来,他是位有丰富实践经验的土改专家,群众运动专家。 
  在讲授文学课和聊天中,他给予我们一个宽广的眼光。不止阅读、学习延安文艺座谈会后解放区的作品(那是我们的重点课),也研究、讨论五四时代的作品、国民党统治区的作品;不止阅读学习苏联文学作品,对19世纪的俄罗斯文学,现代英、美文学,他也蛮有兴趣地同我们讨论分析。听他谈文学,望着那文质彬彬的样子,你说他是位来自旧式大学的教授也可以。不久,我们去河南土改,他是我们的带队者,同我们一道背着背囊下乡,赤脚草鞋,同农民打成一片;关键时刻,给我们这些工作队员以及时的指点,我发觉,他毕竟不同于旧式大学的那些教授,而是从斗争中锻炼出来的党的干部。 
  果然,俞林有那丰富的、令人羡慕的斗争生活阅历。 
  俞林原是燕京大学英文系的学生,一二·九运动后,投身革命,随后参加了八年抗日游击战争。他出身于冀西一个大地主家庭,然而1947年土地改革运动中,他担任区委书记,亲自将有劣迹的地主亲属扫地出门。他讲一口流利的英语,1946年的国共和平谈判中,他是北平军事调处部的我方译员之一。1948年华北联大时期,他是马列主义教研室的教员。俞林的这些经历,说明他既有基层实际工作经验又有上层外事工作经历,还是一位理论工作者。这不但使他写出了反映农村群众运动的小说《老赵下乡》、《韩营半月》,反映战争的小说《人民在战斗》,50年代初期,还发表了反映国共谈判中复杂斗争的中篇小说《和平保卫者》。像俞林这样有着独特的曲折、丰富经历的人,在我们的作家群中,是较为特殊的。然而,解放后在我的接触中,像俞林后来那样有着曲折的戏剧性经历的人,似乎也仍然少见。 
  “大难不死” 
  1956年8月到11月,俞林带了一个中国艺术团去南美阿根廷、巴西、智利、乌拉圭四国访问,他任艺术团副团长。这是新中国最早派往南美的艺术团。俞林的这一项任命,自然跟他1946年同美国人打交道的那段工作履历有关系。虽说,他只想当一名专业作家,但早就听说外交部想调他去工作。的确,论风度和素养,俞林是一位合格的外交家。 
  艺术团载誉而归,1956年11月下旬停留在瑞士小憩,即将回国。艺术团的成员分两批回国,俞林安排在第一批回国。 
  1956年11月24日清晨,瑞士苏黎世机场,飞机即将起飞。前往送行的,本来安排在第二批走的另一位副团长,忽然对俞林说: 
  “老俞,让我先走行不行,咱俩换张票?”———他当然是思归心切,出访三个多月了嘛,哪个人不想北京,想家!俞林,一个富有艺术气质的人,他极爱他的妻子、孩子,他的家在北京,他的爱妻幼女正在家里等他呢,他自然也想早点回去。但是善于体贴人的俞林马上回答说: 
  “好吧,我把票给你,你先走。” 
  万万没有料到,飞机起飞半小时就失事坠毁,全部机上人员罹难。那位副团长不幸成了俞林的“替死鬼”。第二天,死亡同志的名单电传到北京,通知家属,其中也有俞林的名字。俞林的爱人听到这消息差点昏死过去。后来才知道,这是一场虚惊。当然,俞林幸免于难,纯粹是一种偶然性的机遇,简直像鬼使神差一般。然而造成这番机遇,如前所说,也跟俞林待人接物的涵养风度有关系。有人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信耶?不信耶?   
  涵养(2)   
  突 变 
  从南美回来,俞林正式调外交部工作。那时,他住在外交部招待所里学习半年,准备被派出国。 
  可是1957年上半年,是政治风云急骤变化的年头。文艺界更体现了风云变幻的先兆。1956年,《人民文学》因发表刘宾雁的报告文学,王蒙的作品,何直的论文而被人称颂一时。到了1957年夏季,《人民文学》却成了受指责、批判的对象,实际负责人秦兆阳靠边了,领导位置空缺。一天,作协一位领导人,欣喜地到《人民文学》编辑部宣布,俞林同志从外交部调来,担任《人民文学》的副主编(实际上取代了秦兆阳的位置),外交部已经同意。作为《人民文学》的编辑,老师调来,我自然挺高兴,也出意外,也觉得俞林是恰当的人选。 
  不久,俞林走马上任,负责全面工作,接手编“扭转方向”“反击右派的”1957年第八期、第九期刊物。编辑部的同志都很欢迎他。工作中接触,感觉俞林有水平,作风平易近人,不摆领导架子。《人民文学》的工作,从此又有一位得力的领导了。 
  谁知俞林“执政”不足三月,1957年9月,外交部给作家协会来了个通知,俞林已在外交部被划为右派。因关系已转到《人民文学》,由作协、《人民文学》进行组织处理。这消息对于《人民文学》的人———俞林的下级和同事,登时无异于晴天霹雳,又像是一场有震感的地震。对于我来说更如此,我尊敬的老师,久经考验的布尔什维克,怎么会是“右派”呢?而且刚刚被安排“反击右派”的人,怎么是“右派”呢? 
  我想用不着多费笔墨来描写俞林怎样会被划为“右派”的。以俞林的涵养,他实在没有说什么错话或者过头的话。作为外交人员学习会的一个召集人,当时上边号召大家“鸣放”,他只是在这个党内的学习会上(这些外交人员都是共产党员)就1955年的肃反工作(1955年他在一个文艺团体负责肃反工作,运动中曾伤害过好人,后来纠正了),从提高认识,总结教训的角度,谈了些看法、意见,当然是冷静的,有分析有分寸的。并不是否定肃反本身,而是对工作的方式方法提了意见。可是这在高度“左”视眼的镜片底下,自然就成了“恶毒攻击肃反”的“大逆不道”…… 
  我还记得“组织处理”俞林的《人民文学》的那次党支部会。 
  宣布开除俞林的党籍时,俞林的脸色实在是苍白的。检讨时说话的声音也是颤抖的。但是我仍然佩服他的沉着、自制力。他说,他犯了错误,对不起党。他要深挖自己个人主义的思想根子,好好改造,争取重新回到党的队伍里来……他轻轻地扶了扶自己的眼镜,也许是为了掩饰内心那极度的痛苦。 
  在座的党员们,无论是主持会议的党支部书记,还是普通党员,比他更加难受。我看见有几位坐在角落的女同志,悄悄地以手巾揩擦着眼睛。 
  “组织处理”俞林,这是那个年代一次奇怪的会议之一。谁也不会在心里承认俞林是“右派”,谁也不会在口里说,俞林不是右派。谁都在心里不赞成开除俞林的党籍,谁都举手开除俞林的党籍。 
  俞林付出的代价:从行政14级降为18级,下放农村,监督劳动。 
  我和他,被戏剧性地倒换了各自的位置 
  俞林下放劳动两年,被认为表现好,当时对他做了在“右派”中少见的“宽大处理”,仍然回《人民文学》,分配在评论组做资料员的工作,这是1960年的事。1960年我是评论组的负责人。现在回想起来,我真的不知道,当时作协和《人民文学》的领导,了解不了解我和俞林是师生关系?为何对俞林作如此安置?好在在我来说,俞林是我的老师,我是他的学生,这一历史关系,我认为是谁也改变不了的。那么眼下的现实关系呢?虽说我是他的“领导”,他不仅是被领导,而且还是专政对象,我觉得仍然应当把他当作老师尊重,这是天经地义的。尽管那年月,我有严重的“左”的思想情绪,但对待俞林,我认为只能是这样的态度。在俞林,我佩服他了不起的涵养。工作中,他对我这个毛头小子,他的学生,完全采取尊重、合作的积极态度。这只有具备高度党性修养的老共产党员,才能采取这样的态度。因为俞林的积极,不因戴着帽子而对工作及工作中遇见的是非问题,持消极、回避态度,在“左”风为虐的环境,这就反而常常招来个别人的挑衅,被目之为所谓“右派”的“不良居心”。我为此感到愤慨、痛苦,尽我所能,起点“降温”作用。但有时也不得不持一种违心的敷衍应付事态的态度。当然总的讲来,编辑部绝大部分同志,对俞林还是好的,通情达理的。我们这对师生,在微妙的处境下,就这样合作共事一年多,后期,俞林曾化名写了些评论文章,如发表在《人民文学》的,署名“任文”的一篇颇有分量的评柳青《创业史》的文章,就是他写的。1961年下半年,他摘了右派帽子,调离《人民文学》,赴江西工作。 
  七年监牢生活 
  阿·托尔斯泰说,出身非无产阶级的知识分子,在苏联革命中经受了三次清水的泡洗,三次血水的浸浴,三次碱水的煮熬。而我国的知识分子,像俞林这样从青年时代就参加革命的人,又何尝不是这样呢?他们在早年经受了战争和农村群众运动(减租、土改)的严峻考验。可痛心的,他们因为自己在参加建造新中国过程中的光荣经历,在人妖颠倒、是非混淆的十年动乱年月,反而被罗织成“莫须有”的罪名,身陷缧绁之中。这就非三次清水、血水、碱水……可以比拟的了。   
  涵养(3)   
  “文化大革命”中,江青曾拟将俞林的长篇小说《人民在战斗》改编成“革命样板戏”。可是曾几何时,俞林被捕,被关在秦城监狱,所谓“审查”华北城工部刘仁一案,俞林被“网”上了。俞林不是在北平军事调处部担任过译员吗?这是刘仁同志领导的党的华北城市工作部派遣的,于是这些同志成了“叛徒”、“特务”,受尽摧残迫害。俞林关在北京郊外的监牢里一关就是七年,幸免于死。 
  出狱后,俞林告诉我,他在狱中通读了几遍《资本论》。这是怎样的气度和风格呀! 
  粉碎“四人帮”后,俞林将他的写监狱生活的小说《国际悲歌》寄给了《人民文学》,这是1979年春天,是较早出现的揭露“四人帮”残酷迫害老干部,实行法西斯专政的小说。从这篇小说中,也可以约略窥见,俞林这样的共产党员,在监狱中表现的崇高精神境界。 
  不久,俞林的问题全部平反,恢复党籍,恢复领导工作职务。俞林仍然勤奋写作,寄给《人民文学》《在太行山上》等短篇佳作及写当年北平地下斗争生活的长篇小说片断。从这些小说中可以见出,作为作家的俞林“宝刀不老”。他对战斗岁月,英雄人民怀有深厚感情,小说味道纯厚,新鲜,读起来像饮一杯刚刚开启的清甜、醇美的酒。 
  去年夏天,我们文艺学院创作室的师生有机会在武汉重聚。俞林作为老师、兄长,那会儿动了感情。他看到在那逝去的年月,命运遭受坎坷的,不只他这个老师,还有他的占三分之一以上的学生!他说,“悲剧决不会再重演,也不允许重演!因为我们都是身遭其害的见证人!” 
  他的根在人民中 
  在武汉停留的时间匆匆。一位学生问俞林,在这城市你还要做些什么?俞林说,两件事,一是去看看一位在“文化大革命”中被迫害致死的老战友的未亡人。这位未亡人意志无比坚强,但艰辛备尝。再去看看邢妈———他的两个孩子(如今早已长大成人,成家立业)当年的保姆。 
  俞林的心始终牵挂着那些含辛茹苦地为社会默默奉献的普通人的命运。 
  他的根扎在人民的土壤中;他的涵养来自他热爱并养育了他的人民。 
  此稿写于1984年载《长江文艺》杂志。那时俞林已回到江西任职,任省文化局长、文联主席等。同时完成了新作长篇《在青山那边》。但我知道他有高血压病。没有料到的是,1986年,他在看一次女排比赛时,因兴奋突发脑溢血去世。终年68岁。   
  雪里红梅(1)   
  ——怀王莹 
  “寒冬中盛开的花朵,常能经久不谢。”这是女作家兼艺术家王莹在她的长篇小说中讲的一句哲语。 
  这使我想起王莹本人,她就像一株傲雪的寒梅、冻梅,虽然在风雨的逼迫上,她已“零落成泥碾作尘”,但芳香如故。 
  王莹,从三四十年代生活过来的人们应当记得她。她那时是位著名的电影、话剧演员,曾主演过《女性的呐喊》、《铁板红泪录》、《同仇》、《自由神》等进步影片。1935年,她主演夏衍编剧、讽刺国民党反动派消极抗日的话剧《赛金花》,轰动上海、南京。群众日夜排队,争相购票,人山人海,盛况空前。国民党反动当局被震怒了,却也奈何不得。抗战初期,她参加洪深任队长的演剧二队,奔赴前线,深入兵营、农村,宣传抗日。后又和著名演员金山等同志组织“新中国剧团”,远涉香港、南洋一带,为祖国抗战作募捐演出。当然最有名的保留节目,是她和金山合演的《放下你的鞭子》,广大爱国侨胞纷纷捐款,热烈欢迎、赞誉他们的演出,并给王莹以“马来亚情人”的美称。1939年6月,周恩来邓颖超夫妇在郭沫若家中亲切接见回国汇报的王莹。恩来同志说:“只有我们党,才有你和金山这种人才!” 
  1942年,王莹和她的丈夫谢和赓(一位1933年入党的老地下工作者)同去美国学习。出发前,恩来同志在重庆再次亲切接见了他们,勉励他们努力学习,在国外搞好与美国人民的关系,以争取美国人民对中国抗战的支持。王莹不负恩来同志的厚望,她在美国一面刻苦攻读文学、舞蹈等课程,一面广交美国朋友,到各地发表演讲,宣传中国的抗战。抗战后期,她曾应美国政府邀请,去白宫演出《放下你的鞭子》和中国抗战歌曲,受到罗斯福总统夫妇、内阁高级官员、驻华盛顿各国使节热烈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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