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文坛亲历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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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文坛亲历记- 第6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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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同刘白羽一样,也是从战火中走过来的。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中,他乐意当一名战地记者,南海之滨、北国长城到处留下他艰辛的足迹。抗美援朝战争中,他率先去了朝鲜,跟那些战斗在钢铁运输线上的普通铁道工人一起,舍身忘死。 
  我第一次倾听他,是他应邀在一个创作讨论会上,谈长篇小说《三千里江山》的写作经过。他娓娓而叙,讲说那些平凡朴实、为战争为正义献出青春、献出生命的男男女女,满座为之感动。我感觉在那铿锵厚重的音声中,饱含着杨朔对支撑了战争、支撑了壮丽江山的人民的深爱。 
  50年代中期他走上了外事岗位,常常不在京城,也未见他写小说。来去匆匆经常出国回国,不但没有疏淡他对祖国美丽山河、纯朴人民的深情,反而更加精纯,更加浓烈,如花之酿蜜,酒之提醇。而频繁出访亚非国家,尤其那些文明古国(像埃及、印度)和新独立国家,结识了许多新朋友,又使他眼界大开,文思喷涌。于是生活使这位纯情的作家,成为五六十年代国内最有影响、最受读者喜爱的一位散文作家。   
  三作家风格素描(2)   
  像《香山红叶》、《海市》、《荔枝蜜》、《茶花赋》、《泰山极顶》、《雪浪花》、《海罗杉》以及写国外生活的《埃及灯》、《金字塔夜月》、《印度情思》、《樱花雨》、《野茫茫》等等,可以说是传诵一时的名篇佳构。有的作品真像花、蜜一样醇、甜、芳、美。 
  杨朔的散文,尤其是后期的散文构造精美,含蓄、凝练,有诗一般的意境。这除了因为他感情淳美、丰富,天生是写散文的人;还跟他下苦工夫继承中国诗歌、散文的传统分不开。当然,他有时行文稍嫌做作,这只能算是清泉中夹带的几颗沙粒吧。 
  杨朔其人,一生追求完美。他写得最好的散文除了意境美,笔下的人物也是美的,如《荔枝蜜》里的养蜂人,《茶花赋》中着墨不多却传神的女“丹青能手”。近年有些评论家批评杨朔的散文风格“单调”。我觉得不能离开那个追求完美、追求理想主义的时代来看杨朔的散文。杨朔的散文集中看,可能有单调的缺点。但那单纯的理想主义的美却也是可爱可敬的。 
  杨朔在世时一直是个单身汉。他待人一腔热忱,而个人生活却非常简朴,很长时期仅有一位年轻公务员照顾他的生活。他为何不结婚?在文人圈里成为一个谜。女作家丁宁的散文揭了他的一个秘密,他早年苦恋着一个女子,中年仍然怀念,此女不幸过早地仙逝。50年代初期,一些热心人为杨朔介绍恋爱对象,有演员、文学编辑等等,不乏绰约风姿的靓女,而传说杨朔在恋爱中打瞌睡,这就有点令人觉得蹊跷了。其实从杨朔散文看,他是个很重感情的人,他以温婉含情的笔墨写了一些姣好的中外女性,有的是短暂相识、瞬间即别的朋友。他为什么终身不娶?我认为这跟他一生追求完美分不开。 
  杨朔不幸早逝,逝于动乱年月。假使终其天年,我相信他会成为散文的大手笔、大作家。可是在我心里,仍然活着杨朔这个作家,如一泓纯净的清泉,我期望读者爱他。 
  徐迟——风之舞 
  我仿佛看见了风之舞,那婆娑的舞姿潇洒、飘逸。我觉得只有这个形象能够象征徐迟———浪漫气质的诗人、作家和他的文风。 
  徐迟出生江南水乡,很早就自通了英文。曾翻译出版了法国浪漫派大作家斯汤达的长篇小说《巴尔玛修道院》(旧译《帕尔马宫闱秘史》),与袁水拍合译爱伦堡的长篇巨著《巴黎的陷落》。新中国成立前,他不仅是位诗人,也是知名的翻译家。 
  新中国成立后,早期他担任对外报道的记者,50年代中后期接手《诗刊》的编辑工作,60年代脱产专业写作。他走了祖国东西南北许多地方,遍访重要的工厂、矿山基地,钢铁、石油、水电、水利……无不涉足;名胜古迹,流连忘返。他写作最多、影响最大的是散文、游记、报告文学,超过了他的诗。他的散文华丽精巧,有独特的浪漫气息、个人风格,即使看这些散文的标题《鱼的神话》(写水库)、《美丽·神奇·丰富》(写云南)、《直薄峨眉金顶记》、《巡天舞干戚》……你就知道,它刻上了徐迟个人的印记。 
  60年代初期的一天,我去武汉看他。他对我称赞女作家菡子发在《人民文学》上的一篇抒情风格的小说《前方》,说对他有启发,他也要写小说。我立即向他约稿。但究竟写什么,他不具体透露,只说是写知识分子的。那时节刚刚开过广州戏剧创作座谈会,文艺界的气氛是宽松的。不久,他寄来《祁连山下》(上篇)很快发在《人民文学》1962年某期的头条。这是一篇写艺术家的作品,主角尚达(以敦煌艺术研究所所长、画家常书鸿的经历、事迹做素材)。文章出手不凡,一开始就写了巴黎的艺术沙龙,形形色色的艺术家和五花八门的艺术流派,使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显示作者丰富的知识,深刻的见地,俨若一位“巴黎通”或绘画艺术的行家里手;紧接着写了尚达和一位法国女郎浪漫的恋情:学成归国,携手同行;而后是尚达偕法国女郎远赴敦煌的传奇故事;再后是女郎的逃离,尚达留在敦煌,开始了他辉煌的艺术事业……下篇穿插写了玉门油矿的发现者,创办人之一工程师孙健初的事迹。这样写知识分子,尤其写艺术家并带有异国情调、浪漫色调的作品当时是罕见的。作品发表后实际引起了轰动效应。只不过人们没有大事声张而是私下里奔走相告,谓之“耳目一新”,甚至说是“空谷足音”。当然也有不同的意见。毕竟它以知识分子为主角,当时几乎没有评论家在报刊上写文章推荐、宣传。 
  《人民文学》以显著地位发出后,徐迟乃感觉受了鼓舞,于是开始了他下一步“浪漫的”创作旅程。他计划以“牡丹”为题,写汉剧名角女演员陈伯华的传记,以“火中凤凰”为题写文学家郑振铎的传记。“文化大革命”前夕,《牡丹》成稿寄到了刊物编辑部,由于阶级斗争的弦越绷越紧,文艺界的气氛日甚一日地紧张、不宁,主编再无拍板勇气敢发一篇涉及戏曲女演员旧社会的生活、包括一段“藏娇金屋”生涯的作品。徐迟碰壁而归。 
  “文化大革命”中他靠边了,无法创作。但飘逸、潇洒的徐迟毫不灰心丧气,开始从创作的角度研究中国的《红楼梦》、俄国的托尔斯泰,写出几十万字有独到见解的文稿。“四人帮”的追随者勒令徐迟退休,领取退休金。徐迟一脸的苦笑,作家是不倦的劳动者,哪能退休?   
  三作家风格素描(3)   
  粉碎“四人帮”,徐迟欢欣鼓舞,立即应《人民文学》编辑部之约,写出《地质之光》(写著名地质学家李四光);轰动一时,几乎家喻户晓的《哥德巴赫猜想》(写著名中年数学家陈景润);奔赴云南,写植物学家蔡希陶;来到北大,写物理学家、教育家周培源……写的多是自然科学家、知识分子,真是一发而不可收…… 
  这就是徐迟,他踌躇满志,“巡天舞干戚”,永远在探求,永不满足。 
  这几年,他潇洒地写出了《法国,一个春天的旅行》一书,那是他法国之行的写情写意画;他支持创办了外国文学研究杂志,大胆地提出了“马克思主义的现代主义”的口号,虽然立即遭到评论家们“迎头痛击”;他在《哥德巴赫猜想》中创造了“正直的人变成了政治的人”(指陈景润支持邓小平,敢顶“四人帮”)的佳句,他自我感觉良好;他在写作《哥德巴赫猜想》时,借去《昭明文选》做参考,并迫切地去查阅木玄虚的《海赋》。徐迟行文受汉赋以及中国传统骈体文的影响;徐迟写的小楷,龙飞凤舞,字如其人…… 
  我看见风在舞,飘逸,潇洒……   
  柳青和孙犁(1)   
  柳青和孙犁是我非常尊敬的两位作家。我尊敬他们不慕荣利,在为人民、为社会主义服务的文学园地里耕耘不息。尊敬他们高洁的人品、文品。 
  柳青是属于那种热爱生活、热爱人民,对文学创作事业如醉如痴、怀有伟大抱负的作家。在我的印象中更是一个心地纯洁的人。假如不是“文化大革命”浩劫对他精神、身体和家庭的摧残,过早地夺去了他的生命,我相信,他会写出新的超出他以前所作,为今天的读者所欢迎的艺术作品。 
  在抗日战争的艰苦日子,他曾花了三年时间在陕北米脂县一个乡担任乡文书工作。丰富的生活积累,使他在1947年出版了长篇小说《种谷记》。这是我当时读到的解放区作品中篇幅最长的一部。在小说中见出了他追求地方特色和用群众口语表现生活的努力。 
  1945年8月抗日战争胜利后,他奉组织之命到东北地区工作,1946年3月分配到大连市,主持书店的编辑出版业务并完成长篇《种谷记》的写作。按照当时一般人的做法,他会在东北解放区定居和工作下去。但作为生长在西北、长期在那儿工作并同人民建立了血肉联系的作家,柳青“热土难离”。1946年7月,他毅然向组织申请重返故乡陕北,参加那儿的自卫战争。当时战争激烈进行,国民党军队进攻东北、山东解放区,交通阻隔。柳青辗转绕道,越过沙漠、草原地带,穿过封锁线,几经折腾,用了两年多时间,历尽艰险,才于1948年10月回到陕北,可见其决心之坚定。到了陕北,战线已经南移,他立即投身他所熟悉的地区,去了解人民支援战争的那些生动素材。这样才有可能在1951年初春完成以沙家店战役做背景,重点写民工支援前线的长篇小说《铜墙铁壁》。 
  1952年有一批作家去工厂、农村。但真正在那儿长期住下来,一边参加当地的社会工作,一边写作,持久努力,惨淡经营,为人民奉献了有影响佳作的,柳青是突出的一位。 
  1960年秋天,我曾去长安县皇甫村看望他。村西北角有一座叫做中宫寺的破庙,他稍加修葺,成为自己永久性的住所。夫人马葳陪伴着他。马葳曾是当地的区团委书记,大学生出身,东北籍人,一身农村干部打扮,为人贤淑,性格爽朗。那天是她亲自下厨做了可口的饭菜,招待我这个“客人”。 
  柳青那用朴素的白纸糊顶糊墙的房里,一眼看去全是书。柳青是个勤读书、勤思考的作家,他懂外语,熟知马列和中外哲学、文学名著,渴求新的知识,思维敏捷,眼界开阔,这使他不同于某些仅仅满足自己熟悉农村生活,固步自封,因而停滞不前的“土”作家。他精神生活、内心世界的富有,与他一贯的极其淡泊简朴的物质生活、与他那身黑色中式布衣的穿着,恰成鲜明对比。他看上去实在像个当地普通的中年农民,最多像个村民办教师或算命先生。他不只一次去某些地、市机关办事而在门房受阻。人家不知道他是个作家,把他当成“不宜”进入领导机关的平头百姓。柳青不大在意这些事,对人讲起时他自己也觉得好笑。 
  他同我谈的话题很广。印象最深的有:他非常强调一个党员作家、人民作家的情操、操守,而对那种以文艺为“手段”,追名逐利的现象深恶痛绝。他说一个作家需要观察、表现复杂纷纭的社会生活,但是自己一定要“终身保持心灵的纯洁”,同那种投机取巧、追名逐利之徒划清界限。这样才有可能写出真的美的作品。这使我想起他的长篇小说《铜墙铁壁》中的青年石得富这个形象以及刚刚完成的《创业史》第一部青年农民梁生宝的形象,这都是曾使我受到感动的心地非常纯洁的人。我坚信柳青是以自己的感觉、体验去理解、塑造这些生活里的先进人物。作家不是魔术师,污浊卑琐的心灵总难以理解高尚、美好的心灵,遑论写出来! 
  柳青有他的特性,他确实是终身守着一个作家的本分,专心致志地研究生活、从事创作。他曾说:“文学是愚人的事业,只有愿意为文学卖命的人,才能干这一行。”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了五月麦子开花,他要外出躲避(他有痼疾哮喘病,经不起小麦开花的刺激,从50年代初期起,他每年要外出躲避),除了通知他必须参加的会议,他大部分时间是住在皇甫村,经营他为之献身的事业。记得那天我离去时,夕阳辉照着皇甫村周围的塬上、村野,照着收工回来、迎面而至的农民们黝黑、健康的脸,他陪我在村路上走着,边走边谈。突然他指着一个刚刚擦身而过肩扛锄头的农民的背影悄声对我说:“你认识他吗?”我说:“这不就是个普通的关中农民吗?”他嬉笑地告诉我:“他曾是国民党时代这个区的区分部委员,你认不出来了吧?”言谈中作家自然流露出来的对他亲历的生活巨变的欣喜感、自豪感,给我印象极深。“文化大文革”浊浪乍起,强迫他离开住了十二年的皇甫村。他被关在“牛棚”里,身心遭受残酷的折磨。但在1968年10月当听说工宣队要进驻时,他抱着炽热的希望写诗一首:“落户皇甫十四载,事半人在心未灰;堆中蜷曲日如年,盼望大哥放我回!”1978年5月他已沉疴不起,身体极度虚弱,躺在朝阳医院的病榻上靠氧气瓶维持生命,但仍在朝夕口授修改《创业史》第二部下卷。这真是一个用终生实践着“为文学卖命”的誓言的人啊!   
  柳青和孙犁(2)   
  柳青还有一个特点便是爱文学之心与爱人民之心水乳交融在一起。他是以文学来为他热爱的人民服务。他非常关心人民的疾苦痛痒,关心人民事业的兴盛发展,这正是他纯洁心灵中最本质的东西,正是他的赤子之心所在。这一点,我觉得他的某些行为有些像老托尔斯泰(据我所知他是一位熟读老托尔斯泰,托尔斯泰对他有很深的影响的中国作家)。我去看他的那年他刚刚把《创业史》第一部的稿费一万六千多元全部捐给他所在的王曲公社,作为工业基建费用。他说:“我有工资,不需要这些钱,让它给社员办件有益的事吧。”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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