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二十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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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二十辑)-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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刷得黑亮的皮鞋藏在书包里,穿着老大阿品多带一只的拖鞋,兴奋地和他们挤在公
车最后一排随着车身颠簸,觉得公车愈开愈远,那个阴沈的父亲小声讲话的母亲的
家,彷彿会从此,被我抛弃在身后,永远不知道我是在哪一天离开他们的。

    全部的人只有我不会游泳,兄弟姊妹们很够义气地凑了钱替我租了一个游泳圈。
我静静地漂在泳圈上,看着他们一个个浪里白条,把寄物柜的号码木牌扔得老远,
然后哗哗钻入水里看谁先把它追回来。我有点害怕,究竟这是第一次,大人不在身
旁,且第一次是漂在脚踏不到底的成人池里埃然后,郑忆英游到我的身边,她突然
拉着我的泳圈,朝向泳池最深的地方游去,我恨恐惧,一个念头像周围带着药水味
的蓝色水波无边无境地漫荡开来。

    「她要处决我。」

    我很想大叫救命,但觉得那会很难看。岸边戴着墨镜的救生员微笑地看着这一
幕,不会游泳的小男生抱着游泳圈,让个小女生游着牵他去看看水池最深那里的感
觉。老大阿品他们追逐小木牌的哗笑声已很远很模糊了。她要处决我。然后他们全
部都会相信那是意外。妈妈。我自尊地仍不出声,但是眼泪却混在不断拍打上脸的
水波流了出来。

    「好。」然后她说,在最深的地方停了下来,不再朝前游。这里连大人也很少
游过来,稀稀落落地经过。

    「你看我喔。」她让我攀住泳圈,像一个珊瑚礁孤岛上的观众席,然后放开我。
她说:「我自杀给你看喔。」然后她钻入水中。一开始我恐惧的是她会不会从水底
抓我的脚把我扯进水中。但是一点动静也没有。我单独地漂在那儿。救生员和老大
阿品他们在很远很远的那一边了。水面上寂静无声,时间大长了,她还是没有上来。

    我不记得她是过了多久多久才又钻出水面,「杨延辉你哭了耶哈哈你哭了耶。」
那个下午的印象,便是我攀着救生圈,看女孩一招又一招地表演她的水中特技。她
可以倒栽葱钻进水中,让两条腿朝上插在水面上;她可以仰着脸,身体完全不动,
像死屍那样浮在水面,后来她还学鲨鱼,潜入水中,只露出一只手掌环绕着我的救
生圈游。

    似乎是一场无声的意志力的相搏,女孩有绝对的优势,我唯一的防备便是顽固
地不露出难看地保持沈默,待我哭出声来后,驯服便完成了。

    那是1977年的三年十班的课室,一切像透过油煎锅的上方而恍惚扭曲着。后来
父亲又因我不知道的原因复职,我再度转学到另一间私立小学。四年后,在路上遇
见老大阿品,他和一群国中少年倚着一辆机车抽烟。「嘿,阿辉耶,那个郑忆英哪,
你应该也记得,去年自杀了捏。死去了埃在浴室洗澡,好像把瓦斯打开啦。大家都
有去出殡啊,老师嘛有去。你转走了不算啦……」

    关于春丽的「倒挂旋风腿」 , 很简单,把摇桿下压,然后上推,该瞬间按下
「重腿」钮;她的「无影腿」

    更容易,只要连续按「中腿」钮,非常快速地按,则只是春丽的腿踢出一片白
色的弧光。但这两项的攻击系数皆只有三。春丽向以轻捷取胜,她的绝招并不突出
(相对於Ru、 Ken,或是越南军官、西班牙美男子)。她的摔打有效速率比任何其
他一个对手平均快0。1秒,且攻击效率高达四。

    老电动迷应该清楚地记得,在我们的那个年代,有一种叫做「道路十六」的电
动玩贝吧?啊,说起来真叫人兴奋得喘不过气来(那是个什么样的年代啊),小精
灵的王朝刚过,天堂鸟(就是第一代出现防护罩概念的太空突击类型的始祖)、大
金刚、坦克、蜘蛛美人、巡弋飞弹、雷射、第三代小精灵、顽皮鬼(就是一种尾巴
拖着颜料,把整个画面画满才算过关的小精灵的变种)……相继出现,那是电动玩
具店争相开张,第一个百花齐放的电动高潮。奇怪的是,待第二个王朝(俄罗斯方
块率领着雷电、古巴反战、1943、麻将学园出场的辉煌时期)和紧接在后的第三王
朝(快打旋风王朝)的相继出现,都已隔小精灵世代有六、七年之遥。在电动玩具
店打小精灵时你还是穿着深蓝色定做得很紧的短裤,把白衬衫拉在皮带外面,故意
把书包揹带放得很长的国中生;到了快打旋风的时期,你已是延毕了一年,叨根烟,
面不改色,一叠硬币放在一旁靠银弹来「破台」的大学老鸟了。

    我们总要为之困惑,这空白的六、七年间,在萤幕那边的世界,发生了什么事,
为什么中断了那么长的一段时间?是警力在这之间展现了他们扫荡电玩的韧性?那
真是笑话。是因为家庭任天堂电视游乐器的出现?拜託,请尊重一个电动玩家的品
味好吗?任何一个用惯摇桿且纵恣於电玩店那种临场强烈的男子汉,怎能忍受坐在
自家客厅味同嚼蜡地玩着画质粗糙的超级玛利、北斗神拳?那是,那是因为赌博性
电动玩具在那段时期盘据在我们老电动迷的老巢啰?

    我可以奉劝你,倘使再用这样的外缘线索臆测下去的话,有点自尊的老电动迷
会摸摸鼻子,突然把话题岔开,他不愿再和你谈下去了。

    再回到「道路十六」吧。

    画面上是上下纵横各四行总共十六个格子,每个格子一个缺口,音乐开始播放
时,你会看见在画面上十六个格子之外的部份——那便是道路——,有一枚绿色移
动的小光点,那便是你;后头有三玫白色乱窜着追逐的小光点,那是电脑,也就是
企图追撞你的「敌人」;在十六个格子中的其中六七个格子里,会有微微发光的星
号,那是宝藏,标记着提醒你不用进入其他没有宝藏的空格子。於是你开始在方格
和方格间的道路上逃窜着,然后进入某一个里头有星号的方格之缺口。

    豁然开朗。萤幕瞬变为你进入的方格的放大,原来一个方格是一个独立的迷宫
世界,原先匿身在十六个方格中的一个格子,这时向你铺展出它整个回环曲折的道
路迷障。你原先的小绿点,原来是一辆逃亡中的赛车,随后莽莽撞撞跟进来的,是
三辆穷追不舍的警车,方格里的世界可热闹了:除了缠绕纠葛在一起的迷宫通道、
死胡同以及十字路口,你要找寻的宝藏、叉口处的一个泥淖(不小心陷进去了,车
子会噗噜噗噜地前行不得,等着警车来追撞你了)、炸弹、移动的鬼脸,以及锦标
旗(吃到了的话,原先追逐你的警车,会变成四处窜逃的钱袋,换你去吃它们)。

    三年十班的课室。

    从哪一次开始呢?此后,许许多多次,正当处在生命的某种转折,脑海中便浮
现了那样一个初秋的游泳池里,我脚不着底地攀住游泳圈,郑忆英环绕着在水里钻
进钻出表演各种艰难的水上特技。没有说话的声音,只有哗哗拨水及身体和泳池的
水撞击的声音。一次是高中时被一群留级生叫到小巷子裹围殴,在「干伊娘」的吆
喝声和结结实实纷落在脸颊和肚子的拳头中,突然想起一片湛蓝色的泳池,我浮在
泳圈上漂在无止境延伸的恐惧里,而郑忆英努力憋着气把自己的身体压在水底的画
面,突然嘴角带血地噗哧笑了起来。

    「肖耶。」

    几个留级生像是沾到了什么污秽的东西或是撞见了某种邪恶的巫祭那样,神色
狼狈地丢下我跑开。

    另外一次是大学时的第一次变爱,拍拖了两年的女友有一次喝醉酒跑来宿舍找
我。她原是个很少说话的女孩,那一次突然做出异常痛苦的表白:「杨延辉,我完
全不知道你在搞什么,」她说:「我也从来不知道你脑子里在想什么,我的朋友对
我说你也许是个同性恋……我不知道我们这样算什么,不冷不热的……」

    我一边拿着湿毛巾帮她擦脸,一边很努力地:想听明白她说的每一个字。

    「你不要老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你臭屁什么?」她哭了起来:「你又对我
了解多少?我告诉你,如果有一天我毫无来由的自杀,你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吗?」

    没有任何理由的,突然,我决定要和这个女孩分手。郑忆英在钻入水底前,微
笑地对我:「我自杀给你看噢」。那样的一张脸,像特写一般扩大浮出。戴上泳帽
的圆脸,有一绺一绺没被盖住的发丝沿前额湿淋淋贴着。

    有一次,在满妹的店遇见一个老电动迷。「满妹的店」是一个叫做满妹的女人
开的一家PUB, 据说满妹从前做过空姐,据她本人说「满妹」这个绰号就是那时得
来的。按说她们飞机一个班次飞出去通常都不会坐满,一般是七八成,较空甚至五
成。空服员在替乘客热排餐、端饮料、递毛巾,应付了一些较噜囌的阿土之余,总
可以到后舱斜倚着休息,聊聊天打打屁。不过一旦遇上机位全满,空姐们可就得忙
得叫苦不迭了。这时空姐之间就会出现一种介乎游戏和迷信的仪式:「抓满妹。」
几个空姐互相狐疑地嗅着彼此,「谁是满妹?是谁?快承认。」意即「命里带满」
害大家忙得不可开交之人。

    满妹说,没什么好抓的,从她分发上机后,不管飞国内、飞国外,每一架次都
是客满。罕见的纯种的满妹。绰号就这样传开了。一开始大家还又惊又好笑地混着
她闹,久了,究竟客满时的服务飞一趟下来会把人累死,她发现大家在背后排班时,
都想尽办法调开不和她一起飞。「后来真的飞不下去了,就赔点钱不干了。」满妹
叨着烟,在吧台上空悬着大大小小的鸡尾酒杯下,感叹地说:「倒是自己开了店以
后,觉得这个绰号倒挺顺耳的。每天都客满。」

    那天我在满妹的店里按例用春丽破了一次「快打旋风」的台,不知为何心里空
荡荡地无限寂寞。我坐在吧台上,连点了两杯龙舌兰。

    「满妹,会不会有一天,春丽在顺从我的指示踢打敌手的时候,突然灵光一闪,
猜疑到她要面对的杀父仇人,不是这一关又一关周而复始一一躺在她脚边的死人:
Ru、 Ken、印度瑜伽隐士、美国大兵、西班牙美男子、人兽杂交生出的畸形儿、泰
森,还有越南军官。春丽知道,只要我投币,就一定曾选择她。

    一旦选择她,杀父之恨一定可以报仇,但是这个「杀父之仇」为什么可以一再
重眩兀可弦淮嗡詈笠唤虐言侥暇偬咚朗保皇且言诟盖椎哪骨案嫖抗盖字
灵,且已将功夫装丢弃了吗?为什么还要再一次又一次地从头开始呢?是不是其实
「杀父之仇」根本从来就没有解决,真正的杀父仇人还逍遥地在一切杀戮之上,玩
弄着她的命运?她会不会狐疑地抬起头,在一瞬间看到萤幕之外我的眼神?」

    满妹一边听我说话,一边笑着调其他客人的酒,每个晚上,总会有这么一两个
客人,神色认真,而不是调情,告诉她一些她听不懂却又觉得奇妙新鲜的事吧。满
妹到底是个被寂寞浸染过的女人,我常常在想,当她每晚从一桌一桌醉倒的没有脸
的人们的桌上,抽走一只又一只的空酒瓶;把飞镖盘旁边的记分黑板擦乾净;清扫
厕所时发现狰狞盘紮在墙上的铅字笔留言;各种性器官和性交的图案,还有重眩
至少一千遍各种字体的Fuck,突然在其中发现一长排的工整的字:波特来尔是牡羊
座齐克果是金牛座福克纳是双子座伯格曼的巨蟹座空缺歌德是处女座葛林是天平杜
斯妥也夫斯基是天蠍当然喽贝多芬是射手三岛由纪夫是魔羯大江健三郎水瓶而马奎
斯是双鱼。

    不知满妹会作何感想。

    不过那晚我确知满妹是不可能瞭解我所说的那个世界,于是我的寂寞更加稠浓
起来。这时候,旁边一个傢伙,突然对我说:「先生,你听我哼一段曲子,」他开
始哼了起来。

    「啊,「道路十六」,」我的眼睛亮了起来,「那么你是……」

    「不错。那么老兄你也是经历过第一次电动王朝辉煌时期的老傢伙喽。」我们
都兴奋极了,又向满妹点了两杯酒,满妹也感染了我们的情绪,凑近坐在我们对面。

    「呣,道路十六。十六个格子,还有格子外面的街道。进入和离开。一旦进入,
萤幕上张开的是你必须独自面对的迷乱道路,还有各种把戏:钱袋、泥淖、炸药、
鬼脸、锦标旗,你还得对付后头跟进来的警车。离开一个格子,你又变回一枚小小
的绿色光点,有其他的格子等着你进入。

    「不过我们通常都在进入之前便已被暗示过了:发着微光的星号,哪些格子里
有宝藏我们才进入它们,通常都是那六、七个格子在轮流,虽然一关一关藏放宝藏
的格子或有不同,但是,你知道的,电动这玩意儿弄久了,分数高不高破不破台是
很其次的,」他突然停下不说,望者我。

    「是不是你发现了什么蹊跷?」

    「嗯!」他说,「最先是,我突然怀疑,我在这一关又一关逃着警车的宝藏搜
寻中,真的曾经每一个格子都进去过吗?于是我开始不理那些发着微光的星号,朝
那些个没有星号的空格子里钻。这样的不理会游戏规则的探险,其实亦要付出很大
的代价——我常常被不知是否我多心但似乎更戒慎防范着我跑进空格子里的警车逼
死在那些空格子里——不过基本上有的空格我确实记得是在另一关进去过了,而仅
存的几个空格,进去后也大同小异……」

    「啊,」我佩服极了,「说起道路十六,国中时我们班上还没有人敢向我挑战,
没想到是一场懵懂,搞了一场,根本有哪几个格子,是我根本不曾进去过的……」

    「你别难过,其实我也并没有全进去过。」

    我不很明白这句话,不过他这时向满妹要了纸笔,把其中两个格子的迷宫路线
画给我看。

    「怎么,全是死路?」

    「对,一进去,发现苗头不对,但是警车就跟在后面,只有硬着头皮朝里面走,
然后在迷宫的核心绝望地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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