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二十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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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二十辑)-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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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窗外的白雪,真如画图。因受了风寒,老傅缩在床上的被子里,一边咳嗽,一边
听风林讲一些史实故事,虽困顿,却很惬意。
    小院外有人喊:“老爷要去望衡亭赏雪,备轿啰——”
    者傅忙挣扎着爬起来。
    风林对外面叫道:“我也要去!诗我也会做的。”
    拗不过儿子,万之里只好应允。他当然希望风林能当着好友的面,作出一首好
诗来,脸上也有光彩,立即嘱咐人再去雇一顶轿来。
    风林一笑:“爹,近着哩,我自个儿走去。”
    老傅他们把轿子从轿房抬出,放下棉窗帘,万之里瑟瑟地缩了进去。
    “哟嗬——一肩起哟——”老傅沉重地喊了一声。
    “一肩起哩。”应和声似比平日更整齐有力。
    轿子稳稳地抬起,走出院子,上了正街。
    “左边拐哟——”
    “不摇摆。”
    “慢下坡哟——。”
    “脚缓挪。”
    轿子走得又快又稳,四个人的脚步响成一个节奏。风林跟在后面,看着雪地上
的脚印,组成一幅墨梅图案,觉得很有韵致。
    到了望衡亭,亭中已有几盏凤灯挂着,颤栗在寒风里,万之里的好友早到了。
    “诸位早,且恕我迟来。”
    “我们也是刚到,万翁,如此好景,岂能无诗?”
    万之里招呼轿夫一起到亭子里去。
    夜赏雪景果然别有情趣,亭下是墨蓝的湖水,两岸则一直白向遥远,雪光将夜
色耀得透明如水,沿岸疏疏落落停着一些商船,红灯数点,若寒梅怒放。
    万之里对凤林说:“你做一首诗看看,让年伯们指正指正。”边说边走到一旁
去,搓着手想自己的诗句。
    风林一时慌乱,憋了许久,才念出一句:“毡帽呼呵轿若船。”竟然与雪景毫
不相干,出语又极为粗俗。
    旁边一老者,猛一转脸,轻轻地“哼”了一声。
    亭中立即射来许多道目光,有惊诧,有疑惑,有鄙夷。有人低语:“恐怕是孺
子不可教。”
    万之里刚好想出几句好诗,因有一字不合律,正沉吟间,听说到儿子,一回头,
顿时觉得血往上涌,两颊赤热,脑袋里“嗡”地一响,便怒喝了一声:“畜牲,你
胡闹什么!”
    万之里无地自容,忙叫老傅他们起轿回家,疾奔而去。风林只好紧跑着,跟在
轿子后。
    回到家里,万之里叫家人将风林杖笞了一顿,关进卧室自省。
    第二天早晨,万之里把老傅叫来,给了他一笔钱,很和霭地说:“你在我家多
年,实在是难舍难分,但念及你年岁渐大,没个家怎么好?这些钱够你成个家了,
然后生儿育女,得些天伦之乐。余钱可以做点小本买卖度日,不必做这下力气的事
了。”
    老傅一声不吭,接过钱,默默地出了万家。走时,将轿杠留下了,他知道风林
喜欢看和抚这轿杠。
    其他三个轿夫也一起打发走了。
    三天后,风林才知道老傅走了。跑到轿房,抱着那轿杠大哭了一场,一滴一滴
的泪,滚落在轿杠上,击出清润的声响,像老傅在对他低语什么。
    战乱遂起,城中繁华尽被收拾干净。
    万家宅院已成废墟。颓毁的轿房里,只有那两根轿杠完好如初。
    只剩下风林孑然一身。
    湘潭城多了一顶可供雇请的轿子了。
    轿夫头是风林。因他的轿杠古雅独特,一班人服饰齐整,且精壮有力,生意并
不坏。风林的号子响彻于大街小巷间,为人们所激赏。
    “万家排场”犹见昔日风采。


                             降生十二星座

                             作者:骆以军

    让我们从「快打旋风」的电动玩具开始吧。当然现在店面里机的台子清一色是
第三代、第四代之后了。

    你可以挑选从前被锁在最后四关的四大天王:手绑长钩脸戴银制面罩穿葱绿色
紧身裤的西班牙美男子;拉斯维加斯拳击擂台上三两下重拳便将对手撂倒的泰森;
泰国卧佛前打赤膊攻防几乎无懈可击的泰国拳僧侣;  还有最后一关被孩子们称为
「魔王」或「把关老大」,开赛之初很帅气地把纳粹蓝灰的军官大氅一抛,然后乾
净俐落标准世界搏击动作地三两下把你干掉的越南军官。

    以前你不能选他们的,现在你可以了。现在你甚至可以用自己和自己对打,譬
如说你可以看见萤幕上相同的穿红衣的Ken和穿青衣的Ken对打,或是穿白衣的Ru和
穿青衣的Ru对打。完全相同的程式设计:一样的招式一样的气功和神龙拳(日本发
音的Hurricane、 飓风,他们会嘶吼着冲腾上天ㄏㄡ……ㄌㄧㄡ……ㄎㄧㄢ!)孩
子们喜欢挑日本宫殿屋簷上,穿白色功夫装的Ru。 像是真正肃杀的对决,画面上头
发还在风里一阵一阵地翻飞,那个酷!当然你一开始就是坚贞地选用春丽,一个十
五、六岁的中国女娃,背景是大约广东某个市镇的街道:后排坐着唐装的陌然伶着
一只鸡在宰杀的,还有另一个面无表情骑脚踏车经过比武现场的这些个中国人,还
在简体字的商店招牌下,有一张红字的标语:「禁止吐痰」。

    当然你始终在投币5元后毫不考虑地选用春丽, 有一部份原因是每每她将对手
干倒后,鬓发零乱衣衫不整雀跃地露出十五岁少女欣喜若狂的娇俏模样,确乎是搔
到你某一部份轻柔的寂寞的心结。不过还有一部份是老电动迷怀旧的历史感吧。孩
子们不懂江湖恩恩怨怨的悲凉,你却清楚记得早在第一代的「快打旋风」,背景是
长城,一个曲背弓腰、白鬍长眉、打螳螂拳的中国老头,他的武功轻盈刁钻,后来
却被你抓到弱点,每每用阴毒低级的扫堂腿攻他下盘,让老人家含恨塞外。所以当
孩子们为着这第二代破台后电动为每一角色播放带着煽情配乐的身世情节新鲜好奇
时(只如说那个酷Ru吧,他在打完电动中所有擂台,悲叹着此后天下再也没有对手
后,寂寞悲壮的背影朝红色的夕阳走去;又或者那个俄罗斯摔角的巨汉,在把最后
一关越南军官干倒后,会有一架直升机从天而降,机舱走出电脑设计之初还是苏联
总统的戈巴契夫——啊世局的纷乱比电动的机种还叫人不能适应——和他一起跳俄
罗斯方块舞),你在看到少女春丽辛苦地撑完最后一场拳赛后,在哀伤的音乐下跪
在她父亲的墓前,字幕上打着:爸爸,我已为您复仇。然后十五岁的少女,换上青
春亮丽的洋装,把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染满血和仇恨的功夫装抛开。

    啊,你怎么能不脸红心跳呢;电动玩具里的世界。你的世界。你清楚记得是自
己把那个仙风道骨的老人干掉的。原来她是……仇家的女儿?不对。你是她的仇家。
难道你要再用Ru或Ken或那个丑不拉叽的怪兽, 把这个单薄天真却背负着杀父之仇
的女孩再除掉吗?

    于是你每每在投币后,总是麻木地,故意不去理会底层眩釉诜康男乃迹
有后路地选择了春丽,她代表这五元有效的、你电动玩具里的替身。你是她的主人,
你操纵着她如何去踢打攻击对手(好几次你无意识地让她用出你最拿手当初干掉她
父亲的扫堂腿),她是你的傀儡,而你却清清楚楚地看见,重叠印在每一场生死相
搏的电动玩具画面上的,你的脸,是她看不见的,在她上端的真正杀父仇人。

    太凝重了。

    
    再后来,你知道,每一个角色都是有星座的。

    优雅平静的Ru是天平座。 金发火红功夫装爆烈性子的Ken是牡羊座。  相扑的
Honda是双子。 怪异的人兽杂交的戴着手镣脚铐的布兰卡是双鱼。美国空军大兵是
狮子。印度瑜伽面容枯槁的修行僧是魔羯。

    下盘较弱轻盈在上空飞跳的西班牙美男子是水瓶座吧。满身刀疤俄罗斯摔角的
巨汉是巨蟹。拉斯维加斯的拳王是金牛。醉卧佛前的泰国拳僧侣是处女座了。魔王
是射手,无庸置疑,乾脆、俐落、痛快。

    复仇的春丽,别无选择,只因好降生此宫:童稚、哀愁、美艳、残忍完美谐调
地结合,天蠍座。从眼神我就知道。

    当然我们都还记得三年十班的教室。那年我父亲因我至今不很清楚的原因,被
他任教的那所中学解聘,整整一年皆面色阴沈地赋闲在家。家里孩子们疯闹地追逐
到父亲的书房门前,总会想起母亲的凝重叮嘱,声音和笑脸在那一瞬间没入阴凉的
磨石地板。甬道的书柜、墙上父母亲的结婚照和温度计、父母亲卧房的纱门,还有
一幅镜框框着的米勒的「拾穗」的复印画。小孩子都知道家里发生了重大的事情,
是在这个甬道组成的房子之外,我们所不能理解的。

    我清楚地记得,三年十班的教室。那之前,我和哥哥姊姊唸的是靠近要往台北
的那条桥的私立小学,小男生小女生穿着天蓝色烫得笔挺的制服,小男生留着西装
头,钢笔蓝的书包上印着雪白的校徽。私立小学的校长据说是抗日英雄丘逢甲的孙
女,父亲是她政工干校的同学,所以全校的老师都认得我们家的孩子。每当姊姊牵
着我走过办公室,很有礼貌地向那些老师问好,就会听见她们说:「啊,那是杨家
的孩子嘛。」

    这样地和姊姊一同在回家的路上,同仇敌忾地睥睨着同一条街上那所国民小学
的孩子:啊,肮脏地挂着鼻涕,难看的塑胶黄书包,黑渍油污的黄色帽子。也没有
注意父母那些日子不再吩咐我们别理那些公立学校的「野孩子」。于是就在一次晚
餐饭桌上,沈默的父亲突然面朝向我说:「这样的,小三,下学期,我们转到网溪
国小去念好不好?」

    本能地讨巧地点头,然后长久来阴沈的父亲突然笑开了脸,把我的饭碗拿去,
又实实地添满,「好,懂事,替家里省钱,爸爸给你加饭。」

    餐桌上哥哥姊姊仍低着脸不出声地扒饭,找也仔仔细细地一口一口咀嚼着饭。
一种那个年纪不能理解的、揉合了虚荣和被遗弃的委屈,嗝胀在喉头。

    然后是三年十班的教室。我也戴上了黄色小圆帽。下课教室走廊前是我惊讶新
奇的孩子和孩子间原始的搏杀: 杀刀、骑马打仗、跳远、K石头。陌生的价值和美
学,孩子们不会为骂三字经而被嘴巴画上一圈墨汁。说话课时从私立小学那里带过
来的拐了好几个弯的笑话让老师哈哈大笑全班同学却面面相觑地噤声发楞。

    然后是一次自然课和自己也一头雾水的老师缠辩蚯蚓的有性生殖和无性生殖而
博取了全班的好感。不是因为博学,他们不来那一套。那天原是要随堂考的,老师
却在紧追不放的追问下左支右绌地忘了控制时问。有一些狡猾的傢伙眼尖看出了时
势可为,也举手好学地问了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加入混战:「那,老师,如果蚯蚓
和蚕宝宝打架,是谁会赢呢?」「那万一切掉的那一半是屁股的那一半,不小心又
长出屁股来,那不是成了一条两个屁股的蚯蚓吗?」

    后来便奇怪地和一群傢伙结拜兄弟了。里面有两个女孩子。其中之一叫郑忆英
的女生,开始挂电话到我家。第一次是在房间偷玩哥哥的组合金刚。母亲突然推门
进来,微笑着说:「有小女生打电话来找我们杨延辉了。」

    讪讪地若无其事地去接了电话。

    「喂。」

    「喂。杨延辉我是老五郑忆英。我有事情要告诉你。」

    「什么事?」

    「杨延辉我告诉你哟你不要去跟陈惠雯高小莉她们玩哟。你连话都不许跟她们
讲,否则我们的组织要「制裁」你哟。」

    「我没有,」但是那天放学我才看见老大阿品和老三吴国庆,和她说的那几个
女生在玩跳橡皮圈:「这是「大家」要你来通知我的吗?」

    「不是,」女孩很满意我的服从,声音变得甜软:「是我叫你不要理她们的啦,
我跟你说哟,那几个女生很奸诈,她们最会讨好老师了,她们还会暗中记名字去交
给老师……」

    啊,三年十斑的教室。有时你经过学校旁的烧饼油条店,穿着白色背心卡其短
裤的老刘会像唱戏那样扯着嗓子作弄你:「杨延辉耶……咱们底小延辉儿白净净地
像个小姑娘耶。」你红着脸跑开。烧得薰黑的汽油桶顶着油锅,老刘淌着汗拿只很
长很长的筷子翻弄着油条,老刘积着一小粒一小粒汗珠的胳膊上照例刺着青:一条
心杀共匪。油煎锅上方的油雾凌扰扭曲着,如果你坐在店里朝街上望,所有经过油
煎锅的行人、脚踏车、公共汽车,都蛇曲变形了。

    后来是坐我座位旁边的结拜第六叫什么婷的女生,有一次上课突然举手跟老师
说她患了近视,坐太后面常看不见黑板。然后是郑忆英自告奋勇愿意和她换位置。

    这是个阴谋。接下来的一天我都很紧张。我没有和陈惠雯她们说话埃她是不是
来「制裁」我的?像是我的沈默伤到了她的自尊,女孩在前几堂课也异常地专心,
闷闷地不和我说话。到了最后一堂课、她开始行动了。她仍然端正地面朝黑板坐着,
一只手却开始细细地剥我手肘关节上、前些天摔倒一个伤口结的疤。一条一条染着
紫药水的硬痂被她撕起:排放在课桌前放铅笔的凹槽,我没有把手肘抽回,僵着身
体仍保持认真听课的姿势,刺刺痒痒的,有点痛。手肘又露出粉红色渗着血丝的新
肉。

    连绩好久,回家,母亲帮我上紫药水,慢慢结痂、然后女孩在课堂上不动声色
地一条一条把它们剥掉。

    直到有一天母亲觉得奇怪,「小三这个伤口怎么回事,好久了,怎么一直都没
好?」然后她替我用消毒绷带包裹起来。

    另外一次是老大阿品带头,教师节那天所有结拜兄弟(妹)的孩子们,都骗家
里说学校要举行活动,然后一群人坐台北客运去大同水上乐园游泳。我把母亲帮我
刷得黑亮的皮鞋藏在书包里,穿着老大阿品多带一只的拖鞋,兴奋地和他们挤在公
车最后一排随着车身颠簸,觉得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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