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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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本里-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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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穿行于各个琳琅满目的商场行走于繁华的大街小巷或是走进一座座打造得极其热门的旅游城市,总会在某个时刻,感觉心空空荡荡,灵魂深处被走失的妹妹刺痛,才会在某一天的某个夜晚的马铃声中,突然决定走进原始古老的神秘王国木里,一路寻找我那血脉相连的妹妹。    
    木屋里的氛围真的很温馨,有家的味道,彼此亲切地交流,火塘的火焰一直很旺,碗里的酥油茶永远都喝不完。不知道什么时候,每个人的面前多了满满一大碗牧民自酿的青稞酒,哈日执意不喝,说喝了晚上睡不着,从没喝过青稞酒的我和键哥都品尝了一下,味道不错,浓度不算高。    
    哈日在一旁说:牧民的规矩是不喝就算了,喝一口,就必须连喝三碗,要不然就是看不起他们。    
    我和键哥平时都很少沾酒,朋友聚会工作应酬,最多喝几杯啤酒,特别是键哥,沾酒脸就红,多喝几杯,就会醉,但看得出来,他今夜的心情特别好,火塘里的火焰染红了他的脸,让他此刻的笑容特别温暖,端着那碗满满的青稞酒问卓玛:哈日说的是不是真的?    
    卓玛没有说话,“哼哼”了两声,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浅浅的纯纯笑容。键哥低下头去,一口气将那一大碗酒喝了,碗干了,一滴不剩,仰起头时,脸庞上多了两团被青稞酒醉成的高原红,屋里所有人顿然都爽朗地大声笑起来,一直盘着腿坐在火塘边的老阿妈也张着无牙的嘴笑着,弯曲的背伸直了些然后又更弯了一些。    
    卓玛又为键哥斟满了青稞酒,用不纯正的汉语说道:牧民没有那个规矩,喝高兴就行。    
    又是一阵开心爽朗的笑,让人很是担心,常年风吹雨淋的老屋顶会承受不住这突然而起的温暖声波,会飞扬起来,乘着笑声飘得很高很远做一次夜空浪漫旅行。    
    男孩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了一趟,回来后说达珍偏初坐在我们营地的火堆边。    
    因为是自家发的电,电压很低,走的时候,电池还没充好,男孩说充好后给我们送下来。    
    我们离开了卓玛家,离开时每个人面前的酥油茶和青稞酒还是满满的,我们的躯体与灵魂也装满了浓浓的酥油茶和青稞酒。    
    男孩又为我们拉住了大狗,那几条小狗来回跟着我们跑着叫着,直到把我们送到路边,才兴奋地摇着尾巴飞快地跑了回去。    
    达珍偏初恐怕来了好一阵,盘着腿坐在火堆边的那棵老树下,面前放着一碗酒。那酒是哈日从县城里带来的白酒,度数有些高。小罗说达珍偏初喝酒就像喝水,倒一碗给他,自己才喝了几口,他就已经喝干,只好又给他倒了一碗,结果他再不喝,好像有些醉了。    
    我们围着火堆坐了下来。我拿了几颗糖给达珍偏初,他接过后一直紧紧握在手里,那感觉仿佛是握住了某种久远的记忆,不愿让它轻易地从火塘里飘飞出来,可酒这个东西,在某些时候极其容易在一句话的刺激下发挥它最本质的催化作用,让人把心底里最厚重的记忆以片段的方式呈现出来。    
    起初,大家围着火堆寒暄着,后来,我忍不住触及了关于达珍偏初一生的存在方式的话题。我的话音刚落,火堆边就只剩下燃烧声了,还有就是夜空下游荡的不安分的几头牦牛脖颈上的铃铛声。    
    在这突然就静下来的时刻,达珍偏初与我通过山野里的火堆作了一次静默的对视。他的眼神如此宁静是我根本没有想到的。那混浊双眼里流露出来的眼神,除了沾染上火苗的温暖颜色外,没有一丝其他的成分。达珍偏初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握着糖的手有些颤抖,无意识地逐渐松弛开来,那些五颜六色的糖便一颗颗滑落到地上,滑落的过程有些漫长,滑落时的声音有些凄美。当最后一颗糖也躺在其实已经被火堆烤暖和了的泥土上时,达珍偏初端起了面前的那碗酒,像喝水一样,一口气喝了一半,说话就不那么利落了。    
    是酒,让达珍偏初反复地用几句话去平静地讲述赶马路上曾经历过的片段。    
    片段一:20岁,送部队打土匪,不怕,50多匹马,50多个马脚子。人摸黑担水吃,解放军在坡上被土匪包围,人吃马料,水源被断,解放军挖水坑。


老马脚子和放牧人家老马脚子和放牧人家(6)

    片段二:走着走着,机关枪“嘟嘟嘟”扫射,马和马脚子在中间没有受伤,解放军在外面,几名战士倒在机关枪声里。    
    片段三:给木里军队运子弹、枪支,平息叛乱后,驮救济粮,有老虎和狼,有马脚子和马死,也有老虎和狼死。    
    片段四:走遍了木里,也走出木里,最远到过雅安、西昌,一直是穷人,没得吃。    
    片段五:交通局统一安排,当过马队长,给国家驮,一个月12块钱,交给家里。    
    片段六:穷,没人愿意嫁,遇上了也不敢想。    
    片段七:跑不动了,住在哥哥家,喂牲口。    
    ……    
    达珍偏初醉了,舌头不听使唤,发出来的声音越来越模糊、越来越不成调,没有人去打断他反复了几遍有些前言不答后语的讲述。    
    很晚的时候,哈日说:送他回去吧。    
    哈日和小罗搀扶着达珍偏初把他送了回去,他们返回火堆,在小溪边洗漱后钻进了帐篷。小罗躺下去又坐起来对我和键哥说:那个老马脚子真有意思,我们把他送到门口,他突然说糖还在火堆边。    
    小罗说完,躺下去几分钟就睡熟了,发出阵阵鼾声。    
    我走到达珍偏初坐过的火堆边的那棵老树下,一颗一颗地拾起沾满了泥灰的糖,轻轻地吹去那些灰尘,将它们小心翼翼地全部放在了我的包里,明天再把它们放在那双牵了一辈子马缰绳的手里。    
    我和键哥静静守着那堆走进木里后第一次野外风餐露宿的火,不断地加着柴火,情不自禁地就想让那堆火燃得旺些再旺一些。那种感觉很微妙,仿佛守着的是达珍偏初历经沧桑的生命之火,希望它永远旺盛永远温暖永不熄灭。    
    守着那堆火,语言是多余的,达珍偏初那简短的几个片段一直以静默画面的方式在脑海中上演,远处卓玛家还在夜风中行走的牦牛脖颈上的铃声细腻起来,似乎是刻意为了给此刻脑海里静默的画面配上柔美的音乐,好让那些静默画面不至于压得我与键哥喘不过气来。    
    久久地守着那堆火,久久地守着那些静默的画面,久久地守着达珍偏初生命里的几个片段,那些片段足以诠释木里深山里老马脚子一生风餐露宿的浪漫的另一种深刻内涵,只是读解的过程感觉心很痛,痛得失去语言。    
    月亮出来了,赋予整个峡谷一片银辉,能隐约地看见还在山坡上行走的几头牦牛,能隐约地看见远处卓玛家的那座木板房,看见还在房门口溜达的几条狗和屋里透露出来的昏暗灯光。    
    我和键哥借着月光朝卓玛家走去,准备去拿充电的相机。我们刚走到公路边还没踏上山坡,那几条在房门前溜达的狗叫了起来,并疯狂地朝我们跑来,对面达珍偏初家的狗又一次应和着,月光下的峡谷再次响起了高原交响乐。我和键哥停下了脚步,倒不是害怕那几条向我们奔来的狗,是此刻纯粹的高原交响乐里飘荡着的男孩声音让我们停下了脚步,他说过的,充好了电,会送下来。    
    夜已经很深了,在很深了的夜里亲自去拿相机与那个男孩送来就有了一定的区别。我与键哥返回火堆,又添加了一些柴,洗漱后钻进各自的帐篷。    
    整个峡谷再次宁静下来,尽管没有一丝的睡意,目光却被挡在了薄薄的帐篷内,只好闭着,心却还在帐篷外随着细腻起来的铃声久久游荡,舍不得回到帐篷中,任空荡荡的躯体独自迷迷糊糊地睡去。    
    迷糊了很久后,响起了脚步声,是男孩来送相机,听见隔壁键哥拉开了帐篷拉链,连声说着“谢谢”。男孩说了声“不谢”,然后响起了跑步的声音,不是单一的脚步声,像是一次赛跑,男孩一定是冠军,那几条小狗会被他拉开一段距离。    
    只有两户人家和一处营地的色更峡谷的早晨是美丽的,随意地走在其间,目光所及之处是一幅幅美丽的油画:旺盛的火堆,稀疏的炊烟,牧场上柔和光影里的马,山坡上自由自在行走的牦牛群,有阳光穿越的老态龙钟却枝叶茂密的古老树丛,火堆边打着酥油茶的哈日,小溪边洗着土豆的小罗,烟雾弥漫中的帐篷和那辆绿色吉普车……    
    喝了酥油茶吃过早饭,哈日带着我和键哥再次到达珍偏初家。我将昨夜拾起来的糖放在了他的手里,他没说什么,我也没说什么,我们只是静静地相互看了一眼。    
    哈日问我和键哥还有什么要问达珍偏初的,我和键哥都摇头。昨夜守候火堆的时间里,我已经豁然明白,为什么哈日对老马脚子达珍偏初的故事闭口不谈,而是去讲一些与达珍偏初完全无关的事。其实他比我们更明白,达珍偏初的一生是无法用语言去讲述的,看见他,就看见了他的一生,就足以品味他一生的故事。    
    哈日说:那就给他照相,我下次来把照片给他。    
    达珍偏初牵着马,条件反射地做出了在狭窄而险峻的山路上行走的姿态。他拼命拉着缰绳,马背上的沉重货物犹如压在他的身上,两条腿弯曲着一步一步艰难行走,还情不自禁地发出赶马时的阵阵吆喝声。如果此刻达珍偏初牵着马吆喝着,突然出现在某一座城市的繁华街道上,行人恐怕都会被逗笑,在笑声中谈论着这种行为艺术中最成功的是那个老头的化妆,更有兴趣的或许还会打听是出自哪一位化妆师之手……    
    达珍偏初此刻有些僵硬滑稽的牵马动作让我笑不出来,让键哥拍不出想象中的照片来,但他拍到了最真实的照片。    
    过了会儿,或许是那根缰绳复苏了达珍偏初一些久远了的记忆,动作不再那么僵硬,也不在原地打转,他牵着马直接走到了院子角落里那堆风吹雨淋古老的玛尼堆边,跛着常年风餐露宿风湿严重的双腿围着玛尼堆走了几圈,越走越兴奋,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完全走进了沉重而艰难的岁月里。


老马脚子和放牧人家老马脚子和放牧人家(7)

    是我们的告别让达珍偏初走出了自己不堪回首的往事。我没有回头,说走的时候就走了,我害怕触及那个仿佛是从千年烟囱里掉出来的老马脚子在猛然间找回失去的时光又在猛然间失去的失落眼神,我不想在那眼神里泪流满面。    
    回到营地,我们各自默默地收拾着行李,一会儿功夫,火堆熄灭,没有了帐篷,行李全部装进了绿色吉普车。    
    哈日说:再看看有没有忘了的东西。    
    我和键哥低头寻找着,其实地上已经收拾得很干净,垃圾也清理了,地上什么也没有,但我和键哥还是各自低头寻找着,总感觉遗落了什么,心里空荡荡的。    
    哈日说:走啦。    
    键哥突然说:等我一下吧,我再去拍一些照片。    
    我跟着键哥一起去了。键哥的话让我空荡荡的心里涌起了一股暖流,我们默契地感觉到遗落了什么,我们默契地走向晨光中炊烟缭绕的卓玛家。    
    键哥是要去给卓玛照相,我跟着去是为了和卓玛照张相。人就是这样,心灵里感受到的最珍贵的东西,总希望能以一种物化的外在形式去保存,比如一张照片,那么,很苦很累的时候,看看照片,足以温暖得流泪。    
    远远地就看见了卓玛,穿着很旧的羊皮褂,站在木板门前梳头,柔和的晨光在打散开来的长发上跳跃,为那头蓬松的黑发增添了一份亮丽的光泽。那几条小狗围着卓玛转来转去,看见我和键哥叫了几声,眼神却很柔和。    
    键哥微笑着对卓玛说:给你照几张相可以吗?    
    卓玛用生硬的汉语说:我要去挤奶。    
    键哥说:就给你拍一些挤奶的照片。    
    卓玛点了点头,将长发扎了起来,转身进屋去了。    
    我和键哥向屋左边的牧场走去。近百头牦牛沐浴着晨光在山坡上悠闲地走着,一些往山上走,一些往山下走,还有几头被拴在木桩上,几头乳牛被关在木圈里,它们躁动不安地在空间很小的木圈里走动着,一双双稚气的眼有些饥渴而无助地望着被拴在木桩上的母亲,牧民们挤完了奶,它们才能到母亲的身边吮吸浓香的乳汁。    
    没一会儿,卓玛走来了,就在她走近牦牛群里静静地向我和键哥走来的时候,我和键哥有些失落,她脱去了羊皮褂,感觉那件羊皮褂带走了心灵里想要的某种东西。然而,这种感觉在脑海里仅几秒钟就荡然无存了,那感觉是被静静地向我们走来的卓玛抹掉的。    
    卓玛脱去了羊皮褂,换上了一件大红色的新外套,系上了红色的围巾,红色的外套红色的围巾红色的阳光以及脸上的两团高原红,让此刻静静行走在牦牛群中的卓玛格外美丽动人。哈日说过什么,他说过在牦牛群中不能穿红色的衣物,红色对于牦牛是一种诱惑的挑逗,能激发牦牛野性的疯狂。如果,此刻哈日看见眼前的景致该作怎样的感叹呢?    
    此刻,卓玛犹如草原上即将出嫁的美丽新娘,牦牛们全部以一种宁静的姿态伴着草原上美丽的新娘,或许它们知道,穿着羊皮褂长大的女孩,有一天将以一身美丽的红而离去,所以才会在这个时刻如此的宁静,才会在这个时刻,望着红艳艳的美丽卓玛而流露出温柔的目光。    
    我想,卓玛这一生中是第一次或许是最后一次穿着如此红艳而美丽的衣服挤奶。    
    我想,卓玛会在不久的某一天依然穿着这件红色的衣服、围着红色的围巾,被一位策马而来的壮小伙儿抱上马背,穿过默默送行的牦牛群,在悠扬的马铃声里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我想,键哥此刻拍摄的照片是留给卓玛的一份嫁妆,只愿哈日能赶在卓玛真正出嫁前将照片送到她的手中。    
    我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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