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战争中走来:两代军人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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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战争中走来:两代军人的对话- 第8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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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当地政府写了封信:“凡我家里人找你们办事、提出照顾的,一律给我回绝。记住:现在是人民的政府!”

父亲兄弟姐妹8人,父亲和我三叔早年参加革命。但三叔家人口多,父亲说,还是由我每月寄钱回去吧。他对我爷爷说,我是共产党的干部,我们不能搞特殊化,就按当地老百姓的生活水平给你寄钱。

亲戚中,也有不少讲他怪话的:“倒霉的时候,跟着你受株连;现在好了,又怕我们沾你的光。”我曾很婉转地告诉过父亲,我说,你的人缘可不怎么样啊。他说:“他们要真有理,为什么不敢当着我的面讲?”

奇怪的是,许多被父亲骂过的人,除了委屈,但都并不嫉恨。还是在80年代经商风潮的时期,我在成都的一个叔伯哥哥就对我说过:“深更半夜突然电话铃响了,我想这么晚了,谁他妈的捣乱。一接过来,就听到一个低哑的声音,是张举涵同志吗?啊!是咱们老爷子打来的。就说了一句话:‘你听着,要做好事,不要做坏事!’还没等我说话,‘啪’的一声,电话就挂了。我心里那个难受啊!我怎么了?干什么坏事了?他肯定是听到了我在单位搞三产的什么传言了,连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事情都过去好多年了,我这个哥哥讲起来还在落泪。他说:“老爷子这个人,我知道,他是要我们好,但一想起来,我还是委屈、难受。我想,我这辈子,不管到什么时候,我都不会做坏事了。”

真的,老爷子在家乡人心目中的分量,是太重太重了。

回家,就像萨克斯管吹奏出的一支温馨而忧伤的曲子。

这一趟我没有跟去。听说,父亲拜谒我奶奶墓的时候,天就下雨了。站在母亲的坟前,任凭雨水浇淋,他老泪纵横。

那天晚上,他写道:

“惚见依门依闾望,犹闻唤儿声。”他看见母亲依着门栏翘首期盼着儿子的归来。

“难全忠孝多少恨,此生堪可慰娘亲。”

作为儿子,他有遗憾,双亲故去,都没能在床前伺候。但他的一生,足以使他的父母为他骄傲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即使生出个好男儿来,那也都是为国家养的。

张家沟,仍留下他童年生活的痕迹。

岁月流逝,房屋依旧。家门口一棵老榕树,巨如华盖,遮天蔽日。这是他小时候栽种的。老乡亲们告诉父亲,“文革”中知他遇难,这棵树竟渐渐枯死。他平反复出后,这树又奇迹般地冒出了新芽,而且一年比一年茂盛。

世上真能有如此奇事吗?父亲感慨地写道:

门对青山一老榕,风霜雨雪犹葱茏。

岁月如流沧桑变,顶天立地傲苍穹。

父亲去世后,我们把这首诗刻在他的墓碑上,作为他人格的写照:风霜雨雪,顶天立地。

1987年10月,在党的十二届七中全会上,父亲请求辞去军委副秘书长的报告获得批准,第二天他就把办公室撤掉了。虽然,他国务委员和国防部长的辞呈还要等到第二年的3月人大会议通过方可获准。

1988年,他被授予一级红星功勋荣誉勋章。我看了很多有关这方面的报道,说许多老同志接过勋章时,手都在颤抖,有的甚至热泪盈眶。我很奇怪,我爸怎么只是拿过来看了看,说了句:“要这个干什么?”顺手就把它挂在他小孙子的脖子上,说:“送给你吧!”我想起这年初,他路过武汉时,登上黄鹤楼。烟波江上,岁月不再,唯天际白云,悠悠千载。父亲写诗:“日升日没循地转,雾重雾消何所由?”他似乎在问自己,人生究竟留下什么,才能经得起岁月的考验呢?

父亲的退休生活是恬淡的。每天读书,读得极其认真,遇到疑问处,就拿着放大镜,一丝不苟地查他那本用得很旧的《辞海》。时常会抬起头来,像是在自言自语:“唔,我说他们就是用词不当嘛!”

再就是散步,他称之为“走世界”。

北京四合院是方形的回廊,他会一边走一边说:“向东……向北……向西……该向南了……”我妈每天要给他统计路程,争取每天都增加一点。

我去看他,他和我妈边走边说:“你愣在那里干什么?加进来一起走!”他会大声念道:“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考考你,下一句?接!”我会说:“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他马上又接:“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这是苏东坡的一首词,借途中偶遇风雨,抒怀自己对人生的态度。搏击风雨、笑傲人生;荣辱得失,又何足挂齿?人到暮年,回首走过的路,醒醉全无,无喜无悲,胜败两忘,才是坦荡之人。

他话题一转,风趣地说:“四肢断了三肢,肾脏摘掉一个,一只眼睛是人工晶体,心脏安有起搏器。哈哈,我是个机器人了!”

他几乎不再参加官方组织的任何政治性活动。在党的十三大上,他被选为中央顾问委员会常委,但他并不赞同成立这个委员会。他说:“休息就休息了,还问个什么?”每次开会,他照例都是请假。按中央规定,中顾委常委,享受政治局委员的待遇,但对送来的各类动态性文件,他从来连看都不看一眼。看得出,他对政坛的事已经非常冷漠了。偶然出去走走,也多是摄影、书画展什么的。每逢重大节日、庆典,给他发出邀请,他总是同样的一句话:“我已经解甲归田了,就是个普通的老百姓了,政务性的活动就不去了吧。”

也有例外的。怀念老一代领导人,如刘少奇、彭德怀,以及故去的老同志等人的纪念活动,还有涉及到两弹一星的,这些,他是一定要参加的。有一次,两个纪念活动在时间上重叠,他还因此赶了场子。我妈说他:“看把你忙的。”

他喜欢老朋友来看他,尤其喜欢老战友的孩子们来看他。和年轻人,他的话特别多,有时候一聊很久。问起他退休后的生活,他习惯用李白的一句诗来回答:“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他抗战时期的战友,后来同在国务院一起任副总理的张劲夫,写诗形容他是:“身披便装手持杖,潇洒自如一平民。”

退休后的他,喜欢谈诗论赋。他喜欢李白、苏东坡,犹爱李白的《大鹏赋》,他会一边吟诵一边给你讲述他的理解:“……‘邈彼北荒,将穷南图’。你看,这只大鹏鸟,一会儿直达北荒,一会儿又折飞南极;‘烛龙衔光以照物,列缺施鞭而启途’。烛龙为它照明,霹雳为它开路,多威风啊!‘块视三山,杯观五湖’。三山五岳在大鹏的眼中不过是些小小的泥丸,五湖四海在它看来只是些杯杯盏盏……”。“烛龙,知道吗?传说中人面龙身的怪物,没有太阳,世事混沌,它会嘴衔着蜡烛带来光明。李白诗里常会有这种古怪的东西,‘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

一个曾听他谈过诗的朋友,送他个雅号:“仙风道骨”。说:“老将军,真奇人也!不知不觉地就跟着他进入了另一个境界。”

他真的是超然物我了吗?

2 末日到了

据父亲身边工作过的徐长友和邓德江同志回忆:有一次首长问我们,“说我是茅坑的石头,又臭又硬,你们知道吗?”我们说知道。“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那是骂人的话啊!首长哈哈大笑:“是表扬!又臭又硬的石头,原则性最强。”我们说,太硬了容易吃亏的。他说:“我不光是石头,还是搅屎棍,四川人说,闻(文)不得,舞(武)不得。就是不让闻、不让舞,谁也别想摆弄我!”徐、邓二人感慨地说:“他没有官场上的那套世故和圆滑,他真像块石头,比石头还硬!”(注:摘自徐长友、邓德江《人格光辉照千秋》)

他过于刚硬的个性,年轻时自不必说,但都到了耄耋好礼之年,有些事,是不是可以超脱一些呢。我和他讨论佛法。他说:“你是说的‘独善其身’吗?但还有‘兼济天下’呢?只谈‘出世修身’,不谈‘入世救国’,行吗?根除尘缘杂念才能修得正果,当然不错,但释迦牟尼不是还有个‘普度众生’吗?天下有事,不闻不问,是哪家的教义?”

毛泽东当年在红军大学教给他的“今天深山修道;明天下界普度众生。”已经深深地烙在他的心中,至死不变。

他去了趟南街村。

他是在报纸上看到的。河南的漯河地区出现了一个共产主义新村,这个叫南街村的小村子,开始他们也搞包产到户,但不久就出现贫富分化。1984年,村党支部书记王洪斌说,这怎么行?哪叫社会主义啊!于是支部做出决定,重新走集体化道路。经过几年奋斗,到90年代初,南街村经济搞起来了,产值突破亿元大关。村办企业固定资产增长到4.6亿元,上交税金1700多万元。村民的生活也由贫穷直奔小康。尤其令人刮目的是,村里学雷锋、讲奉献蔚然成风,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好人好事层出不穷。报纸赞誉它是当今社会中,没有腐败堕落的一方净土……

党内没有腐败!社会没有堕落!人民共同富裕!产值破亿!学雷锋、讲奉献!……公费医疗,普及教育,还有绿化!而且这一切还是个村党支部书记干的!奇迹!

父亲拿着报纸,使劲地晃着,对我说:“你看看,你看看,你们几个都认真看看!”

他给在郑州的解放军电子技术学院政治委员李殿仁打电话,说你赶快到实地考察一下,把真实情况告诉我。他不是很相信现在的报纸。

几天后,李殿仁回话,哎呀,那地方确实好啊!比报纸上介绍的还要感人呢。还带来一部南街村的纪实录像片。

这就更直观了。南街村哪里像农村啊,俨然是一座城市了。崭新的楼房,宽阔的马路,到处可见的绿树鲜花。南街村的分配方式明显地带有“共产主义”色彩:村民既有工资,又发粮油盐蔬菜等食品用品。住房是统一建造的。家电、煤气灶、沙发、席梦思、落地窗帘等都是村里统一配置的。据说这里人每月可领取250元工资,但许多人家花不了,有几户人家领了工资就上交,说光发的东西就用不完了,还留钱做什么……整个一个君子国嘛。

父亲给中央电视台和人民日报社分别写了一封信:

“恳请播放纪实电视片(南街村)。

“……心境愉悦,深受教育,并感慨万分!不禁想到恳请中央电视台把此片在全国普遍播放几次,让全国党政军民都了解南街村建设社会主义新中国的特色,以受到启迪和教益。

……更望南街村的群众世世代代永远坚持、发扬这种革命精神,直到走上共产主义!”

1994年7月11日,《人民日报》以显着位置发表了父亲的这封信。

7月24日,父亲收到了中央电视台台长杨伟光的来信。说关于南街村的片子在地方台已经分两次播出,同时表示根据父亲的建议决定在7月30日晚上重新播放。

7月30日晚上,父亲果真早早就坐在电视机前,等候农村节目的播放。可一直等啊等啊,也没见播出。我们安慰他,可能时间搞错了。11点过了,他还要等。我说,问问电视台吧。中央电视台总编室回答,因技术上的问题,没有播放,表示以后再安排。

又一个月,还是没有播放。再问,说是安排了,但什么时候播不好说。

父亲很执拗。一定要到南街村去看看。

李长春那时是河南省委书记,他陪同一起考察。

父亲对南街村的村支部书记王洪斌说:“你讲了很多,但我最欣赏的,是你们领导干部除工作外,能和群众一起劳动;而所得报酬却是中等偏下的。不要把这个看成是小事,这是我们共产党的根子:‘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现在大道理讲得太多了。共产党的官员都能做到了这一条,天下就没有什么事办不成的。你们河南人中,出了个岳飞,他说,文官不爱财,武官不惧死,天下何愁不太平!我们的革命能成功,靠的就是有了成千上万这样的共产党人。”

“今天,有些共产党员,利用人民给他的权力,借着搞市场经济,巧取豪夺。这是一群蛀虫!这些人在台上,就永远没有希望!”

王洪斌说,请首长提出改进的意见。

父亲说:“跟班劳动;报酬中等偏下;好!再给你提三点:不要每天都加班到深夜,人的精力终归是有限的嘛;参观的人多,不要都陪,主要精力不在应酬上,在工作上;要发扬‘二百五’精神,但不一定总是‘二百五’的工资。(注:南街村领导干部月工资定在250元)人民的生活在提高,共产党员也不能总在水平线之下,水涨船高嘛!但记住,是先有水涨,后有船高。这是党的原则。”

一些企业家经人介绍,请他为企业题字,他都欣然命笔。他说:“我不反对致富,但要勤劳致富,守法致富。对共产党员来说要老百姓富了自己再富。”我们家已经是四世同堂了,但几代人中,很多成员并不是共产党员,他们也没有入党的要求。有时谈起来,父亲说:“看一个人,不能用是不是共产党员来衡量,入了党的,怎么样?有的党员,更坏!你们能做个自食其力的普通老百姓就很好。共产党是先锋队组织,是少数。入了党,就要准备牺牲自己,一辈子为人民谋幸福,心甘情愿地生活在中等偏下的水平线上。做不到,不愿意,没有这个信念和决心的,对不起,那就请你退出这个党。”

他看着南街村的青山绿水,诗兴大发,写道:

“山穷水尽焉无路?柳绿花红南街村。”

美国政治家,卡特总统的国家安全事务助理布热津斯基,在他的《大失败——二十世纪共产主义的兴亡》一书中写道:共产主义,这个人类社会的怪胎,在经过了一百年的震荡后,终于沉寂下来,它消亡了……他断言“到下个世纪共产主义将不可逆转地在历史上衰亡,它的实践与信条不再与人类的状况有什么关系。”“那些在口头上说实践共产主义理论而实际上却在背离其实质的共产党人,都不再认真地将共产主义理论作为指导社会政策的方针。”

左派杂志《中流》反击道:张爱萍说的多好,国际共产主义运动虽然走入了低谷,但它不是山穷水尽,它的前途柳绿花红……

他们把父亲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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