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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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传-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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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宝玉听了,果然大喜笑道:“这种雅会,岂可不去?”又问麝月,“方才怎不见你说起?倘若去的迟了,盛会竟散了,岂不遗憾?”麝月笑道:“我也是才在老太太房里听说的,就知道二爷听了准是一时三刻等不了,即便要去的,所以才不敢说给你知道;不然二爷进了门,必定茶也不喝,气也不喘,衣裳也不换,就得奔了潇湘馆去,倘被老太太知道了,责骂我们不会伏侍还是小事,再要被太太听见,说二爷为着看我们赛针线竟连礼也不顾了,还不得把我们全撵出去?况且林姑娘刚才既在咱们这里,想必那比赛也就没开始多大一会儿。”
  宝玉听见“撵出去”三字便觉刺心,当下更不答话,急急要茶来喝了,又换过衣裳,便催着麝月往潇湘馆来。一进院子,果然莺声燕语,红围翠绕,院当中竹林子底下放了鸡翅木雕花大条案,上面摆满各人的针线活计,荷包、香袋、手帕、汗巾、扇套、璎珞,应有尽有,鸳鸯、紫鹃、雪雁、莺儿、待书、春纤等二三十个人,都拥着黛玉央他评点,见了宝玉,都笑道:“正在说宝姑娘怎的还不过来,倒来了一位宝二爷。”绮霰、春燕也挤在人群中,看见他两个,独迎出来道:“原来二爷已经下学了。”麝月笑道:“好啊,你们两个不在院里侍候,倒会躲在这里图轻快,可不是要作反?”绮霰笑道:“并不敢图轻快,真格做完了活才来的,想着二爷下学回来,听姐姐说了这个会,少不得要往这里来。所以先等在这里侍候着。”
  麝月啐道:“你倒会说话。”不理他两个,且看活计。只见众绣件已经初选比过,多数中乘,仍平铺在案上给人赏顽,却将选出的上佳者围在正中,计有绣帕一条,肚兜一件,香袋两个,璎珞绣屏一件,双面绣的团扇一柄,还有虎符缠臂一条,不禁将那缠臂拿在手中笑道:“这是谁的?怎么会有这玩意儿。”众人都笑道:“且不说谁是谁的活计,只说那件好,才见的公平。”
  宝玉便请黛玉讲评,黛玉笑道:“我看了这半晌,已经心中有数,说出来,必会先入为主,影响了你的判断。你如今刚进来,不如凭直觉论来,倒还公正直接。”宝玉早已等不的,闻言笑道:“既这样,我便抛砖引玉了。”便指着绣件,说这一件配色相宜,那一件针脚细密,这一个花鸟灵活,那一个心思巧妙,舌灿莲花,不吝赞美之词,巧言令色,使尽鼓吹之能,直说的众人眉开眼笑,都道:“二爷真会说话。依二爷说,竟样样都是好的,却到底那一件为上呢?”宝玉笑道:“这却说不好了,依我说,凡参赛者都是好的,都该有赏。”众人更加笑道:“既这样,二爷却赏什么?”黛玉早截口说道:“一人一瓶桂花油。”说的都笑了。
  黛玉遂从容评道:“若单以绣工而论,这条鸳鸯戏水的丝帕和这条虎符缠臂的绣件都算好的,但意思却俗,新针线配着旧故事,再好也是有限;这璎珞绣屏摆在案上最好,绦子编结的好不奇巧精致,配色也鲜艳,刺绣工夫却是平常,可谓喧宾夺主,就有大好处,也终不能满意;倒是这两只香袋虽小巧,却是各有好处,这一只针线细密,配色丰富且有层次,只输在绣的燕子上,想那燕儿原是寄人篱下之雀,纵能飞也不远;这一只不但针线好,意思更好,在香袋上绣大雁已经难得,还要围着这雁绣出云彩来,更是舒展磅礴有傲气,所以,倒要属这一只为冠。”
  正说着,湘云同着翠缕走来,恰听着末两句,不禁笑道:“依你所评,这两只香袋倒有一比。”黛玉宝玉都忙问:“何比?”史湘云笑道:“燕雀焉知鸿鹄之志?”宝玉道:“这说的过了。”因问,“这却是谁的佳作?”众人都笑道:“你倒猜猜看。”宝玉道:“这如何猜的来?我又不曾见过你们个个的刺绣。”湘云却已猜到:“我知道了,既然叫猜,想来必是人物相关,这一只是春燕的,这一只是雪雁的,可是这样?”紫鹃笑道:“到底是云姑娘。”
  湘云便转头看了一周,问道:“怎么宝姐姐不在这里?”黛玉道:“叫丫头去请了几次,再请不来,想是陪我住了几日,实在被我烦的受不了,所以怕了。”莺儿忙陪笑道:“姑娘说那里话?原是为前儿梅家送信来,说话就要迎娶琴姑娘的,因此我们太太回家去打点些妆奁箱笼,我们姑娘也要帮着准备,所以腾不开身,过几日闲了还要再来叨扰的。我们姑娘叫我在这里给林姑娘和云姑娘赔罪呢。”湘云笑道:“你也太小心了,林姐姐说笑话儿呢,那里就急的这样儿。”宝玉却大惊失色,问道:“这是几时的事?”
  莺儿道:“就是前天——正主儿没来,只是派家人送信儿,梅翰林任期满了,出月就要阖家还京的。等琴姑娘嫁了人,就该我们二爷娶邢姑娘了。这一娶一嫁,我们太太还有日子忙呢。”宝玉听见“嫁人”两字便觉刺心,不禁连连“唉”了几声。黛玉也觉伤感,暗自出神。湘云却拉着莺儿问:“你们琴姑娘出嫁,你自然也要忙些日子了。早听说你的手巧,这里头那件是你的大作?”莺儿不好意思,捡出那只璎珞绣件说:“是这一件。自然比不上雪雁妹妹的好。”
  湘云道:“我来的迟,没听全,只听见说绣小燕子不如大雁子,所以略逊一筹。我却不以为然,这不是评绣,倒是评画了。既是赛针线,总要针指工夫一流为佳。依我看来,这璎珞与虎符都是好的,还有这扇子,难为他两面一模一样,竟看不出针脚从何而起,至何而终,缠绵流畅,毫无二致,若依我评来,这扇子才是刺绣中的极品。”黛玉笑道:“《疏》云:‘画者为绘,刺者为绣’。刺绣与绘画原本根并同生,理出一宗,我以画理评绣品,有何不妥?先秦之时,皇族大臣的衣冠悉用颜色绘绣出各种图案以定职阶,草石并用,炼五色以染丝,名为‘画缋’,单以颜料区分谓之‘画’,若以刺绣区分则谓之‘缋’,可见画与绣非但理出一宗,连功用也是一样的。”
  宝玉听到“草石”二字,不禁心中一动,问道:“妹妹刚才说‘草石并用以炼五色’,不知是什么意思?”黛玉道:“古代画缋技法,先用草木提取汁液染底色,再用彩石粉制成颜料绘案,最后用白色颜料勾勒衬托,《周礼考工记》有载:‘青与赤谓之文,赤与白谓之章,白与黑谓之黼,黑与青谓之黻,五采备谓之绣。’又道是‘杂四时五色之位以章之,谓之巧。’《博物志》也说:‘天地初不足,女娲氏炼五色石以备其阙,断螯足以立四极’,这就是最早的染色法了。所以百花、浆果、草根、矿石、乃至宝玉都可为颜料,用以入画。’”
  众人听见说“宝玉”也可为颜料,都笑起来。惟宝玉听了这一句,却呆呆的发愣,忽忽有所失。莺儿笑道:“姑娘们说的怪好听的,我也不懂。若纯以刺绣论,雪雁妹妹的针线也是极好的。这双面绣的团扇,便是他的,他们的苏绣功夫甲天下,我们再比不上;那虎符是平儿姐姐的,他没来,只叫人送了这件缠臂来。”麝月笑道:“原来这虎符是平儿绣给巧姐儿的,怪道呢,我说谁这会子还戴这个。”
  湘云原本听说黛玉以为雪雁所绣香袋为众绣品之冠,惟恐薄了莺儿,故意另指一件为上,不料却仍是雪雁之物,倒觉佩服,又听了黛玉长篇大论的一套刺绣谈,心下叹服,因看着雪雁笑道:“难得难得,这才是有其主必有其仆。主子比出《论语》、《周礼》这些大道理来,虽然说的天花乱坠,终究不过‘纸上谈兵’;丫头倒是一针一线,‘针针正正’的‘锦绣文章’,堪比魏时针神薛灵芸了。有什么绝窍?也教教我们。”雪雁羞红了脸道:“姑娘过奖了。那有什么窍门?不过是绷要平,架要稳,剪要小,针要细,再就是针法要变通,比方绣这雁,该用铺针法绣背,套针法绣翅,面色宜深,里色宜浅,翅肩处将套针上再加施针,长短兼用,虚实相副,像这云烟本是为着烘托大雁的,就要散针和整针一块用,浓处用套针细线,淡处用接针,再淡处用稀针,就鲜活了,不过是这些。”话未说完,众丫头都笑起来,都道:“若说这些针法也都知道,只是谁理会的该如何套用,又在什么时候什么地场儿用呢?改日闲了,倒要你慢慢儿的一件一件细说来听听。”
  雪雁因见湘云只是拿着那纨扇不放,笑道:“姑娘若喜欢这扇,就送给姑娘顽吧。只怕姑娘嫌牡丹花样俗。”黛玉笑道:“另绣一幅芍药花的来就不俗了,最好再绣个石凳儿。”湘云道:“你专会打趣人。但有一点错儿被你捏着,再不放过的。我如今随你怎么说,这扇子是要定的了。可惜离入夏还远,我竟有些等不及呢。”宝玉笑道:“词里说:‘团扇,团扇,美人病来遮面’。倒不一定非要夏天才用。”湘云道:“那有红口白牙咒人家病的。你敢情是怕我要了扇子,你林妹妹没的用来遮面?”黛玉冷笑道:“我就该是一年到头要病的么?我倒要问问,你何尝见我每日拿着扇子遮面的?还是爱拿扇子的人必得生病?”
  湘云笑着正要再说,忽然想起来,时常拿把扇子在手中摇着的人倒是宝钗,便不肯往下说去,只拿起那鸳鸯戏水的绣帕问:“这可是鸳鸯姐姐绣的?”鸳鸯笑道:“怎么见的我叫鸳鸯,就必得绣鸳鸯?那是待书的,小蹄子春心动了,所以日夜惦记着鸳鸯戏水,连手帕上也绣着春意儿。”
  待书听了,急的骂道:“少胡吣,什么春心动了,又什么是春意儿,统共就那几张绣样子,我不过照着绣罢了,这里的姐姐妹妹,那个没绣过鸳鸯、蝴蝶、牡丹、荷花这些,雪雁绣这牡丹团扇,云姑娘还评作第一呢,偏我绣对鸳鸯,你就有这些话来编派。”鸳鸯笑道:“虽然不错,只是平时并不见得你针线特别好,惟有绣这鸳鸯时,竟加倍用心,不是心里有想头,却是为着什么?可见一针一线都是有情意的。想来要不了多久,就要渡水成鸳鸯儿了。”待书恨道:“越说越坏,今儿我非撕你的嘴不可。”说着追着鸳鸯要打。宝玉忙一手拉住一个,笑道:“好姐姐别恼,还没请教,那件是鸳鸯姐姐的手笔。”待书倒没怎样,鸳鸯却用力将手甩开,正色道:“我们闲话瞎扯,并不与二爷相关,二爷别这么拉拉扯扯的。”
  宝玉顿时红了脸,大没意思,黛玉瞅着一笑,并不说话,湘云也只笑着,紫鹃忙打圆场道:“鸳鸯姐姐说这些日子忙,只绣了这幅百寿图的绣屏,虽然好,却未完工,所以不算在上品里。”湘云展开看时,原来是一匹御赐的明黄宫缎,上用大红丝线绣着许多寿字,形体各自不同,总有几十个,自是孝敬贾母之物,便都连声赞好。又一一翻看其余并未入选的绣件,虽非上乘,也各有佳处,因一一赞叹,把顽不已。
  翠缕便拿着那只肚兜问:“这件也是好的,为何不见评审?”黛玉微微一笑,只道:“自然是好的。”宝玉忙一把抢过,红着脸道:“是谁把他拿了来?”绮霰忙道:“是我,因听说这里要赛女红,我在柜子里翻了翻,属这条肚兜绣的最好,又簇簇新没穿过的,所以拿他来参赛。果然大家把他选上了。”
  湘云早已认出那肚兜正是那年自己与黛玉经过宝玉窗前,见着他在睡午觉,宝钗却坐在一旁刺绣,手中做的正是这件活计。听说宝玉从未穿过,不禁看着他一笑,问道:“不忍乎?不敢乎?不愿意乎?”宝玉早已团起掖在袖里,胡乱道:“胡闹,这种东西怎好见人。”又故意问这件绣品是谁的,那样东西却做何用。众人并不解他三个打的是何哑谜,也不理论,便一一告诉。
  正乱着,只见琥珀提着一只填金掐丝雕花过梁的五彩食盒来,黛玉忙笑问:“是什么?”琥珀道:“是桃花南瓜羹,老太太让送来给林姑娘、宝姑娘吃的。”湘云笑道:“可见老祖宗偏心,怎么我们就不配吃桃花羹的?”紫鹃忙上前接了,揭开盖来,见是满满一盅,足够三四人分,笑道:“宝二爷、云姑娘都在这里吃过饭才去吧,尽够了。何况宝姑娘这早晚不来,今晚多半不过来了。”宝玉道:“使的。”便命春燕回去告诉一声,说在潇湘馆用饭。湘云笑道:“忙什么?倒像几百年没吃过粥似的,就馋的这样儿。”众人也都笑了。
  鸳鸯知道前头已经放饭,便告辞要去。琥珀笑道:“老太太说了,你也难得进园子,就回来晚些也使的,只是别只顾自己顽乐,有什么好看好顽的,捡几样精致的也让我养养眼。”
  黛玉笑道:“难得老太太高兴。”忙命雪雁用只蝴蝶穿花五彩填漆托盘,将众人评选出来的几件上佳绣品摆在上面,捧着陪鸳鸯、琥珀一同去,又叮嘱:“若老太太看上什么,别小气,就孝敬了老太太吧
  雪雁笑道:“方才云姑娘看上那团扇,我也说给就给了,那里就小气了?这也要姑娘嘱咐,也把我看的太没眼色了。”众丫头也都向鸳鸯道:“倘若我们的针线竟能入老太太的法眼,姐姐便留下吧,就是我们天大的面子了。”鸳鸯笑着,遂同琥珀、雪雁一同去了。
  一时来至贾母房中,邢、王两位夫人连同尤氏、李纨都正围着大桌子吃饭,小丫头们捧着漱盂、手巾等站在一旁侍候,看见绣案,都连连赞叹。鸳鸯忙洗了手上前侍候,雪雁因贾母未曾细看,不便就去,只得也站在一边等候。贾母道:“可怜见儿的,跟你鸳鸯姐姐一起吃吧。”又叫人拿只绣凳给他坐。雪雁只是不敢。琥珀知他为难,便拉了他且到自己屋中等候,陪他说话儿,又拿起绷子向他请教针线之道。雪雁见是一幅用拉梭子针绣的包头帕子,便道:“绕针之法,重在选针。针线的大小粗细选对了,再捻的密些,压的实些,再无不好的。”遂亲自从锦盒里挑选针线,演示了几针,穿插绕捻,从细讲解。
  一时贾母吃毕,又漱口洗手,琥珀这才带了雪雁屋里来。众人这才重新细看,又凑贾母的趣儿,请老祖宗点评优劣。贾母笑道:“我年轻的时候,也天天拈针动线,很会绣的,什么齐针、抢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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