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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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传-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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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那景致竟如画中一般,不禁看的呆住。直等一支曲子弹罢,才从竹后头走出来,叹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我算领教了。”
  黛玉吃了一惊,扭头嗔道:“你什么时候来的?竟然偷听人家弹琴,好不要脸。”宝玉笑道:“我若冒然出来,惊扰了二位的雅兴,才是真正没眼色呢。韩愈尚有‘窥窗映竹见珍珑’之兴,如何他看棋便是雅事,我听琴便是没脸?”又道,“我刚才看见你们二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一个弹琴,一个焚香,再配上这竹子,这泉水,这古鼎新茗,直可入画。想古时潇妃、湘妃本是两个人,如今只被林妹妹一人专美,其实缺典,倒是今儿妹妹这一曲《苍梧谣》,韵高古调,匹美虞韶,才是真真正正的‘潇湘妃子’了。”黛玉听了,脸上勃然变色,大生疑窦,欲要发作,又碍着宝钗在旁;欲不理会,然而宝玉言中之意,分明将他二人比作娥皇、女英,岂不唐突?因此脸上红白者几次,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宝钗亦同黛玉一般心理,大没意思,因淡淡的道:“宝兄弟再不能亲近的,说不到三句话就说到歪里去,只管混拿古人来比我们。林妹妹‘潇湘妃子’的美号原是因馆得名,极相宜的,潇湘馆又不是九嶷山,何须别人来画蛇添足,附庸风雅?”
  宝玉这才省过来,潇、湘二妃共事舜帝,又想到《湘浦曲》里“虞帝南巡去不还,二妃幽怨水云间”之句,亦有此意,自己这个典故引的真是大大的不妥。不禁红了脸陪笑道:“我只因闻的潇湘子抚琴,蘅芜君焚香,只当走进仙境里去了,若不是传说里的神仙,岂能这样飘逸超脱?所以枉拟古人,宝姐姐千万莫怪。”黛玉听他只是求宝姐姐莫怪,却不提自己,倒觉喜欢,面色微霁,却仍低着头拨弄弦柱,并不睬他。宝钗早托辞口渴,抽身走了。
  宝玉讪讪的,便走到黛玉身后去看他理弦,只闻一阵幽细清香,似有还无,沁人肺腑,正如梁江淹《灵邱竹赋》所咏:“非英非药,非香非馥。”竟不知是竹子的香,鼎煤的香,还是人身上的香气。欲要请教,又怕说错话更触怒黛玉,因此闭目用力呼吸,暗自细细品度。忽听人笑道:“二哥哥可是参禅?竟然站着就入定了。”抬头看时,却是惜春同着彩屏来了,正看见宝玉闭眼努鼻子的怪相,因此打趣。宝玉不好意思,揉着鼻子道:“我因闻到一股异香,极细,极清,却把整炉的沉香都压下去了,因为用力体会,只没辨闻清楚。”惜春笑道:“这可是听琴入禅,通了三昧了,因此得闻曼陀罗香。”
  宝钗隔窗听见惜春来了,遂同莺儿用青瓷莲花盘子托着全套的青花缠枝莲纹壶盏出来,沏出雀舌牙茶来,敬与惜春道:“四妹妹开口就是佛家语,到底不同我们俗人。”宝玉道:“四妹妹这样喜禅乐道,何不常去拢翠庵里向妙玉师付请教?佛理原要时常讨论切磋,才有进益的。若是一味闭门苦读,真成了面壁了。”
  惜春冷笑道:“住在拢翠庵,道理就一定通么?依我所见,妙玉为人也就罢了。真正苦修之人原应衣无絮帛,食无盐酪,他却连一茶一器也那般执着讲究,那年刘姥姥来,喝他一口茶,他就连杯子都不要了。我佛有云:众生平等;又道是:茶禅一味。他却是耽于茶而远于禅的,连最根基的道理也做不到,又谈何修行?又如何看破?因此我说他自视太高,只怕倒不容易悟的。”
  黛玉听了,默然不语。宝玉也因与妙玉素相投契,不便说话。惟宝钗心无挂碍,原与众人都无分彼此,遂笑道:“那年刘姥姥一句话,让你足画了两年的园子图;如今终于画得了,难道果然舍的送人么?”惜春道:“有甚舍不得?若舍不得给,又何必画?既可画,便可给。姐姐何必疑我?你看我是那小气悭吝,只聚不散的人么?”宝玉笑道:“你说妙玉不通,可是我看这性情,倒和他是一模一样儿的。都一般的傲气。”惜春冷笑道:“傲气就一定是同类么?二哥岂不知傲也有许多种的,有不甘同流、遗世独清之傲,亦有安贫乐业、虚心劲节之傲,有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之傲,亦有渴死不饮盗泉水、饿死不吃嗟来食之傲,人有傲气,亦有傲骨,且有傲慢之态度,傲世之风格,二哥以为我之傲,与妙玉之傲,何如?”宝玉被噎的瞠目结舌,一时之间,竟无话可答。宝钗点头道:“说你冒撞,到底遇着四妹妹,才知道厉害了,看还敢乱说话不。”
  黛玉笑道:“妙玉身在尼庵,骨子里却是闺秀;藕榭虽在侯门,心却已经皈依;两个人非但绝不相类,其实大相径庭,一个是出家的小姐,一个是在家的姑子。”惜春笑道:“林姐姐这话说的有些意思了。”黛玉道:“这样说就错了。你该说:女施主言之有理。”众人都笑起来。
  宝玉深感黛玉解围之助,笑道:“与林妹妹谈禅,再说不过他的。我从前自以为一只脚已经跨进佛门了,被他几句话就打了回头;你若同他讲论,只怕不是对手。”惜春笑道:“论口才我自然辩不过林姐姐,倒是手谈的为是。”宝钗失笑道:“都是宝兄弟一句‘窥窗映竹见珍珑’
  宝钗失笑道:“都是宝兄弟一句‘窥窗映竹见珍珑’闹的,果然就摆上棋局了。”
  于是紫鹃过来,设几安枰,在竹凳上铺了锦垫,旁边又另置一高足茶几,黛玉便与惜春两个分宾主坐了,各执黑白子斗起来。宝玉、宝钗两个站在一旁观战。看不到几个回合,宝玉便情急叫道:“妹妹错了,该走这一步的,不然,这个畸角岂不没了?”黛玉并不理会,仍向居中处落下一子。惜春果然连落几子将个畸角吃掉,再回头时,却见自己中部大块失陷,不禁叫道:“了不得,只顾做困兽之争,竟被他逐鹿中原。”
  黛玉笑道:“我本来只拟围魏救赵,行一个缓兵之计,那知道你竟也同宝玉一样,求全反毁,因小失大。这样求胜心切,执着得失,还说看的破呢。”惜春拈起一子正欲落下,听了这句,却忽然呆住,愣愣的出神。宝玉一旁拭汗道:“幸亏不曾听我的,不然,那有这一番山回路转。”宝钗笑道:“你读了那些诗书,难道连句‘观棋不语’的俗话也不懂么?不如教他二人且下着,我们里头说话。”宝玉也说“正要看看姨妈”,遂同宝钗一起进去。
  说不了两句话,碧痕拿了张帖子来找宝玉,说有位冯大爷派下了车子来请吃酒。宝玉本不欲去,宝钗劝道:“人家好意请你,又下帖子又派车,可见诚挚,如何不去?成日家只管在我们队里混算什么?也要结交朋友,时常应酬,将来场面上也有个照应。”宝玉听不入耳,却也不好驳回,只得同碧痕回房去换衣裳。正是:
  从来梦醒方知悔,不到棋终未为输。

☆、第六回 画中有意木石盟约 绵里藏针锦绣文章

  话说薛姨妈自此在潇湘馆暂且住下,宝钗每日早晚探望,有时便在馆中留宿,有时又自回家去料理几天,黛玉也不强留。是日薛姨妈同宝钗两个又回家去,黛玉无聊,估摸着宝玉放了学,便走来怡红院寻他说话,偏值宝玉去见贾母王夫人未归,袭人又因嫂子生育,接了家去。只碧痕一人在院中洒扫,见了黛玉,笑道:“林姑娘来了,二爷刚才去上房请安,去了好一会子了,就回来的。姑娘略坐坐。我给姑娘倒茶。”黛玉道:“我不坐了,说不定前头留饭,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呢。”抽身要走,碧痕却已沏了茶来,托在手上说:“姑娘好歹略坐一坐,二爷这便回来的;便要走,也吃杯茶,歇口气再走。不然二爷回来,要骂我们不会待客的。”
  黛玉便笑着坐下,接了茶来喝。未入手,便闻一阵扑鼻香气,因问:“是什么茶?”碧痕道:“去年薛大爷送给二爷的,说就是平时喝的茶,掺上些桂花,封在罐子里,隔一年再拿出来喝,香的醉人,茶味倒也不怎样的。”黛玉听了,便知是夏金桂家的秘方。放在一边,且看桌上玻璃插屏下琉璃狮子镇着的一幅画,墨迹方干,旁边放着湖山笔架、北宋汝窑三足洗、田黄冻的印石等物,却无落款,知是宝玉手迹,因问:“这是什么时候画下的?”碧痕笑道:“姑娘快别问这画儿了。我们二爷昨儿晚上高兴,画到半夜才睡。早起上学回来,又补了几笔,说还要写两句诗在上头,叫咱们巴巴的磨好了墨等他,他独自背着手垂着头,便如打趟子拳一样趟了几个来回,也没做出来。俺们问他:都说你别的学问罢了,这做诗上是极通的,今日怎么这样为难?他说了许多道理,我也记不住,学不来,只记的说什么‘不恭’。惹的我们又要笑了,说做诗又不是拜神,有什么恭不恭的,倒是给老太太请安迟了才是‘不恭’呢。二爷便说也是的,不如先请了安回来,消消停停的再做,就急惶惶的走了。”
  黛玉听了,便想替他做几句题在上头。因细看那画,是一幅岁寒三友的老题目,然而角上却偏题着“赏茗图”三个字,倒觉不解。心说宝玉虽然爱画,多半不是美人便是花卉,专以浓丽香艳为意,何以这画如此冷峭清素,那竹纤弱秀拔,扶风欲醉,虽有傲霜姿,并无斗雪志;那松端庄雅正,谦谦如君子,亦并无苍劲之意;斜刺里又穿出好茂密的一株梅花,用朱砂点染的焚丹煮霞一般,嫣然若凝脂。大不似寻常所见斗寒图之硬朗雄伟,倒是飘逸娇羞有女儿态。亦且如今春暖花开,又非冬时霜节,画这松、竹、梅好似不合时令;且这布局情形,倒像在那里见过的一样,因此低了头久久回思。忽又瞥见那竹旁欹着一块顽石,嶙峋支离,玲珑剔透,宛如随时可吐人言一般,猛然醒悟:难怪叫作《赏茗图》,这却不是那年刘姥姥来打秋风,老太太一时高兴,带了众人游园,在拢翠庵里吃茶的情形?那日承妙玉青目,招了他与宝钗两人入内吃体己茶,宝玉偷偷跟了去,四人或坐或立,或奉茶或戏笑,可不正如画中的情形?想必是前日听惜春说禅,提及旧事,心有所感而画。宝玉不直绘人物而画草木,竟用了岁寒三友的典故来记述那日之会,自然是尊重之意,不肯唐突闺阁。设若他直形描绘他们三人容貌,却成何体统,又如何描摩的出,亏他好心致,倒晓的用这岁寒三友代替,梅花自是妙玉,翠竹必是自己,那松树想是宝钗了,他倒自谦顽石。再看那顽石斜斜欹于竹下,巍巍然如点头叹息之状,忽然想起自己家乡虎丘白莲池畔原有“石点头”之名胜,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便源出于此了。想着,不禁红烧双颊,竟比画上梅花犹艳。
  原来自那天宝玉比了潇、湘二妃的典故出来,黛玉心中大不自在,每每想以言语试探,终觉难以出口,今日见了这画,疑窦尽去,反觉羞惭,想他一片真情待我,岂有别意?我却每每猜忌于他,其实亏负。只是你我二人虽然有意,奈何我上无父母依恃,下无兄弟扶持,一番心事,谁为做主?倘若天意捉弄,阴差阳错,却又如何是好?想至此,泪盈于睫,一颗心突突乱跳,遂提起笔来,饱蘸了墨,便向纸上凤舞龙形的写去:
  细炊梅蕊煎茶汤,
  懒扫松针待晚霜。
  风过潇湘听楚乐,
  何需弦管按宫商?
  写毕,因向碧痕道:“谢谢你沏的好茶,我不等他回来了,怕我们紫鹃找我呢。”说罢起身便走。碧痕在身后再留不住,只得呆呆看着他去了,大为疑心。
  一时宝玉回来,麝月、秋纹随后跟着,丫环婆子一大堆,至门首散了,各归各屋。碧痕端上茶来,说:“刚才林姑娘来过,有没有遇见?”宝玉道:“林妹妹来了吗?怎么不留住?”又说:“他自然是回潇湘馆去,我恰从园子外面来,南辕北辙,那里遇的见。”又忙忙问:“却说什么了没有?妹妹今日身子可好?”麝月笑道:“你也缓着些儿问,他一张嘴,你八九个问题,他可那里答的过来呢?”宝玉便也笑了,仍问:“怎么不留住?”碧痕道:“我何尝不苦留来着?这不是刚沏的茶?一杯都没喝完呢,你不信摸摸杯沿,想还没凉透呢。林姑娘略坐了一会子,看见二爷的画,问是什么时候画的,然后便出神,又拿起笔写了几句诗在上头,便放下杯说要走了,我再留不住。”
  宝玉听见,又看了黛玉留的诗,便知黛玉已然识透画中意思,心中大为激荡,恨不的这便赶了黛玉去,将多少未完之话尽诉与他;又想黛玉既去,自是不想面对之意,这时候忙忙的赶了去,他必不好意思,又必以假辞遮掩,倘若自己一个不妨说错话,少不得又要怄起气来,倒是错过今日,等这心思凉一凉再去,见了面也不必提起,只当不知道为好。然而若说要等到明日才见,又如何忍的住。因此一时间起起坐坐,反反复复,心中竟颠倒了十几个念头不止。因听碧痕说那茶杯是黛玉才饮过的,杯沿犹温,不由的握在手中,痴痴的盯着,究竟不知是何主意。
  碧痕笑道:“好端端的爷怎么又痴了?莫非前头捱了训不成?”秋纹道:“那有捱训?老太太听说二爷才下学,高兴的什么似的,说二爷如今用功,老爷知道一定喜欢,省了多少闲气;又叮嘱天气忽寒忽热,容易生病,虽然用功,也不可太过,保养身子要紧,那里还舍的训话。”
  正说着,麝月拿着替换衣裳走来道:“我说一件事,包管他就高兴了。”因比比划划的说道,“可还记的那日林姑娘生日,雪雁要同我们比针线的事?只因香菱忽然没了,大家心里不好过,就给耽误住了。幸好宝姑娘近来三不五时的进来园子,莺儿便也跟着重新进来了,他原本好针线,那日又与雪雁两个比上了,雪雁好胜,说是既要比,不如大家都拿出活计来公平的比一比,还说要请宝姑娘、林姑娘帮着审评呢。刚才在老太太屋里,我见鸳鸯不在,就估摸着是为这件事,一问,果然是去潇湘馆了,二爷不凑热闹去?”
  宝玉听了,果然大喜笑道:“这种雅会,岂可不去?”又问麝月,“方才怎不见你说起?倘若去的迟了,盛会竟散了,岂不遗憾?”麝月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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