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4-10李敖系列之29没有窗,哪有窗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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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4-10李敖系列之29没有窗,哪有窗外 ?-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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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要途径。所以教棍子们慢慢将灵提升,直到不近人情的程度。教会中的学者,他们极端迷信心灵提升的成效,甚至有一位学者说,只要不怀邪念,一个信奉天主的人可以摸摸修女的乳房!这真是佛门弟子所谓的“目中有色,心中无色”了!
  历史上最明目张胆的主张灵肉平等的人,依我看来,该算英国诗人勃郎宁。这位十九世纪的大人物,在他美丽的诗里,曾有这么一句:“灵对肉的援助并不比肉对灵来得多。”(……Nor soul help more;now than flesh soul。)我觉得这是对灵肉观念的最伟大揭示。这种提示,值得今天每一个脑袋“灵魂纯洁”“肉体不纯洁”的人猛省。从这个角度来反省《窗外》,我们不免觉得,琼瑶的“灵魂”里,似乎极少对“肉体”的确认,这真是她最大的悲哀!
  
  【“撕碎我的心来做你孝顺的女儿!”】
  江雁容在最后向妈妈屈服的时候,她心中的叫喊是“妈妈,我屈服了!一切由你!一切由你!……我只有听凭你了,撕碎我的心来做你孝顺的女儿!”这段话是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是现时代里子女对父母尽孝的限度问题。说具体点,就是江雁容该不该“撕碎”她的心,来做她妈妈“孝顺的女儿”的问题。
  看了我前面提出的“妈妈管不着”的见解,人人都可以推测我是坚决反对子女要“撕碎”自己的心去“孝顺”父母的。
  我的辩护理由很好玩:中国古代不是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的高论吗?毁伤“身体”,不是被视为大不孝吗?那么“撕碎”自己的心,算不算是“毁伤”呢?如果是“毁伤”,难道可用“毁伤”来“孝顺”父母吗?
  这种辩护,是我有意引导“传统”打架,用来证明真正的传统本是漆黑一团,它们中间的矛盾荒谬是拈之即来的。
  对《窗外》的女主角来说,她对“孝顺”的观念,显然是继承了传统上的矛盾与荒谬。她曾努力去想做“好女儿”可是她“总是失败,在家里不能做好女儿”因此她精神极度痛苦。在痛苦的边缘,矛盾心理激发了江雁容的怀疑,她会这样的质问:
  “妈,你别这样不满意我,我并没有向你要求这一条生命,你该对创造我负责任,在我生命中全是痛苦,假如你不满意我,你最好把我这条生命收回去!”
  这种质问,很可引证中国古人的调子。汉朝的王充在《论衡》的《物势篇》里就曾说:
  “儒者论曰:天地故生人,此言妄也!夫天地合气,人偶自生也。犹夫妇合气,子则自生也。夫妇合气,当时欲得生子,情欲动而合,合而生子矣!且夫妇不故生子,以知天地不故生人也。”
  就正因为王充相信夫妇不是有意生子女,而只是“情欲动而合”的产物,所以他这种开明观念,也最能引动其他开明人士的看法。果然到了孔融的时候,这位孔夫子的第二十代孙子,居然提出了青出于蓝的惊人议论,他说:
  “父之于子,当有何亲?论其本意,实为情欲发耳!子之于母,亦复奚为?譬如物寄瓶中,出则离矣!”(《后汉书》孔融传)
  琼瑶笔下的江雁容的口气,颇有古人这种“父母于子无恩”的味道,这是很明白的看法。但是,由于《窗外》作者本人对这个大问题缺乏进一步的清晰认识,所以她这种上附古人的议论,也只落得灵光一闪,稍现即逝了。这是很可惜的现象。
  灵光闪过了以后,我们的琼瑶,又带着她的女主角,走向了尘封的传统中去:
  江仰止哑然无言,半天后才说:“如果你坚持这么做,你就一点都不顾虑你会伤了父母的心?”
  江雁容满眼泪水,她低下头,猛然醒悟,以父母和康南相提并论,她是如此偏向于康南!在她心里,属于父母的地位原来只这么狭小!十九年的爱护养育,却敌不住康南的吸引力!她把父母和康南放在她心里的天平上,诧异的发现康南的那一端竟重了那么多!是的,她是个不孝的孩子,难怪江太太总感慨着养儿女的无用,十九年来的抚养,她羽毛未丰,已经想振翅离巢了。
  看呀!来了!“不孝”来了!这是何等重大的罪名!何等深沉的压力!在这种“亲恩”似海的澎湃下,小小的江雁容,又怎么能够不做“孝顺”的“女儿”呢?在这里,琼瑶的描写见出了功力:
  “妈妈马上就会知道了,假如她看到我这样子躺在你床上,她会撕碎我!”她叹了口气,睁开眼睛:“我累了,康南,我只是个小女孩,我没有力量和全世界作战!”
  对了!她没有力量和全世界作战!她不得不“撕碎”自己的心,否则的话,“爱”她的妈妈会来“撕碎”它!
  
  【苍白,永远是苍白】
  于是,这失望的、不快乐的小女孩,终于走上了“苍白”的境界。在这一点上,琼瑶用尽了她的文笔,音调的辗转着“苍白”的句子:
  “他望着这沉静而苍白的小女孩。”
  “使那张苍白的小脸显得脱俗的秀气。”
  “那份寂寞和那份忧郁,那苍白秀气的脸。”
  “这张苍白而文静的脸最近显得分外沉默和忧郁。”
  “眼前立即浮起江雁容那张小小的苍白的脸,和那对朦朦胧胧,充满抑郁的眼睛。”
  “她苍白的脸显得更苍白。”
  “这张苍白的小脸多么可爱!”
  “更加苍白的脸在他眼前浮动。”
  “苍白的脸全被那热情的眸子照得发光。”
  “苍白的脸色。”
  “苍白的脸上有着失望。”
  “江雁容站在那儿,苍白、瘦弱、而憔悴。”
  “她哽塞住,说不出话来,脸色益形苍白。”
  “苍白的脸上泪痕狼藉。”
  “江雁容更加苍白了。”
  “露出江雁容那张苍白的脸。”
  在这些近乎累赘的“苍白”布局以后,《窗外》走向它故事的收场。全书共提到“窗外”一字九十五次,其中有四十二次提到《窗外》——好一个《窗外》!
  
  【我们该有新境界】
  琼瑶虽然这么吃力的提到这么多的“窗”子和“窗外”,可是我现在却不得不写出——没有窗,哪有《窗外》?
  表面上看,这是一件“伤感情”的事,可是我没法忍耐,我不得不说。我觉得必须由我起来说话,才能阻止今日文坛上的陈腐风气,才能挽救广大青年少年,使他们知道他们只不过是在暗室中被熏陶、被围困,使他们知道暗室之中并没有“窗”。那些所谓“窗”,只是马奇诺防线中画在墙上的假窗子。真正的“窗外”,绝不是台湾文坛乌烟瘴气这一套!
  基于这种信念,我觉得我必须用牛刀杀鸡,彻底扫荡他们。而在这庞大的扫荡战里,可怜的琼瑶竟首当其冲,这也是莫可奈何的事。
  根据今年一月二十三号《徽信新闻报》周刊《访青年女作家琼瑶》的记录,说琼瑶的写作:
  像丰沛的春晨的露珠,写出了年青人,这一代青年的梦和希望——心底的郁思和眼前的太阳。
  在许多学生和年青人的臆底,琼瑶的笔,正如青春的彩像,勾出了黛绿年华的诗篇;也是属于这个年代的讴歌,使人能感受到翡翠色的生命乐章。
  琼瑶本人,真的如这些肉麻麻的绮词丽句所说,写出了这一代青年的梦和希望了吗?这是一个有意义的题目。
  我的答案是:如果这一代青年的梦和希望竟是花呀草呀月亮呀“淡淡的哀愁”呀妈妈的话呀罪恶感呀传统的性观念呀皱眉呀无助呀吟诗呀苍白呀……这一套的话,那么这本《窗外》的作者,显然是这些“梦和希望”的代言人。岂只是代言人,还是他们的偶像,她的书是他们的经典。她在传统的集中营里面,为软弱的一代编织了新的文纲,使他们僵化了思想,走向了做顺民之路。这些“罪状”又岂是善良的琼瑶想象得到的呢?
  当然想象不到!琼瑶自己,只是“童子操刀”而已。她把自己关在象牙塔里,只是梦游太虚幻境,然后把梦游的记录,努力写成一部部的“春晨的露珠”。然后再由这些露珠,甘露普被般的洒到小百姓的头上,从女学生到男老师,从女学生的妈妈到欧八桑,使他们每个都会跟着琼瑶做《烟雨朦朦》般的《六个梦》,梦里有《幸运草》,有《菟丝花》,有《几度夕阳红》。什么都有,只是没有窗户外面的真正男子汉,和那朝男子汉光屁股的洒脱绝世满不在乎的女人。
  琼瑶在最初写《窗外》的时候,一共费了六年的时间。六年间时写时停,很是辛苦。她曾经写过七万字,又把这七万字撕掉重来,可以看出她写得多么卖力。《窗外》一书印出来以后,忽然使她“暴得大名”,使她感到原来这个调调儿的小说竟可受这么大的欢迎,因此她欣然再弹此调,这就难免有“媚世”之议了。试看琼瑶《徽信新闻报》记者说的话,便可明白:
  “到目前,我的小说还没有脱离生活,那就是青年人的生活,青年人的感情,青年人的幻想,大家可以彼此有灵犀一点通,引起共鸣。比如说《窗外》能引起青年朋友的注意,我相信那是因为我对女学生的生活写得比较没有离谱太远。”
  用“媚世”的写作来取得读者的“共鸣”,这是我们不敢领教的作法。据我所知,一个拿笔杆的人的责任,并不一定在投群众之所好。有时候,我们甚至该抨击群众,向他们棒喝,给他们指点,我们有时候要不相信什么“是非自有公论”等屁话,我们要自信,“公论”是老子们创造出来的。老子们引导群众,影响他们使他们追随我们去“人同此论”,去追求至善,这才是拿笔杆的人应有的抱负。有这种抱负的人,他不相信“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等鬼话,因为这本是史太林的鬼话。人民许多时候是愚蠢的、软弱的、盲目的,我们拿笔杆的人,对民众不能牺牲我们的信仰,降格取媚,相反的,我们反到要诱导他们,使他们逐渐放弃愚蠢软弱与盲目,一同走向现代化的中国。
  用这种尺度来测量今日的台湾文坛,我们不难看出到处都是向群众取媚的作品,这真是我们的大悲哀。琼瑶在这些人里面,是“取媚”得最成功的一位,所谓“那就是青年人的生活,青年人的感情,青年人的幻想,大家可以彼此有灵犀一点通,引起共鸣。”这是十足的取媚的嘴脸,是我们实在无法忍受的怪论。
  我们要问:今日“青年人的生活”像是个青年人的生活吗?今日“青年人的感情”又是什么样的糟糕感情?今日“青年人的幻想”又何等可笑呢?在这些现状之下,大家彼此“心有灵犀一点通”是通不出什么名堂来的,大不了是相对唏嘘同声咨嗟而已。大堆人中,甲和乙没有什么意见上的不同,丙和丁又没有什么观点上的两样,大家是那么样的相似,相似得没有奇思,没有个性、没有不受老顽固压榨过思想。我们手执笔杆的人,面对这些软扒扒的风气,我们怎么能够也随波逐流呢?我们一定要站起来,告诉青年人,什么生活才该是他们应过的生活,什么感情才该是他们应有的感情。我们要敲打出一种声音,然后从他们身上,得到这种声音的回响;我们不该附和着他们,与他们的错误“灵犀一点通”,用做“共鸣”式的二重奏!
  在这些博大的原则底下,在这些遥远的方向底下,作为新时代的中国知识分子,我们必须向一切陈腐的、落伍的、八股的、神怪的、闺秀的混乱思想宣战,我们不再容忍它们来毒化青年少年的思想,蛊惑这些清白小朋友的心灵。
  作为一个作品有“市场价格”的“作家”,琼瑶应该走出她的小世界,洗面革心,重新努力去做一个小世界外的写作者。她应该知道,这个世界,除了花草月亮和胆怯的爱情之外,还有煤矿中的苦工,冤狱中的死囚,有整年没有床睡的三轮车夫,和整年睡在床上的要动手术才能接客的小雏妓。……她该知道,这些大众的生活与题材,是今日从事文学写作者所应发展的新方向。从事这种题材的写作,它的意义,比一部个人的爱情小故事要大得多。一部斯多威《黑奴吁天录》,可以引起一个南北战争;一部屠格涅夫的《猎人日记》,可以诱发一次农奴解放。真正伟大的文学作品,一定在动脉深处,流动着群众的血液。在思想上,它不代表改革,也会代表反叛。但在琼瑶的作品里,我们完全看不到这些。我们看到的只是私人小世界里的软弱,不但作品本身软弱,她还拐带着人们跟它一起软弱。恰像那英国诗人布雷克所写的:
  “每张我碰到的脸上都有一个痕迹。软弱的痕迹,苦恼的痕迹。”(A mark in every face I meet;marks of weakness;marks of woe。)
  够了,够了。我们不再需要软弱与苦恼的痕迹,不再需要软弱与苦恼的文学。时代已经苦够了我们,我们需要的,是阳刚、笑脸与活力。在三百四十三页的《窗外》中,江雁容平均每十页哭一次,再加上她妈妈的眼泪和康南的眼泪,已经“泪如雨下”了。我们怎么还吃得消?琼瑶如果非朝言情小说的路上走不可,那我也劝她多走走莎冈式的路线,而不要只走前期奥斯汀的路线。莎冈笔下的女娃儿,不像江雁容那样的诗词歌赋,甚至不读《罗亭》,也不读《忧愁夫人》,但是她们是活生生的现代女性,有热情、有勇气、有曲线、有伟大的灵魂、也有肉。我盼望在琼瑶的笔下,能够迟早汹涌出这种新时代的女性,不再“泪眼向花”,而去“笑脸上床”。如果这样,我们的时代,也就越来越光明了!
  附记
  这篇文字的范围,不限于书评,所以也不从严格的书评方式来写。《窗外》这本书在文字技术、文体运用、引证错误和情节矛盾等方面都有许多可指教的地方,我都不写了。
  (《文星》第九十三期,一九六五年七月一日。)
  
  附录一
  闺秀派呐喊了(刘金田)
  ——《象牙塔外是什么》读后
  从李敖批评了《窗外》以后,文坛的闺秀派不嘻嘻了,不露酒窝了!因为李敖抓到了“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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