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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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世通言- 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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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不及更衣,随身妆束。秋香依旧青衣。老姆姆引出中堂,站立夫人背后。室中
蜡炬,光明如昼,华安早已看见了,昔日丰姿,宛然在目。还不曾开口,那老姆
姆知趣,先来问道:“可看中了谁?”华安心中明晓得是秋香,不敢说破,只将
手指道:“若得穿青这一位小娘子,足遂生平。”夫人回顾秋香,微微而笑,叫
华安且出去。华安回典铺中,一喜一惧,喜者机会甚好,惧者未曾上手,惟恐不
成。偶见月明如昼,独步徘徊,吟诗一首:“徙倚无聊夜卧迟,绿杨风静鸟栖枝。
难将心事和人说,说与青天明月知。”
次日,夫人向学士说了。另收拾一所洁净房室,其床帐家火,无物不备。又
合家童仆奉承他是新主管,担东送西,摆得一室之中,锦片相似。择了吉日,学
士和夫人主婚,华安与秋香中堂双拜,鼓乐引至新房,合卺成婚,男欢女悦,自
不必说。夜半,秋香向华安道:“与君颇面善,何处曾相会来?”华安道:“小
娘子自去思想。”又过了几日,秋香忽问华安道:“向日阊门游船中看见的可就
是你?”华安笑道:“是也!”秋香道:“若然,君非下贱之辈,何故屈身于此?”
华安道:“吾为小娘子傍舟一笑,不能忘情,所以从权相就。”秋香道:“妾昔
见诸少年拥君,出素扇纷求书画,君一概不理,倚窗酌酒,旁若无人。妾知君非
凡品,故一笑耳!”华安道:“女子家能于流俗中识名士,诚红拂、绿绮之流也!”
秋香道:“此后于南门街上,似又会一次。”华安笑道:“好利害眼睛!果然,
果然!”秋香道:“你既非下流,实是甚么样人?可将真姓名告我。”华安道:
“我乃苏州唐解元也,与你三生有缘,得谐所愿。今夜既然说破,不可久留,欲
与你图谐老之策,你肯随我去否?”秋香道:“解元为贱妾之故,不惜辱千金之
躯,妾岂敢不惟命是从!”华安次日将典中帐目细细开了一本簿子,又将房中衣
服首饰及床帐器皿另开一帐,又将各人所赠之物亦开一帐,纤毫不取。共是三宗
帐目,锁在一个护书箧内,其钥匙即挂在锁上。又于壁间题诗一首:“拟向华阳
洞里游,行踪端为可人留。愿随红拂同高蹈,敢向朱家惜下流。好事已成谁索笑?
屈身今去尚含羞。主人若问真名姓,只在康宣两字头。”是夜雇了一只小船,泊
于河下。黄昏人静,将房门封锁,同秋香下船,连夜望苏州去了。
天晓,家人见华安房门封锁,奔告学士。学士教打开看时,床帐什物一毫不
动,护书内帐目开载明白。学士沉思,莫测其故。抬头一看,忽见壁上有诗八句,
读了一遍,想:“此人原名不是康宣。”又不知甚么意故,来府中住许多时,若
是不良之人,财上又分毫不苟。又不知那秋香如何就肯随他逃走,如今两口儿又
不知逃在那里?“我弃此一婢,亦有何难。只要明白了这桩事迹。”便叫家童唤
捕人来,出信赏钱,各处缉获康宣、秋香。杳无影响。过了年馀,学士也放过一
边了。
忽一日学士到苏州拜客,从阊门经过。家童看见书坊中有一秀才坐而观书,
其貌酷似华安,左手亦有枝指,报与学士知道。学士不信,分付此童再去看个详
细,并访其人名姓。家童复身到书坊中,那秀才又和着一个同辈说话,刚下阶头。
家童乖巧,悄悄随之。那两个转湾向潼子门下船去,仆从相随共有四五人。背后
察其形相,分明与华安无二,只是不敢唐突。家童回转书坊,问店主:“适来在
此看书的是什么人?”店主道:“是唐伯虎解元相公。今日是文衡山相公舟中请
酒去了。”家童道:“方才同去的那一位可就是文相公么?”店主道:“那是祝
枝山,也都是一般名士。”家童一一记了,回复了华学士。学士大惊,想道:
“久闻唐伯虎放达不羁,难道华安就是他?明日专往拜谒,便知是否。”
次日写了名帖,特到吴趋坊拜唐解元。解元慌忙出迎,分宾而坐。学士再三
审视,果肖华安。及捧茶,又见手白如玉,左有枝指,意欲问之,难于开口。茶
罢,解元请学士书房中小坐,学士有疑未决,亦不肯轻别,遂同至书房。见其摆
设齐整,啧啧叹羡。少停酒至,宾主对酌多时。学士开言道:“贵县有个康宣,
其人读书不遇,甚通文理。先生识其人否?”解元唯唯。学士又道:“此人去岁
曾佣书于舍下,改名华安。先在小儿馆中伴读,后在学生书房管书柬,后又在小
典中为主管。因他无室,教他于贱婢中自择,他择得秋香成亲。数日后夫妇俱逃,
房中日用之物一无所取,竟不知其何故?学生曾差人到贵处察访,并无其人,先
生可略知风声么?”解元又唯唯。学士见他不明不白,只是胡答应,忍耐不住,
只得又说道:“此人形容颇肖先生模样,左手亦有枝指,不知何故?”解元又唯
唯。少顷,解元暂起身入内。学士翻看桌上书籍,见书内有纸一幅,题诗八句,
读之,即壁上之诗也。解元出来,学士执诗问道:“这八句诗乃华安所作,此字
亦华安之笔,如何有在尊处?必有缘故,愿先生一言以决学生之疑。”解元道:
“容少停奉告。”学士心中愈闷道:“先生见教过了,学生还坐,不然即告辞矣!”
解元道:“禀复不难,求老先生再用几杯薄酒。”学士又吃了数杯,解元巨觥奉
劝。学士已半酣,道:“酒已过分,不能领矣!学生惓惓请教,止欲剖胸中之疑,
并无他念。”解元道:“请用一箸粗饭。”饭后献茶,看看天晚,童子点烛到来。
学士愈疑,只得起身告辞。解元道:“请老先生暂挪贵步,当决所疑。”命童子
秉烛前引,解元陪学士随后共入后堂。
堂中灯烛辉煌,里面传呼:“新娘来!”只见两个丫鬟,伏侍一位小娘子,
轻移莲步而出,珠珞重遮,不露娇面。学士惶悚退避,解元一把扯住衣袖,道:
“此小妾也,通家长者,合当拜见,不必避嫌。”丫鬟铺毡,小娘子向上便拜,
学士还礼不迭。解元将学士抱住,不要他还礼。拜了四拜,学士只还得两个揖,
甚不过意。拜罢,解元携小娘子近学士之旁,带笑问道:“老先生请认一认,方
才说学生颇似华安,不识此女亦似秋香否?”学士熟视大笑,慌忙作揖,连称得
罪!解元道:“还该是学生告罪!”二人再至书房。解元命重整杯盘,洗盏更酌。
酒中学士复叩其详,解元将阊门舟中相遇始末细说一遍,各各抚掌大笑。学士道:
“今日即不敢以记室相待,少不得行子婿之礼。”解元道:“若要甥舅相行,恐
又费丈人妆奁耳。”二人复大笑。是夜,尽欢而别。
学士回到舟中,将袖中诗句置于桌上,反覆玩味:“首联道‘拟向华阳洞里
游’,是说有茅山进香之行了,‘行踪端为可人留’,分明为中途遇了秋香,担
阁住了。第二联‘愿随红拂同高蹈,改向朱家惜下流’,他屈身投靠,便有相挈
而逃之意。第三联‘好事已成谁索笑?屈身今去尚含羞’,这两句明白。末联
‘主人若问真名姓,只在康宣两字头。’康字与唐字头一般,宣字与寅字头无二,
是影着唐寅二字,我自不能推详耳。他此举虽似情痴,然封还衣饰,一无所取,
乃礼义之人,不枉名士风流也。”学士回家,将这段新闻向夫人说了,夫人亦骇
然。于是厚具装奁,约值千金,差当家老姆姆押送唐解元家。从此两家遂为亲戚,
往来不绝。至今吴中把此事传作风流话柄。有唐解元《焚香默坐歌》,自述一生
心事,最做得好!歌曰:“焚香嘿坐自省已,口里喃喃想心里。心中有甚害人谋?
口中有甚欺心语?为人能把口应心,孝弟忠信从此始。其馀小德或出入,焉能磨
涅吾行止。头插花枝手把杯,听罢歌童看舞女。食色性也古人言,今人乃以为之
耻。及至心中与口中,多少欺人没天理。阴为不善阳掩之,则何益矣待劳耳。请
坐且听吾语汝,凡人有生必有死。死见阎君面不惭,才是堂堂好男子。”
        
   

第二十七卷  假神仙大闹华光庙
第二十七卷  假神仙大闹华光庙
         
欲学为仙说与贤,长生不老是虚传。少贪色欲身康健,心不瞒人便是仙。
话说故宋时杭州普济桥有个宝山院,乃嘉泰中所建,又名华光庙,以奉五显
之神。那五显?一显,聪昭圣孚仁福善王;二显,明昭圣孚义福愿王;三显,正
昭圣孚智福应王;四显,直昭圣孚爱福惠王;五显,德昭圣孚信福庆王。此五显,
乃是五行之佐,最有灵应——或言五显即五通,此谬言也——绍定初年,丞相郑
清之重修,添造楼房精舍,极其华整。遭元时兵火,道侣流散,房垣倒塌;左右
民居,亦皆凋落。至正初年,道士募缘修理,香火重兴,不在话下。
单说本郡秀才魏宇,所居于庙相近,同表兄服道勤读书于庙旁之小楼。魏生
年方一十七岁,丰姿俊雅,性复温柔,言语恂恂,宛如处子。每赴文会,同辈辄
调戏之,呼为魏娘子,魏生羞脸发赤。自此不会宾客,只在楼上温习学业,惟服
生朝夕相见。一日,服生因母病回家侍疾,魏生独居楼中读书。约至二鼓,忽闻
有人叩门,生疑表兄之来也。开而视之,见一先生,黄袍蓝袖,丝拂纶巾,丰仪
美髯,香风袭袭,有出世凌云之表。背后跟着个小道童,也生得清秀,捧着个朱
红盒子。先生自说:“吾乃纯阳吕洞宾,遨游四海,偶尔经过此地。空中闻子书
声清亮,殷勤嗜学,必取科甲,且有神仙之分。每与汝宿世有缘,合当度汝。知
汝独居,特特奉访!”魏生听说,又惊又喜,连忙下拜,请纯阳南面坐定,自己
侧坐相陪。洞宾呼道童,拿过盒子,摆在桌上,都是鲜异果品,和那山珍海错,
馨香扑鼻。所用紫金杯、白玉壶,其壶不满三寸,出酒不竭;其酒色如琥珀,味
若醍醐。洞宾道:“此仙肴仙酒,惟吾仙家受用。以子有缘,故得同享。”魏生
此时,恍恍惚惚,如已在十洲三岛之中矣!饮酒中间,洞宾道:“今夜与子奇遇,
不可无诗。”魏生欲观仙笔,即将文房四宝,列于几上。洞宾不假思索,信笔赋
诗四道:“黄鹤楼前灵气生,蟠桃会上啜玄英。剑横紫海秋光动,每夕乘云上玉
京。”其一。“嵯峨栋宇接云烟,身在蓬壶境里眠。一觉不知天地老,醒来又见
几桑田。”其二。“一粒金丹羽化奇,就中玄妙少人知。夜来忽听钧天乐,知是
仙人跨鹤时。”其三。“剑气横空海月浮,遨游顷刻遍神州。蟠桃历尽三千度,
不计人间九百秋。”其四。字势飞舞,魏生赞不绝口。洞宾问道:“子聪明过人,
可随意作一诗,以观子仙缘之迟速也。”魏生亦赋二绝:“十二峰前琼树齐,此
生何似蹑天梯。消磨寰宇尘氛净,漫着霞裳礼玉枢。”其一。“天空月色两悠悠,
绝胜飞吟亭上游。夜静玉箫天宇碧,直随鹤驭到瀛洲。”其二。
洞宾览毕,目视魏生微笑道:“子有瀛洲之志,真仙种也!昔西汉大将军霍
去病,祷于神君之庙,神君现形,愿为夫妇。去病大怒而去。后病笃,复遣人哀
恳神君求救。神君曰:‘霍将军体弱,吾欲以太阴精气补之。霍将军不悟,认为
淫欲,遂尔见绝。今日之病,不可救矣!’去病遂死。仙家度人之法,不拘一定,
岂是凡人所知?惟有缘者信之不疑耳。吾更赠子一诗。”诗云:“相逢此夕在琼
楼,酬酢灯前且自留。玉液斟来晶影动,珠玑赋就峡云收。漫将夙世人间了,且
借仙缘天上修。从此岳阳消息近,白云天际自悠悠。”魏生读诗会意,亦答一绝
句:“仙境清虚绝欲尘,凡心那杂道心真。后庭无树栽琼玉,空羡隋炀堤上人。”
二人唱和之后,意益绸缪。洞宾命童子且去:“今夜吾当宿此。”又向魏生
道:“子能与吾相聚十昼夜,当令子神完气足,日记万言!”魏生信以为然。酒
酣,洞宾先寝,魏生和衣睡于洞宾之侧。洞宾道:“凡人肌肉相凑,则神气自能
往来。若和衣各睡,吾不能有益于子也。”乃抱魏生于怀,为之解衣,并枕而卧。
洞宾软款抚摩,渐至狎浪。魏生欲窃其仙气,隐忍不辞。至鸡鸣时,洞宾与魏生
说:“仙机不可漏泄,乘此未明,与子暂别,夜当再会。”推窗一跃,已不知所
在。魏生大惊,决为真仙。取夜来金玉之器看之,皆真物也,制度精巧可爱。枕
席之间,馀香不散。魏生疑思不已。至夜,洞庭又来与生同寝。一连宿了十馀夜,
情好愈密,彼此俱不忍舍。
一夕,洞宾与魏生饮酒,说道:“我们的私事,昨日何仙姑赴会回来,知道
了,大发恼怒,要奏上玉帝,你我都受罪责。我再三求告,方才息怒。他见我说
你十分标致,要来看你。夜间相会时,你陪个小心,求服他,我自也在里面撺掇。
倘得欢喜起来,从了也不见得。若得打做一家,这事永不露出来。得他太阴真气,
亦能少助。”魏生听说,心中大喜。到日间,疾忙置办些美酒精馔果品,等候到
晚。且喜这几日,服道勤不来,只魏生一个在楼上。魏生见更深人静了,焚起一
炉好香,摆下酒果,又穿些华丽衣服,妆扮整齐,等待二仙。只见洞宾领着何仙
姑径来楼上。看这仙姑,颜色柔媚,光艳射人,神采夺目。魏生一见,神魂飘荡,
心意飞扬。那时身不由己,双膝跪下在仙姑面前。何仙姑看见魏生果然标致,心
里真实欢喜,到假意做个恼怒的模样,说道:“你两个做得好事!扰乱清规,不
守仙范,那里是出家读书人的道理!”虽然如此,嗔中有喜。魏生叩头讨饶,洞
宾也陪着小心,求服仙姑。仙姑说道:“你二人既然知罪,且饶这一次!”说了,
便要起身。魏生再三苦留,说道:“尘俗粗肴,聊表寸意。”洞宾又恳恳撺掇,
说:“略饮数杯见意,不必固辞。若去了,便伤了仙家和气。”仙姑被留不过,
只得勉意坐了,轮番把盏。洞宾又与仙姑说:“魏生高才能诗,今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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