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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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恨歌- 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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扫弄堂老人的一家,籍贯山东,老人已在年前去世,墙上挂着他炭笔画的遗像,

遗像下的方桌上有孙儿在写作业,要将一个字写上二十遍,早已瞌睡得睁不开眼。

楼下披屋的一家,晚宴还未结束,酒喝的并不多,总共那么一斤竹叶青,却

喝得很缠绵,点点滴滴全入心的。再往里去,灶间的后窗里,两个女人窃窃私语,

眼睛瞟起一下,又瞟起一下,是母女俩在说媳妇和嫂嫂的坏话。沿着门牌号码过

去,那下一户的前房间里正在打麻将,听得见哗哗的洗牌声,还有〃一筒〃、〃

二索〃的叫牌声,看得出是一家人,却也是亲兄弟明算账的架势。隔壁的夫妇正

反目,一句去一句来,都是伤筋动骨的诅咒,今宵今夜都过不去了,又像是拉锯

战,没个了断。再隔壁的窗是黑着,不知是睡下了,还是没回来。十八号里退休

自己干的裁缝,正忙着裁剪,老婆埋着头锁洞眼,面前开着电视机,谁也没工夫

看。对了,虽然各家各事,可有一点却是一条心,那就是电视。无论打牌,喝酒,

吵架,读书,看或是不看,听或是不听,那电视总开着,连开的频道都差不离,

多是些有头没尾的连续剧,是夜晚的统领。我们终于看到了王琦瑶的窗口,原以

为那里是寂寞的,不料全是人,沙发上,椅子上,甚至地板上,有坐着,有靠着,

也有站着,还飘出小壶咖啡的香味。这里正开派对,你看有多热闹!

王琦瑶家,如今又聚集起人了,并且,大都是年轻的朋友,漂亮,潇洒,聪

敏,时髦,看起来就叫人高兴。他们走进平安里,就好像草窝里飞来了金凤凰。

人们目送他们的背影,消失在王琦瑶家的后门里,想着王琦瑶是多么了不起,

竟召集起上海滩上的精英。人们已经忘记了王琦瑶的年纪,就像他们忘记了平安

里的年纪。人们还忘记了她的女儿,以为她是一个没生过孩子的女人。要说常青

树,她才是常青树,无日无月,岁岁年年。现在,又有那么些年轻洒脱的朋友,

进出她家就好像进出自己家,真成了个青春乐园。有时,连王琦瑶自己也会怀疑,

时间停止了脚步,依稀还是四十年前。这样的时候,确实有些叫人昏了头,只顾

着高兴,就不去追究事实。其实,王琦瑶家的这些客人,就在我们身边,朝夕相

遇的,我们却没有联系起来。比如,你要是到十六铺去,就能从进螃蟹的朋友中,

认出其中一个两个。你要是再到某个小市场去,也会发现那卖蟋蟀的看上去很面

熟。电影院前卖高价票,火车站兜售紧俏火车票……那可真是三百六十行,行行

有他们的人,到处能看见他们活跃的身影。他们在王琦瑶家度过他们闲暇的时间,

喝着小壶咖啡,吃着王琦瑶给做的精致点心,觉得这真是个好地方。他们一带十,

十带百地来到王琦瑶家,有一些王琦瑶完全说不上名字,还有一些王琦瑶只叫得

上绰号,甚至有一些王琦瑶都来不及看清面目。人是太多了,就有些杂,但也顾

不上了。王琦瑶的沙龙,在上海这地方也可算得上一个著名了,人们慕名而来,

再将名声传播出去。

不过,常客还是那几个,一个老克腊,再加张永红和长脚一对。如今,他们

更加稔熟,经常约好了一起行动,到哪里吃饭饮茶,又到哪里看电影跳舞。冬天

来到的时候,王琦瑶便在自己家烧一个火锅,一个坐一边,边吃边说话,时间不

知不觉地溜走,天色渐暗,那火锅却越烧越暖。王琦瑶忽觉得这情景似曾相识,

哪一年哪一日有过,只是换了人的,不觉有些感伤。锅下的炭火一爆,发出红光,

从下向上照耀了王琦瑶的脸,这张脸陡然间现出皱褶,一道道的,虽只一霎间,

坐在对面的老克腊却全看见,心里先是一惊,后又是一痛,想:她是一个老夫人

了。火锅吃到这个火候上,便是默然了。张永红和长脚也安静下来,各想各的心

思,心情一下子旷远了。良久,王琦瑶轻声笑了一下,不由把那几个一惊,发现

天已黑了。王琦瑶起身开了灯,又给火锅添上水,说道:怎么都不说话?谁就说,

你也不说话。王琦瑶又笑了一声,问她笑什么,她不回答,再问,她就说,看着

他们三个人,想起一些事情。问是些什么事情,却又说与他们无关。存心耍弄他

们似的,那三个人就不满了,定要她说个究竟。逼了半天,王琦瑶才说:你们将

来不知是个什么命运呢!这三人倒一愣,停了一时,张永红说:你不也是不知道

吗?王琦瑶说:我有什么将来?现在就是将来!大家都说她太谦虚,王琦瑶笑笑,

再接着说,他们三个人今天的形势是这样,明天的结局却不定是怎样。他们三个

面面相觑,忽然都有些尴尬,尤其是老克腊,硬被她扯进那一对的关系里,成了

个第三者,不明白王琦瑶把水搅浑,是要摸条什么鱼。而他隐隐觉着王琦瑶的话

其实是专讲给他听的,带有些窥探和试验的意思,心里感到不自在,就有意要把

话扯开,说些别的。王琦瑶却不让,继续说着命运的无常,此一时彼一时,山不

转水转,水不转人转。那两个听得发蒙,心里茫茫然一片,老克腊则听不下去了,

他不无刻薄地笑道:听你的意思,就是说他们两人终于是要拆档,而我却会同张

永红好。经他这么挑明,大家都笑了。王琦瑶先还辩解,说不是这个意思,老克

腊说,照你的话,就这三个人,还能有什么组合法?王琦瑶说不出话来,也笑了。

长脚脸上笑,心里却有些愠怒,他不怒王琦瑶,怒的是老克腊,觉着被他占

了便宜。张永红嘴里骂老克腊神经病,心里则很微妙地一动。王琦瑶一边笑一边

朝老克腊点头,说:算你嘴巴凶,算我输给你!

火锅之夜过去了几天,老克腊再去王琦瑶家,径直上楼,见房门开着,王琦

瑶一人坐在沙发上,膝上盖条羊毛毯,手里钩着羊毛衫。他用手指弹一下门,走

了进去。王琦瑶眼睛都没向他抬一下,就好像没他这个人。老克腊晓得她是在生

气,却并不理会,自己在房间里慢慢地踱步。这天他穿一件中山装,一条白绸巾,

随便搭在颈上,双手插在裤袋里,就像一名五四青年。他踱了一会儿,眼睛看着

脚,在地板上阳光的方格里跨进跨出,想着又一个冬天来临了。忽听王琦瑶在身

后冷冷地说话了,是嫌他走来走去妨碍了她的安静。老克腊便拉出一把椅子坐下,

看窗台上的麻雀啄食,因被窗框挡着,只露出半个脑袋。停了一会儿,王琦瑶又

说,今天她不舒服,不打算烧饭,所以没有饭给他吃。老克腊笑着说:难道我是

来吃饭的吗?王琦瑶这才抬起眼睛,说:那你是来做什么的?老克腊反问:你说

我来做什么?王琦瑶低下眼睛再去钩羊毛衫,不搭理他了。老克腊也有些气了,

闷闷地坐着,手依然插在裤袋里。那姿态是含着委屈的,无缘无故地受了冤枉,

又说不出来,讨回不了公道。坐了一时,那王琦瑶倒从沙发上起身了,泡了一杯

茶,送到他跟前,说了一声:生什么气?说罢转身进了厨房,去烧午饭。这回轮

到老克腊不理她了,继续坐在椅上生闷气。不知怎么的,又让王琦瑶占了道理,

掌握了主动。这种时候,就体现出人生经验的高低之分了。这经验是靠时间积累

的,天大的聪敏也超越不了时间,一天两天好说,一年两年也好说,可十年二十

年就不好说了。

这天的午饭却比以往更丰富和精致,王琦瑶将方才的脾气全收起了,对他无

微不至,说了许多有趣的事情,都是以前没说过的。老克腊渐渐缓了过来,几乎

要把那些不痛快忘记,王琦瑶却又提起了。她说:你以为吃火锅时,我说那些话

是无来由的?我有这么无聊吗?老克腊不知她要说什么,只停着筷子。她又说:

我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的阴冷天,也有四个男女坐一处吃火锅,其中一个女

的是无关的,另两男一女之间,后来发生的事情却是做梦也未想到的。停了一会

儿,她说:那个女的就是我。老克腊放下筷子,抬眼看着王琦瑶。王琦瑶脸上是

无所谓的神情,就像在说人家的事情。二十多年前,她和毛毛娘舅、萨沙的那段

纠葛,如今说来,已隔膜得很,痛痒无关的心情。有些细节,不知是真模糊,还

是假模糊,前后不太对得上号。就因这般的平淡和随意,这悲剧更是触目惊心。

他是头一次听王琦瑶说自己的经历,以前的谈话多是关于情景的描述,情景

中人则是虚的,一个忽隐忽现的影。如今,这人凸现起来,成了个真人,他倒有

了玄虚的心情,如坠五里云雾之中。王琦瑶的脸就像水中的倒影,摇摇曳曳。他

明白,自己是在落泪。他这眼泪,一半是同情,一半是感动。王琦瑶说:我都没

哭,你哭什么?他将头伏到桌上,说:不知道。

就此,王琦瑶向他敞开了几十年的秘史。一连几天,他们一个听一个讲的度

过。听的和讲的吸着烟,房间里烟雾缭绕。彼此的脸看起来都变得恍惚,声音也

恍惚。那是四十年前起始的故事,一身的锦绣烟尘,如今,哪里去找这旧故事的

头啊!那故事的头,虽然种的是悲剧,也是个锦绣繁华悲剧,这故事的尾将收在

哪里呢?王琦瑶的声音静下了,一时上没有声音,只有烟雾在自由无拘地聚散。

然后屋里响起轻轻的三击掌,是王琦瑶自己。他不由一惊,抬头朝她望去,

见她在烟雾中笑着,说:这场戏差不多也演到头了。他微微一战,觉着一些阴森

可怖。

她又说:做人就像在做戏,对不对?他不置可否,见她站起来,披了一身烟

雾的,向他走来,手摸着他的头,心凉了一下。那手梳理了几下他的头发,只听

她说了声:你这个小弟弟。他伸出手要去挽留那手,却没有捉到,在空气中徒然

地挥动了一下。王琦瑶已经离开了房间,他望着她消失了身影的房门,身上开始

发热。

王琦瑶再回到房间时,见他坐在椅上打寒噤,牙齿碰得格格响。王琦瑶将手

上的饭菜一放就去摸他的额头,却被他像藤缠树样地抱住了。问他怎么了,他一

个字也不说,闭着眼睛贴在她身上。她感觉到他浑身发烫,用力扶起他,让他在

床上躺下。他的两条胳膊箍紧了王琦瑶的腰,将她也带倒了,压在他的身上。王

琦瑶叫着松手松手,他反越加抱得紧。她急了,用手掴他的脸,他不睁眼也不松

手,由她掴去,她把手都掴痛了。看着他脸上被掴红杠起的地方,便软了下来,

将手轻抚上去,又被他的脸贴住了。就这样,有一些时间过去了。她叹息了一声,

伏在了他的胸前,而他趁势一翻身,将王琦瑶压住了。

他身上的热退了,泻下一头冷汗,还是打战,嘴里说着梦呓般的话,听不出

是在说什么。王琦瑶百般抚慰他,把他当个孩子般地哄他。他要什么都依着他,

曲意奉承。他有几次发急,想做什么,又不知道该做什么,闹着性子,都是王琦

瑶把着手帮他。他还哭了几声,哀哀的,为着什么万念俱灰。王琦瑶便安慰他,

鼓励他。这一夜真是又长又不安稳,不知有多少多出来的事情。那灯是一会儿开

一会儿关,人是一会儿起一会儿睡。这一夜,平安里也不知怎么了,那样的静,

什么夜声都没了,满世界是他们的声音。这声音也是要被吞噬掉的,越是闹就越

显得孤寂。他们两人都做了许多噩梦,发出压抑着的惊叫,呼吸粗重,眼睛酸涩。

这一夜过得真是累,千斤重担压在身似的。他们心里都在祷告着白天快点来

临,但当窗帘映上一丝光线时,两人又都惧从中来,这个白天将怎么过啊!他已

经精疲力尽,手脚都不会动弹。她则强挣着,在天大亮之前起床。当她梳头洗脸

的时候,她不敢看镜子里的自己,匆匆完毕,提起菜篮子贼样地溜出家门。外面

其实还一片漆黑,路灯都亮着,没几个行人。她向菜场走去,那里已有些人声,

天色又白了些,她这才觉得活过来了一点。后来,路灯一盏盏地灭了,天上却还

滞留着几颗星星,极淡的。王琦瑶想:这是什么时候了?等她回到家,床上已没

了人,老克腊走了。

他这一走就没有再来,王琦瑶觉着这样也好。那天早晨,王琦瑶见他走了,

第一个动作就是拉开窗帘,阳光照进来,就好像将昨日的夜晚化解掉了。她的思

绪从这个夜晚上跳跃过去,她想:什么也没有发生。以后的日子,很平静,夜晚

也很平静。人来人往似也稀疏了一些,各人都在忙各人的。王琦瑶新起头一件开

司米毛线衫,很烦琐的针法。她从早织到晚,中间除了烧饭吃饭,电视机一早就

开着,直到最后两个字跳出:〃再见〃,然后收针睡觉。她连他的名字都不去想,

就像没有过这个人一样。有时,她会很诧异地想:日子不是照样地过?有一天长

脚来,随口问了声:老克腊几时回来?王琦瑶一怔,想他何时走的却也不知道。

长脚又说:他不是去了无锡?王琦瑶没说什么,心里却无故地冷笑了一声。

这天,她烧了很多菜招待长脚,为他烫了些花雕,听他吹牛。近来一段,长脚混

得还不错,有几件买卖都得心应手,所以也多了一些话题,一样样说给王琦瑶听。

王琦瑶听得很仔细,不时提些问题。长脚受到这般重视,很是感动,加上喝了酒,

眼睛都湿润了,他说:王阿姨,你或者你的朋友要换外汇的话,交给我好了,一

定比中国银行的牌价合算得多。他举出比价给她听,还算账给她听。王琦瑶说:

我并没有外汇。停了一下,又说:黄货你换不换?长脚说:换呀!又报出黄金的

黑市价和银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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