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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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恨歌- 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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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钱的。他有上干句上万句的真心话要对张永红说,说出的却是实打实的假话。

长脚到王琦瑶家来,开始是为了张永红,后来就不全是了。他觉得这地方挺

不错,王琦瑶这个人也挺不错。虽然是长了一辈的人,可是和他们在一起,并没

什么隔阂的。

虽然是旧时代的人,可是对这新时代的精神也是没有隔阂的。长脚和老克腊

不同,他对旧人旧事没什么认识,也没什么感情,他是朝前看的,超前面的事情

越好。因他不是像老克腊那么有思想,做什么都不是有选择,而是被推着走,是

随波逐流,那浪头既是朝前赶,便也朝前看了。就是这样的不由自主,他也还是

有着一些直觉的,这些直觉有时甚至能比思想更为敏捷地,长驱直入事物的本质。

他在王琦瑶这里也能获得心灵的某种平静,这平静是要他不必忙着朝前赶,

有点定心丸的意思。好像冥冥之中发现了循环往复的真理,还有万变不离其宗的

真理。

上海马路匕的虚荣和浮华,在这里都像找着了自己的家。王琦瑶饭桌上的荤

素菜是饭店酒楼里盛宴的心;王琦瑶身上的衣服,是橱窗里的时装的心;王琦瑶

的简朴是阔绰的心。总之,是一个踏实。在这里,长脚是能见着一些类似这城市

真谛一样的东西。在爱这城市这一点上,他和老克胎是共同的。一个是爱它的旧,

一个是爱它的新,其实,这只是名称不同,爱的都是它的光华和锦绣。一个是清

醒的爱,一个是懵懵懂懂的爱,爱的程度却是同等,都是全身相许,全心相许。

王琦瑶是他们的先导和老师,有了她的引领,那一切虚幻如梦的情境,都会变得

切肤可感。

这就是王琦瑶的魅力。

长脚也会有问题对王琦瑶提出,却是比老克腊幼稚一百倍的,有的实在令人

发笑。

但王琦瑶也还是…一向他解释,心里感叹着他的憨傻可爱,心想:他到了张

永红的手里,还不是要圆就圆,要扁就扁?也算是张永红有福,但接着又冷笑了

一下:只是不知道长脚的钱究竟能维持多久。她想:世上凡是自己的钱,都不会

这样花法,有名堂地来,就必要有名堂地去,如长脚这样漫天挥洒,天晓得是谁

的钱!她这么想其实还是不了解长脚,长脚是会将自己的钱花在别人身上的。甚

至,为别人花钱正是他挣钱的动力,否则,当他手头拮据的时候,他用得着那样

的苦恼和不安?他自己又没什么需要花费的。前边说过,穿的是那么简单,吃是

更不必说了,一碗泡饭一包榨菜便可打发。即便是对了一席盛宴,也尽是在为别

人张罗,少见他动筷子的。他个人的需求实只在温饱线上。他的快乐是在供别人

吃喝玩耍的时候,有好几回,因别人抢着与他会钞,他动气翻了脸,那可是动真

格的,他觉着别人是在剥夺他的享受。可他确实苦于没有足够的钱,套汇是一门

起落很大的买卖,收入极不稳定。有时家人会给他一些钱,但也是杯水车薪。曾

经有朋友介绍他陪几个海外华人游玩,采购,做些跑腿的事,到头来,他争付的

饭钱和茶钱要比佣金多。朋友劝他不必如此,说好是包他茶水饭费的,他却回答,

交个朋友嘛!他就是这么看重友情。谁都木知道,在他豪爽的背后,是日以继日

地为钱发愁。说真的,他向他两个姐姐借的钱已是个大数目,平时想都不敢去想。

他还挪用过套汇的钱。和主顾打个招呼,拖几日兑现,打个时间差。好在他

的信用向来不错,对朋友的情谊则有目共睹,所以拖几日也还成。而他也深知此

事不可多,多了就收不住闸,非到万不得已不为之,实在万般无奈,他就对外声

称,去外地几日,见他的从海外来的亲戚,借此躲几日。这几日里,热闹的饭桌

上再见不着他的身影,听不见他争抢买单的声音。谁能知道其实他就在这城市的

东北角的一个冷僻的小公园里,坐在一条长凳上,看着面前的滑梯,孩子们在爬

上滑下,那尖叫声在城市边缘很显辽阔的天空下,传得很远。有麻雀在他脚边不

远的地方啄着沙土,和他做伴。他一坐就是一天,直到傍晚公园关门才慢慢地回

家,去吃家人留在饭桌上用纱罩盖着的饭菜。这时候,他口袋里连在外面吃一碗

小馄饨的钱也没有了。

上海的繁华不折不扣是个势利场,没钱没势的人别进来。要说长脚是为朋友

花钱,其实是在向这势利场纳税。那闪烁不定的霓虹灯,日长夜消的新浪潮,现

在还多出了流行曲和迪斯科,把个城市的天空,闹得沸沸扬扬,你能甘心做个局

外人吗?像长脚这样混社会的人,他们日里夜里在这繁华地里游荡穿行,天天都

在过圣诞节,怎么忍受得了平常的非年非节的岁月。他们闭上眼睛就可辨别出哪

里明,哪里暗。同是一条暗街,他们用鼻子嗅也能嗅出哪面墙里有通宵达旦的歌

舞,哪面墙后只是一觉到天明。他们都是人里的尖子,这样的人怎么能甘于平凡?

明白了这些,才能明白长脚一个人坐在小公园里的凄楚,不用间就知道他心

里在想什么?

其实只有几十分钟的车路,可却是两重天地,风是寂寥,空气也是寂寥,人

更是寂寥。他想,那些朋友在做什么?张永红又在做什么?和张永红在一起的时

候,他一心只想着怎么叫张永红高兴,现在一个人了,他的思绪便走远了一些,

开始考虑他和张永红的将来,这是一个陌生的思想。他们这些混社会的人,是很

少想将来的,将来本是不想自来,没什么可想的,一旦去想,则又发现是想不出

来的。因为是一个不知道,还因为是一个不打算。长脚的思绪在这里被弹了回来,

他发现他和张永红是没有将来可言的,只有眼下这一天天的日子。这一天天的日

子是浓缩成一餐餐的饭,一堂堂的舞会,一趟趟的逛马路买东西,这可都是人生

的精华,是挑最要紧的来的,这最要紧的则是用钱来打底。因此,思绪兜了一圈

又回来了,还是个钱的问题。

长脚再次出场,是以更为抖擞的面貌,他神清气朗,满面笑容,新理了发,

换了干净衣衫,腰包鼓鼓的,连长年弓着的腰也直起来了。他说要请大家吃烧烤,

在锦江饭店新开张的啤酒园。初秋的夜晚,风吹着桌上的蜡烛光,还有烧烤架的

火光,玻璃盏里的酒是晶莹的色泽,有一些淡淡的烟随风而逝。长脚的眼睛几乎

是噙泪的,心想:这可不是做梦吧?头顶上的布篷就像一面帆,时时鼓起着,不

知要带他们去哪个温柔乡。这才是上海的夜晚呢,其他的,都是这夜晚的沉渣。

长脚这么一走一来,难免要为他的家族传说增添新的篇章。在这水晶宫般的

夜晚里,说什么都是叫人信的,人也是有想象力的。

草坪里有一些小虫,轻轻地啄着人的脚,四周是欧式建筑环绕,悬铃木的树

叶遮着挡着,有音乐盈耳。这些还都在其次,重要的,重要的是在心里,心里是

什么样的感觉啊!好像人不是人,而是仙。长脚心里的话都是语不成句,歌不成

调的。他的膝盖微微打着额,手指在上面敲着鼓点,也是没拍眼的。什么叫陶醉,

这就是陶醉。前后不过几天,长脚却好像做了两世人。

长脚时隔几日不出现,王琦瑶几乎断定他是一个骗子了,他这么一再来,王

琦瑶又糊涂了。长脚并不解释什么,将一纸袋的礼品随意一放,纸袋上有免税商

店的中英文字样。王琦瑶心里猜想他到底从什么地方来,嘴上却不问,只说张永

红怎么不来?话没落音,张永红已从楼梯口上来了,原来是在弄堂口打电话。正

好老克腊也在,四个人就坐下来闲话。长脚环顾着小别重逢的王琦瑶的家,感动

地想:一切都没有改变。他觉得自己已离开了很久的时间,而这里的人和事竟然

依旧,似乎是在等着他归队,真叫人倍感温馨。为了回到这好日子里来,长脚终

于做了一回诈骗犯。大前天的晚上,他在浦东陆家嘴路一条弄堂里,成交了一笔

买卖,交货时,他使用了掉包计,用十张一元钱的美钞,代替了二十元的美钞。

这样的掉包计,虽然不稀奇,可在长脚却是头一遭,这在他套汇的历史,刻

下了一个耻辱的记录。在从浦东回浦西的轮渡上,长脚望着月亮被云遮住,心里

一阵暗淡。如不是走投无路,他是决不会走这条黑暗的道路。长脚的好天性里还

有一条是纯洁,现在,这纯洁被玷污了,他心里隐隐作痛着。这时,他望见了岸

上的灯光,那巍峨的建筑群,像山峦似的,陡立眼前,镀着一道城市的光芒。那

里的夜晚在向他招手,是如何的摄人魂魄!

12。祸起萧墙王安忆

在这城市的喧嚣之中,有谁能听见平安里的祈祷?谁能注意到这里不求有功

但求无过的生计?那晒台上又搭出半间披屋,天井也封了顶,做了灶间。如今要

俯瞰这城市,屋顶是要错乱并且残破许多的,层上加层,见缝插针。尤其是诸如

平安里这样的老弄堂,你惊异它怎么不倒?瓦碎了有三分之一,有些地方加铺了

油毛毡,木头门窗发黑朽烂,满目灰拓拓的颜色。可它却是形散神不散,有一股

压抑着的心声。这心声在这城市的喧腾里,算得上什么呢?这城市又没个静的时

候,昼有昼的声,夜有夜的声,便将它埋没掉了。但其实它是在的,不可抹杀,

它是那喧腾的底蕴,没了它,这喧腾便是一声空响。这心声是什么?就是两个字

:活着。那喧腾再是大声,再是热闹,再是没日没夜,也找不出这两个字的。这

两个字是千斤重,只能向下沉,沉,沉到底,飘起来的都是一些烟和雾般的东西。

所以,那心声是不能听的,听了你会哭。平安里的祈祷,也是没日没夜,长

明灯一般,熬的不是油,是心思,一寸一寸的。那大把大把挥洒在空中的喧腾,

说到底只是些活着的皮毛,所以才敢这么不节省,这么夸口。在这上海的几十万

几百万弄堂里,藏着的祈祷汇集起来,是要比欧洲城市教堂里的钟声齐鸣还要响

亮和振聋发聩,那是像地声一样的轰鸣,带来的是山崩地裂。可惜我们无法试一

试,但只要看一看它们形成的沟壑,就足以心惊,它们把这块地弄成了什么呀!

你说不上它们是建设,还是破坏,但这手笔却是大手笔。

平安里祈求的就是平安,从那每晚的〃火烛小心〃的铃声便可听出。要说平

安还不是平常,平安里本就是平常心,也就这么点平常的祈求,就这一点,还难

说是求得。多少年来,大事故没有,小事情却不断。收衣服翻身摔下楼,湿手摸

开关触了电,高压锅爆炸,错吃了老鼠药,屈死鬼也不算少了,要喊冤也能喊得

个耳朵聋,能不求平安吗?到了开灯的时分,你看那密密匝匝的窗户里的亮,是

受惊的警觉的眼睛,寻找着危险的苗头。可是当危险真的来临,却谁也听不见它

的脚步。这就是平安里麻木的地方,也是它经验主义的地方,它们对近的危险没

有准备。火啊,电的,它们早已经晓得了,其余的,它们却没有想像力了。所以,

要是能听见平安里的祈祷,那就是像阿宝背书似的,只动嘴不动脑,行行复行行。

那窗台外的花盆,差一步就要掉下去了,却没人伸手拉一把的;那白蚂蚁已

经把楼板蛀得不成样子了,也没人当回事的;加层再加层,屋基快要下陷,新的

一层眼看又起来了。在夏日的台风季节,平安里其实摇摇欲坠,可人们蜷缩在自

己的房间里,感受着忽然凉爽的风,心里很安恬。因此,平安里求的,其实是苟

且偷安,睁眼闭眼,是个不追究。早晨的鸽哨,奏的是平安令,却报喜不报忧,

可报了又怎样?躲得了初一,躲得了十五吗?这样说来,那祈祷还透着知天命,

是个大道行。再没什么说的了,就只愿它夜夜平安,也是句大白话。

风穿街过巷地响,将落叶扫成一小撮一小撮,光也是一小撮一小撮,在这些

曲长弄堂里流连。夏天过完了,秋天也过到头。后弄里的那些门扇关严了,窗也

关严了。夹竹桃谢了,一些将说未说的故事都收回肚里去了。这是上海弄堂表情

比较肃穆的时刻,这肃穆是有些分量了,从中可以感受到时间的压力。这弄堂也

已经积累起历史了,历史总是有严正的面目,不由使它的轻佻有所收敛。原先它

是多么不规矩呀,角角落落都是风情的媚眼,你一进去就要上它的圈套。如今,

又好像是故事到了收尾部分,再嬉皮笑脸的都须正色以待,再含糊不过去,终要

水落石出了。扳着指头算算,上海弄堂的年头可真不短了,再耐久的日子也是在

往梢上走了。再登上高处看那城市的风貌,纵横交错的弄堂已透出些苍凉了。倘

若它是高大宏伟的,这苍凉还说得过去,称得起是壮观。而它却是些低墙窄院,

凡人小事,能配得起这苍凉吗?难免是滑稽的表情,就更加叫人黯然神伤。说得

不好听,它真有些近似瓦砾堆了,又是在绿叶凋谢的初冬,我们只看见一些碎砖

烂瓦的。那个窈窕的轮廓还在,却是美人迟暮,不堪细想了。风里还有些往昔的

余韵吗?总不该会是一无所存?那曲里拐弯就是。它左绕右绕的,就像是左顾右

盼,它顾盼的目光也有岁数了,散了神的,什么也抓不住。再接着,雨夹雪来了,

是比较寒冽的往事,也已积起三五代的,落到地就化成了水。

现在,让我们透过窗口,看一看平安里的内景。先是弄口过街楼上,住的是

扫弄堂老人的一家,籍贯山东,老人已在年前去世,墙上挂着他炭笔画的遗像,

遗像下的方桌上有孙儿在写作业,要将一个字写上二十遍,早已瞌睡得睁不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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