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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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恨歌- 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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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

这心情不是出于同情和善解,倒是来自青春的狂妄,觉着世界都是自己的,

何苦去欺那些走在末途的老年人。在他们眼中,只要年长十岁,便可称得上老人

了。

有时你听他们在说〃老头子〃〃老太婆〃的,其实那不过是三十多岁的人,

四十多岁的人就更别提了。

但薇薇时常会忘记自己的优势,内心是有些自卑的。年轻总是这样,因为缺

乏经验,便不会利用自己的好条件,而且特别容易受影响,不相信自己。所以,

薇薇就变得不愿意和母亲一起出门。母亲在场,她止不住就流露出丧气的表情,

使她平淡的面目更打了折扣。小些的时候,对母亲的倚赖还压制着挫败感,渐渐

大了,所谓翅膀硬了,倚赖逐步消退,挫败感便日益上升,变得尖锐起来。一九

七六年时,薇薇是高中一年级学生。

她照例是不会对学习有什么兴趣的,政治上自然也没什么要求。她是那种典

型的淮海路上的女孩,商店橱窗是她们的日常景观,睁眼就看见的。这些橱窗里

是有着切肤可感的人生,倒不是〃假太空〃的。它是比柴米油盐再进一步的生活

图画,在物质需求上添一点精神需求,可说是生活的美学。薇薇这些女孩子,都

是受到生活美学陶冶的女孩子。

上海这城市,你不会找到比淮海路的女孩更会打扮的人了。穿衣戴帽,其实

就是生活美学的实践。倘若你看见过她们将一件朴素的蓝布罩衫穿出那样别致的

情调,你真是要惊得说不出话来。

在那个严重匮乏生活情趣的年头里,她们只须小小一点材料,便可使之焕发

出光彩。

她们一点不比那些反潮流的英雄们差劲,并且她们还是说的少,做的多,身

体力行,传播着实事求是的人生意义和热情。在六十年代末到七十年代上半叶,

你到淮海路来走一遭,便能感受到在那虚伪空洞的政治生活底下的一颗活泼跳跃

的心。当然,你要细心地看,看那平直头发的一点弯曲的发梢,那蓝布衫里的一

角衬衣领子,还有围巾的系法,鞋带上的小花头,那真是妙不可言,用心之苦令

人大受感动。薇薇的理想,是高中毕业后到羊毛衫柜台去做一名营业员。说实在,

那阵子的选择很有限,薇薇也不是个好高骛远的人,她甚至都不是个肯动脑筋的

人,对自己前途的设想,带着点依葫芦画瓢的意思。

这点上,她也不如王琦瑶,当然这也是时代的局限性。总之,薇薇是淮海路

上的女孩中最平常的一个,不是精英,也不是落伍者,属于群众的队伍,最多数

人。

一九七六年的历史转变,带给薇薇她们的消息,也是生活美学范畴的。播映

老电影是一桩,高跟鞋是一桩,电烫头发是又一桩。王琦瑶自然是要去烫头发的。

不知是理发师的电烫手艺生疏了,还是看惯了直发反而看不惯卷发了,王琦

瑶从理发店回来时是非常懊恼的。新烫的头发就像鸡窝,显得邋遢,而且看出了

年纪。

她再怎么梳理都弄不好,心里直骂自己没事找事,还骂理发店没有金钢钻,

却偏要揽磁器活。其时,薇薇也和她的同学一起去烫了辫梢和刘海,倒是干净利

索,也增添了一点妩媚。薇薇心情很好地回到家,却不料母亲说她像个从前的苏

州小大姐。薇薇被泼了冷水,倒不气馁,晓得母亲这几日因为头发烫坏了气不顺,

由着她说,并不回嘴,还帮着王琦瑶卷头发做头发,镜子里看出了自己的优势。

王琦瑶一边想起佛家把头发叫作烦恼丝,是实在有道理。这千丝万缕的,真是烦

恼死人了。过了几天,王琦瑶又去理发店,干脆剪了,极短的,倒新造出一个发

式,非常别致。走出理发店时,这才觉出蓝天红日,微风拂面。薇薇一看母亲,

再看自己,果然是一个苏州小大姐,不由一阵沮丧。这回就轮到王琦瑶替她弄头

发了。

可她心里有成见,总觉着母亲给她的建议不对头,故意要她难看似的。王琦

瑶说什么,她反对什么。最后,王琦瑶生气了,撇下她走开去,薇薇一个人对着

镜子,不由就哭了起来。这么闹一场,她们母女至少有三天不说话,进来出去都

像没看见。

到了第二年,服装的世界开始繁荣,许多新款式出现在街头。据老派人看,

这些新款式都可以在旧款式里找到源头的。于是,王琦瑶便哀悼起她的衣箱,有

多少她以为穿不着的衣服,如今到了出头之日,却已经卖的卖,破的破。她唠叨

着这些,薇薇倒不觉着呷唆,还很耐心地听。听母亲细致地描绘每一件衣服的质

地款式,以及出席的场合,晒霉的日子又到了眼前。她看见母亲的好日子已经失

了光彩,而她的好日子正在向她招手。她奋起直追的,要去响应新世界的召唤。

她和她那些同学们,将这城市服装店的门槛都快踏破了,成衣店的门槛也踏

破了。

她们读书的时间没有谈衣服的时间多。她们还把外国电影当作服装的摹本反

复去看。然而当她们初走出原先那个简单的无从选择的衣着世界,面对这一个丰

富多彩、纷繁杂沓的服装形势,便会感到无所适从。天赋好一些的人,尚能够迅

速找到方向,走到时尚的前列,起个领路人的作用。像薇薇这样天赋一般的人,

难免就要走一些弯路,付些学费。其实薇薇要是肯多听母亲几句,也许还可以及

时走上正轨,合上时尚的脚步。可她偏是要同母亲唱对台戏的。母亲说东,她偏

西。

要说起来,在服饰的进步方面,薇薇是花大力气了。但失败还是不可避免。

她每过一段日子,就为了要钱做衣服和王琦瑶怄气;做好的衣服效果适得其

反,又要和王琦瑶怄气;再看母亲不费一点难的,将箱底的旧衣服稍作整理便一

领潮流,还得怄一次气。在追求时髦的过程中,薇薇就是这样将钱和心情作代价,

举步维艰地前进。

不过,凡事都怕用心二字,再过了一年,薇薇的装束便得了要领。看见她,

就知道街上在流行什么。而她一旦纳入时尚的潮流,心情便从容了许多。她有了

一些识别力。

晓得哪些只是时尚的假相,哪些才是真谛,需要跟上,不跟就要落伍。身在

这一年,回顾前一年,难免百感交集,那真是叫人乱了手脚的。不要小看这些从

俗入流的心,这心才是平常心,日日夜夜其实是由它们撑持着,这城市的繁华景

色也是由它们撑持着。这些平常。已是最审时度势,心明眼亮,所以也是永远不

灭,常青树一样。薇薇高中毕业了,没有去卖羊毛衫,而是进入一所卫生学校。

学校在郊区县,一星期回来一次。这个学校是女生多男生少,女孩子在一起,

难免也是争奇斗艳,互相攀比着买衣买鞋。每到星期六回到市区,便如同补课一

样,大逛马路。其时,王琦瑶早已经卸下打针的牌子。

只在工场间里钩毛线活。本是活多人少,可是插队落户大回城,进了一批知

青,就变成人多活少,收入自然减低了。为了应付薇薇服装上的开支,也为自己

偶尔添一点行头,她不得已动用了那笔李主任留给她的财产。她等薇薇不在的时

候,开箱取出金条,拿到外滩中国银行兑了现钱。她感慨地想:没饭吃的时候都

没动这钱,如今有吃有穿的,却要动了。她觉得动了一回就难保没有下一回,就

好像满口牙齿掉了一颗,就会掉第二颗,心里不觉有些发空。可是一街的商店都

在伸手向她要钱,她挨得过今天挨得过明天吗?

王琦瑶眼里的今日世界,不像薇薇眼里的是个新世界,而是个旧世界,是旧

梦重温。有多少逝去的快乐,这时又回来了啊!她心里的欢喜其实是要胜过该藏

的,因为她比薇薇晓得这一些的价值和含义。

金条的事情,王琦瑶瞒着薇薇,想若是被她晓得,还不知怎么样地买衣服呢!

所以,薇薇向她要钱时,她手是一点不松的。这时候,薇薇才会想起父亲这

一桩事来。她想,倘若再有一个父亲挣钱,便可多买多少衣服啊!除此,她也并

不觉得需要有个父亲。王琦瑶从小就对她说,父亲死了,她也是这样对别人说的。

当薇薇稍稍懂事以后,她们这个家基本上就没有男客上门,女客也很少,除了弄

底七十四号里的严家师母。虽然有外婆家,却也少走动,一年至多一回。所以,

薇薇的生活其实很简单。她在外形上比她的实际年龄显得成熟,内心却还是个孩

子,除了时尚什么人情世故都不懂。这不能怪她,全因为没有人教她。这倒是淮

海路女孩的一个例外。淮海路的女孩还是有些野心的,她们目睹这城市的最豪华,

却身居中流人家,自然是有些不服,无疑要做争取的。住在淮海路繁华的中段的

人家,大凡都是小康。倘若再往西去,商店稀疏,街面冷清,嚣声惬止,便会有

高级公寓和花园洋房出现,是另一个世界。这其实才是淮海路的主人,它是淮海

路中段的女孩的梦想。薇薇却没有这种追根溯源的思路,她是一根筋的,唯一的

争取,便是回家向王琦瑶要钱。她甚至从来都没想一想,她向母亲要钱,母亲却

向谁要钱。

有时王琦瑶向她叹苦经,她便流着眼泪,为自己的家境悲叹。但过后就忘了,

再接着向王琦瑶要钱。一旦要到钱,她欢喜都来不及,哪里还顾得想钱的来路。

所以只要王琦瑶自己不说,薇薇是不会知道金条那回事的。

现在,到了晒霉的日子,薇薇的衣服也有一大堆了。从吃奶时候的羊毛斗篷,

一直到前一年流行的喇叭裤,真是像蝉蜕一样的。这城市里的女人,衣服就是她

们的蝉蜕。

她们的年纪是从衣服上体现的,衣服里边的心,有时倒是长不大的。王琦瑶

细心地翻检着这些衣服,看有没有生霉斑。大部分衣服是六成新的,只因为式样

过时,便被抛置一边。王琦瑶却替薇薇收着,她知道,这些过时的样式,再过些

时又会变成新样式。这就是时尚的规律,是根据循环论的法则。对于时尚,王琦

瑶已有多年的经验,她知道再怎么千变万化,穿衣总是一个领两个袖,你能变出

两个领三个袖吗?总之,样式就是那么几种,依次担纲时尚而已。她只是觉着有

时循环的周期过长了,纵然有心等,年纪却不能等了。她想起那件粉红色的缎旗

袍,当年是如何千颗心万颗心地用上去,穿在身上,又是如何的千娇百媚。这多

年来压在箱底,她等着穿它的日子到来,如今这日子眼看着就近了,可她怎么再

能穿呢?这些事情简直不能多想,多想就要流泪的。这女人的日子,其实是最不

经熬的。过的时候不觉得,过去了再回头,怎么就已经十年二十年的?晒霉常常

叫人惆怅心起,那一件件的旧衣服,都是旧光阴,衣服蛀了,焊了,生霉了,光

阴也越推越远了。

曾有一次,王琦瑶让薇薇试穿这件旗袍,还帮她将头发拢起来,像是要再现

当年的自己。当薇薇一切收拾停当,站在面前时,王琦瑶却怅然若失。她看见的

并非是当年的自己,而是长大的薇薇。薇薇要比她高大,因此这件旗袍在她身上,

紧绷绷的,也略短了。到底年代久了,缎面有些发黄变色,一看便是件旧物。薇

薇穿了它,怎么看都不大像的。她在镜子前左顾右盼,咯咯地笑弯了腰。这件旧

旗袍,并没有将她装束成一个淑女,而是衬出她无拘无束的年轻鲜艳,是从那衣

格里进出来的。薇薇做出许多怪样子,自得其乐。等她乐够了,脱下旗袍,王琦

瑶再没将它收进箱底,只是随手一塞。有几次理东西看见它,也做不看见地推在

一边,渐渐地就把它忘了。

2。薇薇的时代薇薇眼睛里的上海,在王琦瑶看来,已经是走了样的。那有轨

电车其实最是这城市的心声,如今却没了。今天,在一片嗡然市声之中,再听不

见那个领首的〃当当〃声。

马路上的铁轨拆除了,南京路上的棺木地砖早二十年就撬起,换上了水泥。

沿黄浦江的乔治式建筑,石砌的墙壁发了黑,窗户上蒙着灰垢。江水一年比

一年浑浊稠厚,拍打防波堤的声音不觉降了好几个调。苏州河就别提了,隔有一

站路就嗅得见那气味,可直接做肥料的。上海的弄堂变得更阴沉了,地上裂,墙

上也裂了,弄内的电灯,叫调皮孩子砸碎了,阴沟堵了,污水漫流。夹竹桃的叶

子也是蒙垢的。院墙上长了狗尾巴草,地砖缝里,隔年的西瓜籽发了芽。这还都

是次要,重要的变化在于房子的内心。先说那公寓大楼,就像有千军万马在楼梯

上奔跑过,大理石的梯级都踩塌了边沿,也不怪它踩塌,几十年的脚步,是滴水

穿岩的功夫。大理石的楼梯尚且如此,弄堂房子里的木楼梯就不用说了。大楼穹

顶上的灯至少是碎了灯罩的;罗马式的雕花有还不如没有,专供积灰尘和结蛛网

的;电梯的角索自然是长了锈,机械部分也不灵了,一升降便隆隆响;楼梯扶手

可千万别碰,几十年的灰尘在上面。倘若爬上顶楼,便可看见水箱的铁皮板也生

了锈,顶上盖一片牛毛毡,是叫雨打得千疮百孔的。顶楼平台上是风声浩荡,扫

起了地上的土,飞沙走石的势态。这里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不知从哪里来的破东西,

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走过这些破东西,扶着砖砌的围栏,往下看去,便可看见这城市所有的晒台

和屋顶都是烂了砖瓦的。从人家的老虎天窗看进去,那板壁墙早已叫白蚂蚁蛀空

了。最妙的是花园洋房,不要进门,只看院子,便可知道那里的变化。院子里搭

了多少晾衣架呀,一个洗衣工场也不过如此。花坛处搭起了炊间,好端端的半圆

形大阳台,一分为二,是两个灶间。要是再走进去,活脱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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