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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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恨歌- 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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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天空,不停地盘旋,终于回到屋顶歇歇脚,却又是一阵惊飞。它们的翅膀都快

飞断了,它们的眼睛要流出血来,它们看到的最多,每一件悲惨的事情,以及前

因后果都逃不过它们的眼睛。

一九六六年的夏天里,这城市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弄堂,那些红瓦或者黑

瓦、立有老虎天窗或者水泥晒台的屋顶,被揭开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暴露在

光天化日之下。

这些弄堂里的苟苟且且的秘练带着阴潮的霞气,还有鼠溺的气味,它们本来

是要腐烂下去,化作肥料,培育新的人生。这些渺小的人生,也是需要付出牺牲

作代价的。这些人生秘密,由于多而且轻,会有一些透出墙缝瓦缝,弥漫在城市

的空气里,我们从来没嗅出里面的腐味,因它们早已衍变生化出新的生命。如今,

屋顶被揭开了,那景象是触目惊心,隐晦的故事污染了城市的空气。这故事中有

一个是说,一个不守家规的女儿,被私下囚禁了整整二十年,当她被释放出来的

时候,双脚已不会走路,头发全白,眼睛也见不得阳光。在这些屋顶底下,原来

还藏有着囚室,都是像鼠穴一样,幽闭着切切嗟嗟的动静。一九六六年这场大革

命在上海弄堂里的景象,就是这样。它确是有扫荡一切的气势,还有触及灵魂的

特征。它穿透了这城市最隐秘的内心,从此再也无藏无躲,无遮无蔽。这些隐秘

的内心,有一些就是靠了黑暗的掩护而存活着。它们虽然无人知无人晓,其实却

是这城市生命的一半,甚至更多。就像海里的冰山,潜在水底的那一半。这城市

流光溢彩的夜晚与活泼泼的白昼,都是以它们的隐秘作底的,是那声声色色的釜

底之薪,却是看不见的。好了,现在全撕开了帷幕,这心使死了一半。别看这心

是晦涩,阴霉,却也有羞怯知廉耻的一面,经得起折磨,却经不起揭底的。这也

是称得上尊严的那一点东西。

这个夏天里,这城市的隐私袒露在大街上。由于人口繁多,变化也繁多,这

城市一百年里积累的隐私比其他地方一千年的还多。这些隐私说一件没什么,放

在一起可就不得了。是一个大隐私。这是这城市不得哭不得语的私房话,许多歌

哭都源于此,又终于此。你看见那砸得稀巴烂的玻璃器皿,明清瓷器;火里焚烧

的书籍,唱片,高跟鞋;从门捐上卸下的店号招牌;旧货店里一夜之间堆积如山

的红木家具,男女服装,钢琴提琴,这都是隐私的残骸,化石一样的东西。你还

看见,撕破的照片散布在垃圾箱四周,照片上这一半那一半的面孔,就像一群屈

死的鬼魂。最后,连真的尸体也出现在人头济济的马路上了。

当隐私被揭露,沉滓泛起地在空中飞扬,也是谣言蜂起的时刻。我们所听见

的那些私情,一半是真,一半是假。我们虽是信疑参半,可也并不停止继续传播。

乌烟瘴气笼罩了城市的街道里巷。这是由最碎的舌头嚼出来的传言,它们使

隐私被揭露的同时失去了真面目,变了颜色,自己都认不出自己。所以你千万不

要全信,可也不要不信,在那耸人听闻的危言之下,只有着那么一点实情。那一

点实情其实很简单,也是人之常情的一种,就看你怎么去听。千奇百怪的人和事,

一夜之间诞生于世,昨天还是平淡如水,今天则骇世惊俗。你只要去看路边的大

字报,白纸黑字地写的都是;还有高楼顶上撤下的传单,五色纸黑油墨写的也是。

你看这些,能把你看糊涂。这城市的心啊,已经歪曲得不成样了,眉眼也斜

了,看什么,不像什么。

程先生的顶楼也被揭开了,他成了一个身怀绝技的情报特务,照相机是他的

武器,那些登门求照的女人,则是他一手培养的色情间谍。这夏天,什么样的情

节,都有人相信。他家的地板撬开,墙打穿了,环绕程先生的神秘气息有增无减。

他被逼供了几天几夜,还是没有结果,只能将他关起来,锁在机关的一间厕

所里,一关就是一个月。这一个月里,程先生过着行尸走肉的生活,他吃,他睡,

他写,他说,都听凭着别人的意志。

他的脑子成了一个空洞。夜深人静,有彻夜不断的水滴的声音,那是抽水马

桶的漏水声,就好像时间的更漏。一个月过去,程先生被释放回家,已是深夜两

点,没有公交车,他是步行回家。马路上没有人,外滩的江边也没有人,走进他

住的大楼,大楼里静悄悄。

电梯停在底层,锁着门,穹顶上开一盏电灯,将惨白的光洒下楼底。他一层

层走在围绕电梯铁索盘旋而上的楼梯,脚步激起回声,在穹顶下左冲右突。窗户

外传来江水拍岸的声响,可看见漆黑江水里的航标灯亮。他走到顶楼,推门进去,

房间里意外地亮着,月光照在地上,原来所有的窗幔都已扯下。于是,他就想不

起开灯,走过去,在月光里站了一时,然后在地上坐了下来。

这一晚的月光照进许多没有窗幔遮挡的房间,在房间的地板上移动它的光影。

这些房间无论有人无人,都是一个空房间。角落里堆着旧物,都是陈年八辈

子,自己都忘了的,这使它看上去像废墟。房间是空房间,人是空皮囊,东西都

被掏尽。其实几十年的磨确本已磨得差不多,还在乎这一掏吗?今天的月亮,是

可在许多空房子和空皮囊里穿行,地板缝里都是它的亮。然后,风也进来了,先

是贴着墙根溜着,接着便鼓荡起来,还发出啧啧的声响。偶尔地,有一扇没关严

的门窗〃噼啪〃地击打一声,就好像在为风鼓掌。房间里的一些碎纸碎布被风吹

动了,在地板上滑来滑去。这些旧物的碎屑,眼见得就要扫进垃圾箱,在做着最

后的舞蹈。

这样的夜晚真是很凄凉,无思无想,也没有梦,就像死了一样。等天亮了,

倒还好些。可以去看,去听。可现在,看也没什么看,听也没什么听。街上多出

许多野猫,成群结队地游荡。它们的眼睛就像人眼,似乎是被放逐的灵魂在做梦

游。它们躲在暗处,望着那些空房间,呜呜地哀叫。它们无论从多么高的地方跳

下,都是落地无声。它们一旦潜入黑暗,便无影无踪,它们实实在在就是那些不

幸的灵魂,从躯壳中被赶出。还有一样东西也可能是被驱出皮囊的灵魂,那就是

下水道里的水老鼠。它们日游夜游,在这城市地下的街巷里穿行,奔赴黄浦江的

水道。它们往往到不了目的地便死了。可终有一天,它们的尸体也会被冲进江水。

它们是一种少有人看见的生物,偶尔地,千年难得见上一面,便会惊奇得了

不得。

在今天这个月夜里,下水道里几乎是熙熙攘攘,正举行着水老鼠的大游行。

这个夜晚啊,唯独我们是最可怜的,行动最不自由,本是最自由的那颗心,却被

放逐,离我们而去。幸亏我们都睡着,陷于无知无觉的境地,等到醒来,又是一

个闹哄哄的白天,有看有听又有做。

程先生是睁着眼睛睡的,月光和风从他眼睑里过去,他以为是过往的梦境。

他甚至没有注意到他的周围,他的家已经变成这副样子。可是江边传来的第

一声汽笛唤醒了他,月光逝去又唤醒了他,最初的晨霭再唤醒了他。他抬头看看,

一个声音对他说;要走快走,已经够晚了。他没有推敲这句话的意思,就站起身

跨出了窗台。窗户本来就开着,好像在等候程先生。有风声从他耳边急促地掠过,

他身轻如一片树叶,似乎还在空中回旋了一周。这时候,连鸽子都没有醒,第一

部牛奶车也未起程,轮船倒是有一艘离岸,向着吴湖口的方向。没有一个人看见

程先生在空中飞行的情景,他这一具空皮囊也是落地无声。他在空中度过的时间

很长,足够他思考一些重要的事情。他一离开窗台,思绪便又回到他的身上。他

想,其实,一切早已经结束,走的是最后的尾声,可这个尾拖得实在太长了。身

体触地的一刹那,他终于听见了落幕的声音。

你有没有看见过卸去一面墙的房屋,所有的房间都裸着,人都走了,那房间

成了一行行的空格子。你真难以想象那格子里曾经有过怎样沸腾的情景,有着生

与死那样的大事情发生。这些空格子看上去是那么小,那么简陋,几乎不相信能

容纳一个昼夜的起居。

它们看上去还是那么单薄,一弯楼梯就像洋老鼠房子的楼梯,就好像经不起

一脚踩的样子。看那一面面的后窗,窗外边是蓝天,有窗没窗都一个样。门也是

可有可无,显得都有些无聊。可就是这些木头和砖垒起的小方格里,有着我们的

好日子,和坏日子。让我们把墙再竖起来吧,否则你差不多就能听见哭泣的声音,

哭泣这些日子的逝去。让这些格子恢复原样,成为一座大房子,再连成一条弄堂,

前面是大马路,后面是小马路,车流和人流从那里经过。无论这城市有多少空房

子,总有着足够的人再将它们填满。这城市的人就像水一样,见空就钻。在这里

你永远不会有足够的空闲去哀悼逝去的东西,挤都来不及呢。不过那是将一百年

作一年,一年作一天那么去看事物的,倘若只是将人的一生填进去,却是不够塞

历史的牙缝。倘若要哀悼,则可哀悼一生。但那哀悼纵然有一百年,第一百零一

个年头,也就烟消云散。在这城市里生活,眼光不需太远,却也不需太近,够看

个一百零一年的就足矣。然后就在那砖木的格子里过自己的日子,好一点坏一点

都无妨。虽说有些苟且,却也是无奈中的有奈,要不,这一生怎么去过?怎么攫

取快乐?你知道,在那密密匝匝的格子里,藏着的都是最达观的信念。即使那格

子空了,信念还留着。窗台上,地板上,墙上,壁上,那楼梯转弯处用滑粉写着

的孩子的手笔:〃打倒王小狗〃,就是这信念。

第三部

1。薇薇薇薇出生于一九六一年,到了一九七六年,正是十五岁的豆蔻年华。

倘要以为她母亲王琦瑶漂亮,她就也漂亮,那就大错特错了。薇薇称不上是

好看,虽然继承了王琦瑶的眉眼,可那类眉眼是要有风韵和情味作底的,否则便

是平淡无趣了。而薇薇生长的那个年头,是最无法为人提供这两项的学习和培养。

她难免也是干巴巴的,甚至在神情方面还有些粗陋。那些年头里,女孩子要称上

好看,倒全是凭实力的,一点也掺不得水。

薇薇显然不具备这样的好看的条件。她时常听见人们议论,说女儿不如母亲

漂亮,这使她对母亲心生妒忌,尤其当她长成一个少女的时候。她看见母亲依然

显得年轻清秀的样子,便觉着自己的好看是母亲剥夺掉的。这类议论对母亲也是

有影响的,那就是使王琦瑶保持了心理上的优势,能以沉着自若的态度面对日益

长成的女儿,而不致感到年岁逼人。薇薇刚长到能穿王琦瑶的衣服的时候,就开

始和母亲争衣服穿了。有时候,王琦瑶分明出于好心,说这衣服对她太老成,她

反而更要穿那衣服,似乎母亲是心惊叵测。家里有两个女人,再没个男人来解围,

事情是真难办。倘要以为这个没有父亲的家庭会受到种种压力,那也大错特错了。

人们虽然会对她们嚼些舌头,可却从来没有麻烦过她们什么,甚至还有些怜

惜和照顾。她们的麻烦尽是自己找的。如同所有结成对头的女人那样,她们也是

勾心斗角的一对。一九七六年,王琦瑶是四十七岁,看上去至少减去十岁,和女

儿走在一起,更像是一对姐妹,也是姐姐比妹妹好看。但好看归好看,青春却是

另一回事,怎么补也补不过来,到底是年轻占些便宜,有着许多留待享用的权利,

不争取也是归她。所以,王琦瑶对女儿也是有妒意的,薇薇呢,便也有了她的优

势。

总之,这母女俩的优劣位置是可转换的,决定于从哪个角度看问题。

每年的大伏天,王琦瑶晒霉的时候,打开樟木箱,衣服搭满了几竹竿,窗台

上则是各色皮鞋。满屋子都飞扬着细小的灰尘,在阳光里上下沉浮。薇薇就像踩

高跷似的,将每一双皮鞋都套在脚上拖一圈。开始的时候,她的脚只能占个鞋尖,

走两步就要摔倒。

后来,她的脚长起来了,一年比一年地容满了这些高跟鞋。箱子底的抽了丝

的玻璃丝袜也叫她惊奇,把手伸进去,再张开,对着太阳,看那蝉翼似的玻璃丝。

她的手也一年一年长大,最终将那丝袜彻底撑破。还有那些缀了珠子的手提

包,散了串的珍珠项链,掉了水钻的胸针,蛀了洞的法兰绒贝蕾帽。都是箱角里

的物件,虽是七零八落,却也凑合成了一幅奇光异色的图画。这幅图画在这大太

阳天里,是有些暗淡,还有些灰心丧气的,就像那种剥落了油彩的旧油画,然而

却流露出华丽的表情。薇薇将这些东西全披挂起来,然后去照镜子,镜子里的人

不是人,是妖精。她一边做着许多她以为是坏女人的姿态,一边笑弯了腰。她想

象不出母亲当年的样子,也想象不出母亲当年的那个时代。今天的景象再是索然

无味,因为是她的时代,所以还是今天好。薇薇有时候故意将母亲的这些箱底弄

坏一点两点,从皮领上扯下几撮毛,缎旗袍上勾出几根丝,等着母亲来骂她,好

和王琦瑶顶嘴。可是,日落时分,母亲收东西时,却不是每次都发现,即使发现,

反应也很淡漠。她将那破绽处迎着光线仔细看着,然后便叠好收起了,说;谁晓

得还穿着穿不着。薇薇不觉也感到了黯然,甚至还有些可怜母亲,起了自责的心

情。

这心情不是出于同情和善解,倒是来自青春的狂妄,觉着世界都是自己的,

何苦去欺那些走在末途的老年人。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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