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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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恨歌-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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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不同了,它们每天傍晚都满载而归。在这城市上空,有多少双这样的眼睛啊!

大街上的景色是司空见惯,日复一日的。这是带有演出性质,程式化的,虽

然灿烂夺目,五色缤纷,可却是俗套。霓虹灯翻江倒海,橱窗也是千变万化,其

实是俗套中的俗套。街上走的人,都是戴了假面具的人,开露天派对的人,笑是

应酬的笑,言语是应酬的言语,连俗套都称不上,是俗套外面的壳子。弄堂景色

才是真景色。它们和街上的景色正好相反,看上去是面目划一,这一排房屋和那

一排房屋很相像,有些分不清,好像是俗套,其实里面却是花样翻新,一件件,

一宗宗,各是各的路数,摸不着门槛。隔一堵墙就好比隔万重山,彼此的情节相

去十万八千里。有谁能知道呢?弄堂里的无头案总是格外的多,一桩接一桩的。

那流言其实也是虚张声势,认真的又不管用了,还是两眼一摸黑。弄堂里的

事又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没有个公断,真相不明的,流言更是搅稀泥。

弄堂里的景色,表面清楚,里头乱成了一团麻,剪不断,理还乱。在那窗格子里

的人,都是当事人,最为糊涂的一类,经多经久了,又是最麻木的一类,睁眼瞎

一样的。

明眼的是那会飞的畜生,它们穿云破雾,且无所不到,它们真是自由啊!这

自由实在撩人心。大街上的景色为它们熟视无睹,它们锐利的眼光很能捕捉特别

的非同寻常的事情,它们的眼光还能够去伪存真,善于捕捉意义。它们是非常感

性的。

它们不受陈规陋习的束缚,它几乎是这城市里惟一的自然之子了。它们在密

密匝匝的屋顶上盘旋,就好像在废墟的瓦砾堆上盘旋,有点劫后余生的味道,最

后的活物似的。它们飞来飞去,其实是带有一些绝望的,那收进眼睑的形形色色,

也都不免染上了悲观的色彩。

应当说,这城市里还有一样会飞的生物,那就是麻雀。可麻雀却是媚俗的,

飞也飞不高的。它一飞就飞到人家的阳台上或者天井里,啄吃着水泥裂缝里的残

汤剩菜,有点同流合污的意思。它们是弄堂的常客,常客也是不受尊重的常客,

被人赶来赶去,也是自轻自贱。它们是没有智慧的,是鸟里的俗流。它们看东西

是比人类还要差一等的,因它们没有人类的文明帮忙,天赋又不够。它们与鸽子

不能同日而语,鸽子是灵的动物,麻雀是肉的动物。它们是特别适合在弄堂里飞

行的一种鸟,弄堂也是它们的家。它们是那种小肚鸡肠,嗡嗡营营,陷在流言中

拔不出脚的。弄堂里的阴郁气,有它们的一份,它们增添了弄堂里的低级趣味。

鸽子从来不在弄堂底流连,它们从不会停在阳台、窗畔和天井,去谄媚地接

近人类。它们总是凌空而起,将这城市的屋顶踩在脚下。它们扑啦啦地飞过天空,

带着不屑的神情。它们是多么傲慢,可也不是不近人情,否则它们怎么会再是路

远迢迢,也要泣血而回。它们是人类真正的朋友,不是结党营私的那种,而是了

解的,同情的,体恤和爱的。假如你看见过在傍晚的时分,那竹梢上的红布条子,

在风中挥舞,召唤鸽群回来的景象,你便会明白这些。这是很深的默契,也是带

有孩子气的默契。它们心里有多少秘密,就有多少同情;有多少同情,就有多少

信用。鸽群是这城市最情义绵绵的景象,也是上海弄堂的较为明丽的景象,在屋

顶给鸽子修个巢,晨送暮迎,是这城市的恋情一种,是城市心的温柔乡。

这城市里最深藏不露的罪与罚,祸与福,都瞒不过它们的眼睛。当天空有鸽

群惊飞而起,盘旋不去的时候,就是罪罚祸福发生的时候。猝然望去,就像是太

阳下骤然聚起的雨云,还有太阳里的斑点。在这水泥世界的沟壑裥绉里,嵌着多

少不忍卒睹的情和景。看不见就看不见吧,鸽群却是躲也躲不了的。它们的眼睛,

全是被这情景震惊的神色,有泪流不出的样子。天空下的那一座水泥城,阡陌交

错的弄堂,就像一个大深渊,有如蚁的生命在作挣扎。空气里的灰尘,歌舞般地

飞着,做了天地的主人。还有琐细之声,角角落落地灌满着,也是天地的主人。

忽听一阵鸽哨,清冽地掠过,裂帛似的,是这沉沉欲睡的天地间的一个清醒。

这城市的屋顶上,有时还会有一个飞翔的东西,来与鸽群做伴,那就是风筝。它

们往往被网状的电线扯断了线,或者撞折了翅翼,最后挂在屋脊和电线杆上,眼

巴巴地望着鸽群。它们是对鸽子这样的鸟类的一个模拟,虽连麻雀那样的活物都

不算,却寄了人类一颗天真的好高骛远的心。它们往往出自孩子的手,也出自浪

荡子的手,浪荡子也是孩子,是上了岁数的孩子。孩子和浪荡子牵着它们,拼命

地跑啊跑的,要把它们放上天空,它们总是中途夭折,最终飞上天空的寥寥无几。

当有那么一个混入了鸽群,合着鸽哨一起飞翔,却是何等的快乐啊!清明时

节,有许多风筝的残骸在屋顶上遭受着风吹雨打,是殉情的场面。它们渐渐化为

屋顶上的泥土,养育着瘦弱的狗尾巴草。有时也有乘上云霄的挣断线的风筝,在

天空里变成一个黑点,最后无影无踪,这是一个逃遁,怀着誓死的决心。对人类

从一而终的只有鸽子了,它们是要给这城市安慰似的,在天空飞翔。这城市像一

个干涸的海似的,楼房是礁石林立,还是搁浅的船只,多少生灵在受苦啊!它们

怎么能弃之而去。鸽子是这无神论的城市里神一般的东西,却也是谁都不信的神,

它们的神迹只有它们知道,人们只知道它们无论多远都能泣血而归。人们只是看

见它们就有些喜欢。尤其是住在顶楼的人们,鸽子回巢总要经过他们的老虎天窗,

是与它们最为亲近的时刻。这城市里虽然有着各式庙宇和教堂,可庙宇是庙宇,

教堂是教堂,人还是那弄堂里的人。人是那波涛连涌的弄堂里的小不点儿,随波

逐流的,鸽哨是温柔的报警之声,朝朝夕夕在天空长鸣。

现在,太阳从连绵的屋瓦上喷薄而出,金光四溅的。鸽子出巢了,翅膀白亮

白亮。高楼就像海上的浮标。很多动静起来了,形成海的低啸。还有尘埃也起来

了,烟雾腾腾。多么的骚动不安,有多少事端在迅速酝酿着成因和结果,已经有

激越的情绪在穿行不止了。门窗都推开了,真是密密匝匝,有隔宿的陈旧的空气

流出来了,交汇在一起,阳光变得混浊了,天也有些暗,尘埃的飞舞慢了下来。

空气里有一种纠缠不清在生长,它抑制了激情,早晨的新鲜沉郁了,心底的

冲动平息了,但事端在继续积累着成因,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太阳在空中沿

着它日常的道路,移动着光和影,一切动静和尘埃都已进入常态,是日复一日,

年复一年。所有的浪漫都平息了,天高云淡,鸽群也没了影。

5。王琦瑶王安忆

王琦瑶是典型的上海弄堂的女儿。每天早上,后弄的门一响,提着花书包出

来的,就是王琦瑶;下午,跟着隔壁留声机哼唱〃四季调〃的,就是王琦瑶;结

伴到电影院看费雯丽主演的〃乱世佳人〃,是一群王琦瑶;到照相馆去拍小照的,

则是两个特别要好的王琦瑶。每间偏厢房或者亭子间里,几乎都坐着一个王琦瑶。

王琦瑶家的前客堂里,大都有着一套半套的红木家具。堂屋里的光线有点暗

沉沉,太阳在窗台上画圈圈,就是进不来。三扇镜的梳妆桌上,粉缸里粉总像是

受了潮,有点黏湿的,生发膏却已经干了底。樟木箱上的铜锁锃亮的,常开常关

的样子。

收音机是供听评弹,越剧,还有股票行情的,波段都有些难调,丝丝拉拉地

响。

王琦瑶家的老妈子,有时是睡在楼梯下三角间里,只够放一张床。老妈子是

连东家洗脚水都要倒,东家使唤她好像要把工钱的利息用足的。这老妈子一天到

晚地忙,却还有工夫出去讲她家的坏话,还是和邻家的车夫有什么私情的。王琦

瑶的父亲多半是有些惧内,被收伏得很服帖,为王琦瑶树立女性尊严的榜样。上

海早晨的有轨电车里,坐的都是王琦瑶的上班的父亲,下午街上的三轮车里,坐

的则是王琦瑶的去剪旗袍料的母亲。王琦瑶家的地板下面,夜夜是有老鼠出没的,

为了灭鼠抱来一只猫,房间里便有了淡淡的猫臊臭的。王琦瑶往往是家中的老大,

小小年纪就做了母亲的知己,和母亲套裁衣料,陪伴走亲访友,听母亲们喟叹男

人的秉性,以她们的父亲作活教材的。

王琦瑶是典型的待字闺中的女儿,那些洋行里的练习生,眼睛觑来觑去的,

都是王琦瑶。在伏天晒霉的日子里,王琦瑶望着母亲的垫箱,就要憧憬自己的嫁

妆的。照相馆橱窗里婚纱曳地的是出嫁的最后的王琦瑶。王琦瑶总是闭花羞月的,

着阴丹士林蓝的旗袍,身影袅袅,漆黑的额发掩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王琦瑶是追

随潮流的,不落伍也不超前,是成群结队的摩登。她们追随潮流是照本宣科,不

发表个人见解,也不追究所以然,全盘信托的。上海的时装潮,是靠了王琦瑶她

们才得以体现的。但她们无法给予推动,推动不是她们的任务。她们没有创造发

明的才能,也没有独立自由的个性,但她们是勤恳老实,忠心耿耿,亦步亦趋的。

她们无怨无艾地把时代精神披挂在身上,可说是这城市的宣言一样的。这城

市只要有明星诞生,无论哪一个门类的,她们都是崇拜追逐者;报纸副刊的言情

小说,她们也是倾心相随的读者,她们中间出类拔萃的,会给明星和作者写信,

一般只期望得个签名而已。在这时尚的社会里,她们便是社会基础。王琦瑶还无

一不是感伤主义的,也是潮流化的感伤主义,手法都是学着来的。落叶在书本里

藏着,死蝴蝶是收在胭脂盒,她们自己把自己引下泪来,那眼泪也是顺大流的。

那感伤主义是先做后来,手到心才到,不能说它全是假,只是先后的顺序是倒错

的,是做出来的真东西。这地方什么样的东西都有摹本,都有领路的人。王琦瑶

的眼睑总是有些发暗,像罩着阴影,是感伤主义的阴影。她们有些可怜见的,越

发的楚楚动人。她们吃饭只吃猫似的一口,走的也是猫步。她们白得透明似的,

看得见淡蓝经脉。她们夏天一律的疰夏,冬天一律的睡不暖被窝,她们需要吃些

滋阴补气的草药,药香弥漫。这都是风流才子们在报端和文明戏里制造的时尚,

最合王琦瑶的心境,要说,这时尚也是有些知寒知暖的。

王琦瑶和王琦瑶是有小姊妹情谊的,这情谊有时可伴随她们一生。无论何时,

她们到了一起,闺阁生活便扑面而来。她们彼此都是闺阁岁月的一个标记,纪念

碑似的东西;还是一个见证,能挽留时光似的。她们这一生有许多东西都是更替

取代的,惟有小姊妹情谊,可说是从一而终。小姊妹情谊说来也怪,它其实并不

是患难与共的一种,也不是相濡以沫的一种,它无恩也无怨的,没那么多的纠缠。

它又是无家无业,没什么羁绊和保障。要说是知心,女儿家又有多少私心呢?

她们更多只是个做伴,做也不是什么要紧的做伴,不过是上学下学的路上。她们

梳一样的发式,穿一样的鞋袜,像恋人那样手挽着手。街上倘若看见这样一对少

女,切莫以为是一胎双胞的姐妹,那就是小姊妹情谊,王琦瑶式的。她们相偎相

依,看上去不免是有些小题大作的,然而她们的表情却是那样认真,由不得叫你

也认真的。她们的做伴,其实是寂寞加寂寞,无奈加无奈,彼此谁也帮不上谁的

忙,因此,倒也抽去了功利心,变得很纯粹了。每个王琦瑶都有另一个王琦瑶来

做伴,有时是同学,有时是邻居,还有时是在表姐妹中间产生一个。这也是她们

平淡的闺阁生活中的一个社交,她们的社交实在太少,因此她们就难免全力以赴,

结果将社交变成了情谊。王琦瑶们倒都是情谊中人,追求时尚的表面之下有着一

些肝胆相照。小姊妹情谊是真心对真心,虽然真心也是平淡的真心。一个王琦瑶

出嫁,另一个王琦瑶便来做伴娘,带着点凭吊的意思,还是送行的意思。那伴娘

是甘心衬托的神情,衣服的颜色是暗一色的,款式是老一成的,脸上的脂粉也是

淡一层的,什么都是偃旗息鼓的,带了一点自我牺牲的悲壮,这就是小姊妹情谊。

上海的弄堂里,每个门洞里,都有王琦瑶在读书,在绣花,在同小姊妹窃窃

私语,在和父母怄气掉泪。上海的弄堂总有着一股小女儿情态,这情态的名字就

叫王琦瑶。这情态是有一些优美的,它不那么高不可攀,而是平易近人,可亲可

爱的。它比较谦虚,比较温暖,虽有些造作,也是努力讨好的用心,可以接受的。

它是不够大方和高尚,但本也不打算谱写史诗,小情小调更可人心意,是过

日子的情态。它是可以你来我往,但也不可随便轻薄的。它有点缺少见识,却是

通情达理的。它有点小心眼儿,小心眼儿要比大道理有趣的。它还有点耍手腕,

也是有趣的,是人间常态上稍加点装饰。它难免有些村俗,却已经过文明的淘洗。

它的浮华且是有实用作底的。弄堂墙上的绰绰月影,写的是王琦瑶的名字;夹竹

桃的粉红落花,写的是王琦瑶的名字;纱窗帘后头的婆娑灯光,写的是王琦瑶的

名字;那时不时窜出一声的苏州腔的柔糯的沪语,念的也是王琦瑶的名字。叫卖

桂花粥的梆子敲起来了,好像是给王琦瑶的夜晚数更;三层阁里吃包饭的文艺青

年,在写献给王琦瑶的新诗;露水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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