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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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恨歌- 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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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次出现眼前,却是有根有由的了。他心里生出怜悯,又生出惋惜,怜悯和惋

惜是为王琦瑶,也是为自己。

这时,康明逊被一股忧伤笼罩着,他话不多,有些走神,还有些所答非所问。

他望着窗外对面人家窗台上的裂纹与水迹,想这世界真是残破得厉害,什么

都是不完整的,不是这里缺一块,就是那里缺一块。这缺又不是月有圆缺的那个

缺,那个缺是圆缺因循,循环往复。而这缺,却是一缺再缺,缺缺相承,最后是

一座废墟。也许那个缺是大缺,这个则是小缺,放远了眼光看,缺到头就会满起

来,可惜像人生那么短促的时间,倘若不幸是生在一个缺口上,那是无望看到满

起来的日子的。

康明逊是二房所生的孩子,却是他家唯一的男孩,是家庭的正宗代表,所以

他不得不在大房与二房之间来回周旋。一些较为正式的场合,由他和大妈跟了父

亲出席;另一些比较亲密的社交,则是和二妈跟了父亲参加。大妈是个厉害人,

正房本就是占着理的,还占着委屈,十分理加上三分委屈,大妈便有了十三分的

权利,二妈却是倒欠了三分的。

父亲是个老派人,宠归宠,爱归爱,却不越规矩半步,上下长幼,主次尊卑,

各得其份。

康明逊是康家的正传,他从小就是在大妈房里比在二妈房里多。他和两个同

父异母的姐妹打得火热,比同胞还同胞,无意中他还有些讨好她们,好像怕受到

她们的排斥。他隐隐地觉出,大妈的爱是需争取,二妈的爱则不要也在,没有也

有。所以,他对大妈便悉心得多,而对二妈怎么也可以,甚至有时故意冷淡二妈

好叫大妈欢喜。他的一颗小小的心里,其实全是倚强凌弱,也是适者生存的道理。

有一回,他和两个姐妹玩捉迷藏,他循声上了三楼二妈的房间,推门而进,

一眼看见垂地的床罩在波动,分明是藏了人的。

他悄悄地走过去,这时却见靠里的床沿上,背着身坐着二妈,低了头,肩膀

抽搐着。他不由站住了,床底下唆地蹿出妹妹,一阵风地从他身边跑过,并且发

出尖锐的快乐的叫声。他没有去追,施了定身术似的,站在原地。是个阴天,房

间里的抽木家具发出幽暗的光,打错地板也是幽暗的光。二妈脸朝着窗口,有暗

淡的光流淌进来,勾出她的背影。

她头发蓬乱着,就像一个鸟巢,肩膀特别窄小,而且单薄。她觉察出后面有

人,一边抽泣一边转过身体,不等她看见,他拔腿跑出了房间。他的心怦怦跳着,

怜悯和嫌恶的情绪攫住了他,使他有说不出的难过。他以更大声的快乐尖叫来克

服这难过,这天他是有些过分了,招来大妈的喝斥。大妈喝斥他的时候,便看见

二妈乱蓬蓬的头从三楼楼梯上探下来。这时,他心里生出对二妈的说不出的恨意。

这恨意为消除痛楚而生的,这痛楚有多深,这恨就有多大。随了成年,他应

付这复杂环境渐渐熟练,可说得心应手,那痛楚和恨意便也消除,积留在心里的

只是一些烟尘般的印象。可就是这些烟尘般的印象,却是能够决定某种事情。

康明逊知道,王琦瑶再美丽,再迎合他的旧情,再抬回他遗落的心,到头来,

终究是个泡影。他有多少沉醉,就有多少清醒。有些事是绝对不行的,不行就是

不行,可他又舍不得放下,是想在这〃行〃里走到头,然后收场。难度在于要在

〃行〃里拓开疆场,多走几步,他能做些什么呢?王琦瑶是比他二妈聪敏一百倍,

也坚定一百倍,使他处处遇到难题。可王琦瑶的聪敏和坚定却更激起他的怜惜,

他深知聪敏和坚定全来自孤立无援的处境,是自我的保护和争取,其实是更绝望

的。康明逊自己不会承认,他同弱者有一种息息相通,这最表现在他的善解上。

那一种委曲求全,迂回战术,是他不懂都懂的。

他和王琦瑶其实都是挤在犄角里求人生的人,都是有着周转不过来的苦处,

本是可以携起手来,无奈利益是相背的,想帮忙也帮不上。但那同情的力量却又

很大,引动的是康明逊最隐秘的心思,这心思有些是在童年那个阴霸下午里种下

的。康明逊已经看见痛苦的影子了,不过眼前还有着没过时的快乐,等他去攫取。

康明逊再是个有远见的人,到底是活在现时现地。又是这样一个现时现地,

没多少快乐和希望。因没有希望,便也不举目前瞻,于是那痛苦的影子也忽略掉

了,剩下的全是眼前的快乐。

康明逊到王琦瑶处来得频繁了,有时候事先并没有说好,他也会突然地来,

说是正好路过。因王琦瑶没想到他会来,往往没怎么修饰,头发随便地用手绢扎

起,衣服是更旧的,房间里也有些乱。王琦瑶不由面露窘态,手足无措,拾起这

样放下那样。此情此景却更能引动康明逊的恻隐之心。所以,他就故意地突然撞

来,制造一个措手不及。那样的场景里,总有着一些意外之笔,也是神来之笔、

有一回他是在午饭时来的,王琦瑶一个人吃泡饭,一碟海瓜子下饭,碗边已聚起

一小难海瓜子的壳。这情形有一股感人的意味,是因陋就简,什么都不浪费的生

计,细水长流的。还有一回来,王琦瑶正在洗头,衣领窝着,头发上满着泡沫。

她的脸倒悬着,埋在脸盆里,可康明逊还是看见她裸着的耳朵与后颈红了。

这一刻里,王琦瑶变成了一个没经过世面的孩子,她从脸盆里传出的声音几乎是

带着哭音的。后来她洗完了,匆匆擦过的头发还在往下滴水,将衣服的肩背全泅

湿了,看上去真是一副可怜相。渐渐地,王琦瑶晓得他会不期而至,便时时地准

备着,但这准备是不能叫他看出来的准备,否则难免会被他看轻。她穿的还是家

常的衣服,却不露邋遢相的。她房间还是有些乱,也是不露邋遢相的。吃饭照例

要吃,也照例是个〃简〃字,却不是因陋而简的〃简〃,而是去芜存精的意思了。

至于洗头之类的内务,她就安排在康明逊决不可能来的时间里,极早或是极晚。

这么一来,康明逊的不期而至便得不到预期的效果了,不克遗憾。但他体察到王

琦瑶自我捍卫的用心,深感抱歉。

王琦瑶的伪装,是为康明逊拉起一道帷幕,知他是想檀自入内。王琦瑶为康

明逊拉起帷幕,正是为了日后向他揭开。这有点像旧式婚礼中,新娘蒙着红盖头,

由新郎当众揭开的意思。这时候,王琦瑶对他格外矜持,反倒比先前生疏了。两

人坐着说不了几句话,太阳已经偏西了。他们说话都有些反复惦量,生怕有什么

破绽。过去他们是没话找话,现在却有话也不说,打埋伏似的。他们处在僵持的

状态,身心都不敢懈怠地紧张,却又不离开,几乎日日在一起,看着回头从这面

墙到那面墙。两人心里都是半明半暗,对现在对将来没一点数的。要说希望还是

王琦瑶有一点,却无法行动,因她的行动是与牺牲划等号的,行动就是献出。康

明逊没什么希望,却随时可以出击,怕就怕出击的结果是吃不了兜着走。他们嘴

上什么也不说,心里都苦笑着,好像在说着各自的难处,请求对方让步。可是谁

能够让谁呢?人都只有一生,谁是该为谁垫底的呢?

炉子拆掉了,地板上留下了炉座的印子,窗玻璃上的烟囱孔用纸糊着,好像

是冬天留下的残垣。春日的阳光总是明媚,也总是徒然的样子。他们脸上作着笑,

却是苦水往肚里流。他们的笑是有些良恳的,作着另一种保证。都不是对方所要

的。他们都很坚持,坚持是因为都不留后路,虽是谅解,可也无奈。他们都是利

益中人,可利益心也是心,有哀有乐的。

这一天晚上,吃过晚饭了,又一前一后来了两个推静脉针的病人,将伽门刚

送走,又听楼梯上脚步响了。王琦瑶想:难道有第三个来了吗?可都挤在一起了。

然而,楼梯口上来的竟是康明逊。这是他头一次在晚上单独到王琦瑶处,并

且突如其来,两人都有些尴尬。王琦瑶心跳着,请他坐下,给他倒茶,又拿来糖

果瓜子招待。她忙进忙出,有点脚不洁地的。康明逊说他是到朋友家去,朋友家

却铁将军把门,只得回家,不料忘带钥匙了,今晚他家人除他父亲都去看越剧,

连娘姨也带去了,他不好意思叫他父亲开门,只得到她这里来坐坐,等一会儿戏

散场就回去。他絮絮叨叨地说着,王琦瑶只听对了一半,问他今晚去看什么戏,

哪一个戏院。康明逊便再从头解释一遍,还不如前一遍来得清楚。王琦瑶更有些

糊涂,却作出懂的样子,可不过一会儿又很担心地问,戏是几点开场,会不会迟

到了。

事情变得夹缠不清,康明逊索性不再解释。王琦瑶本是没话找话,见他不答,

也不问了,两人就沉默下来。房间里显得分外地静,隔壁人家的动静都能听见。

桌上酒精灯还燃着,一会儿便烧干了,自己灭了,空气中顿时充满浓郁的酒精味,

有些呛鼻的。这时候,楼梯又一次响起脚步声,王琦瑶想:这是谁呢?这真是个

不平凡的夜晚,像是要发生什么事情。来人是里弄小组长,收弄堂费的,连房门

也没进就又走了。屋里的两个人听着楼梯一级一级响下去,中间还踏空了一级,

不由都惊了一下,互相望了一眼,笑了。霎那间,便有了一个什么默契,而气氛

却更加紧张,竟有点箭在弦上的味道。王琦瑶端起康明逊喝干的茶林到厨房添水,

她从后窗看见远处中苏友好大厦尖顶上的一颗红星,跳出在夜色之上。她带着些

祈祷的心情,想:有什么样的事情来临呢?她端了添满水的茶杯再进房间,见那

康明逊也是木登登他坐着,脸对了窗,不知在想什么。王琦瑶把茶林放在他面前,

然后退回自己的位子上坐着,她晓得今天是挨不过去的,就算挨过今天也终有一

天是挨不过去。康明逊一直面朝着窗,因窗上是拉了窗帘,就有点面壁的意思,

这姿势确实是有话要说,只是不知从何开口。他们静默的时间是有点过长了,这

也是有话要说的证明,还是不知从何开口。

康明逊终于出口的一句话是:我没有办法。王琦瑶笑了一下,问:什么事情

没有办法?康明逊说:我什么事情也没有办法。王琦瑶又笑了一下,到底什么事

情没有办法?

王琦瑶的笑其实是哭,她坚持了这样久等来的却是这么一句话。这时她倒平

静下来,心里安宁,无风无浪。她是有些恶作剧的,非要他把那件事情的名目说

出来,虽然这名目已与她无关,但无关也要是有名有目的无关。看他受窘,她便

想:她等了这么久,总要有一点补偿吧!她笑着说:你没办法做,也没办法说吗?

康明逊不敢回头,只将耳后对着王琦瑶。这回是轮到王琦瑶看他的脖颈一点

点地红出来。她又追了一句:其实你说出来也无妨,我又不会要你如何的。说到

此处,王琦瑶的声音就有些使咽,她含着泪,却还笑着,催问道:你说啊!你怎

么不说康明逊转过脸,求饶似地看着她,说:你让我说什么呢?王琦瑶倒叫他说

忧了,一时想不起问他的究竟是什么,气更不打一处来,一急,眼泪就流了下来。

康明逊心软了,多年前的那个阴霸午后又回到眼前,二妈背着他的身影就好像朝

他转了过来,让他看见了泪脸。他说:王琦瑶,我会对你好的。这话虽是难有什

么保证,却是肺腑之言,可再是肺腑之言,也无甚前景可望。康明逊也流下了眼

泪,王琦瑶虽是哭着,也看在眼里,晓得他是真难过,心中就平和了一些,渐渐

地收了泪。

抬眼望望四周,一盏电灯在屋里似乎不是投下亮,而是投下暗,影比光多。

她以往一个人时不觉得,今晚有了两个人却觉出了凄凉和孤独。她带着满脸

泪痕地笑着:其实有什么说不出口的呢?像我这样的女人,太平就是福,哪里还

敢心存奢望?可你当老天能帮你蒙混过关,混得了今天能混过明天吗?跑了和尚

还跑不了庙呢!康明逊说:照你的话,我又算怎样的男人呢?自己亲生母亲都得

叫二妈,夹缝中求生存,样样要靠自己,就更不敢有奢望了。听了这话,王传盈

不觉长叹一声道:不是我说,你们男人,人生一世所求太多,倘若丢了芝麻拾西

瓜,还说得过去,只怕是丢了西瓜拾芝麻。康明迹也叹了一声;男人的有所求,

还不是因为女人对男人有所求?这女人光晓得求男人,男人却不知该去求谁,说

起来男人其实是最不由己的。王琦瑶便说:谁求你什么了?康明逊说:你当然没

求什么了。说罢便沉默下来。停了一会儿,王琦瑶说:我也有求你的,我求的是

你的心。康明逊垂头道:我怕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这话是交底的,有言在先,

划地为界。王琦瑶不由冷笑一声道:你放心!

这是揭开帷幕的晚上,帷幕后头的景象虽不尽如人意,毕竟是新天地。它是

进一步,又是退而求其次;是说好再做,也是做了再说;是目标明确,也是走到

哪算哪!他们俩都有些自欺欺人,避难就易,因为坚持不下去,彼此便达成妥协。

他们这两个男女,一样的孤独,无聊,没前途,相互间不乏吸引,还有着一

些真实的同情,是为着长远的利益而隔开,其实不妨抓住眼前的欢爱。虚无就虚

无,过眼就过眼,人生本就是攒在手里的水似的,一总是流逝,没什么干秋万载

的一说。想开了,什么不能呢?王琦瑶的希望扑空了,反倒有一阵轻松,万事皆

休之中,康明逊的那点爱,则成了一个劫后余生。康明逊从王琦瑶处出来,在静

夜的马路上骑着自行车,平白地得了王琦瑶的爱,是负了债似的,心头重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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