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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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恨歌-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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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的。

不知自己为什么没有想到,也是因为许久不来这样的地方,倒成个乡巴佬了。

咖啡和蛋糕上来了,细白瓷的杯盘,勺子和叉是银的,咖啡壶也是银的。有人走

过看见毛毛娘舅和萨沙,便同他们打招呼。毛毛娘舅向他介绍严师母和王琦瑶。

那人就对严师母说:严先生近来还好吗?原来也是认识的,只是拐了个弯。

他们几个嘘寒问暖地说着,王琦瑶则是个局外人了。她把脸又掉过去看墙边

一盆万年青,已结了红果。这时候,厅里的桌椅都坐满人了,侍应生穿行着,上

空弥漫着咖啡的香气,是热腾腾的景象。王琦瑶是这热腾腾中的冷清,穿着不合

时宜的衣服,且又插不进嘴。

她有些嘲笑自己,为什么要来这个地方,自找没意思。

那过路人干脆拉过一把沙发椅坐下不走了。自己挥手召侍应生来要了一份咖

啡糕点,几个人像有说不完的话似的。毛毛娘舅倒过身,悄声对王琦瑶说,这人

也是同他们一起打桥牌的,牌打得不怎么样,因此也没有固定的桥牌搭子,却特

别爱好,谁肯同他打,他愿意请客的,今天,他又有请客的意思了。王琦瑶知道

毛毛娘舅是在照顾她,不叫她受冷落,可却更叫她觉得是局外人了。这时,那人

向这边转过来,问他们赏不赏脸,去红房子吃大餐。严师母和萨沙已经答应了,

毛毛娘舅则征询地看着王琦瑶,王琦瑶欠了欠身,说,今天有几个预约打针的,

她必得晚饭前回去,恕不奉陪了。严师母说:今天你有什么预约?我怎么不知道,

不许走的。萨沙也嚷着不让走,说要走大家都走。毛毛娘舅虽不劝她,却间那几

个预约的人家中有没有电话,通知晚一些时间再来。王琦瑶知道他是给自己台阶

下,也是挽留的意思,就说等会儿再说吧。大家以为她是答应了,不料过一会儿

她却起身告辞了,态度很坚决,谁也留不住。严师母真的生气了,说她不给面了。

王琦瑶嘴里说抱歉的话,心里却想:严师母的意思其实是说她不识抬举。

毛毛娘舅送她出去,外面的天已有了暮色,风也料峭,幸好有浑身的热顶着,

还不觉怎么冷。毛毛娘舅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她便找些话来问,问俱乐部有

些什么好玩的,花销大不大,诸如此类的问题。穿过甫道,到了大门口,她说:

毛毛娘舅你进去,外面这样的冷。毛毛娘舅却像没听见似的,突然说了一句:我

本来是为大家高兴。他没再说下去,可王琦瑶全懂了,不由心里一动,想这人是

什么都收过眼里的。这时,有一辆三轮车过来,她叫住了,头也不回地上了车。

10。围炉在话天冷了,王琦瑶和毛毛娘舅商量在房间里装个烟囱炉取暖,大

家来打牌喝茶,也不必缩手缩脚了。毛毛娘舅很同意,说着就要去买炉子和铁皮

管,王琦瑶拿钱给他,他怎么也术要,说明明是大家受益,怎能让她一个人破费。

第二天,毛毛娘舅就带了一个工人来了。那工人骑着黄鱼车,车上装着东西,

毛毛娘舅指示他炉子安在什么位置,怎样通出烟囱,又朝哪个方向出烟,不到半

天便完工了。因管子接得严密,一丝烟都不漏的,火还上得特别快,中午饭就在

炉子上烧的。房间里暖和起来,飘着饭菜的香。王琦瑶又在炉膛里埋了块山芋,

不一会儿,山芋也香了。下午来喝茶时,点心也不要了,围着炉子烤那山芋吃,

都成了孩子似的。还抢着加煤球,人多手杂的,险些儿弄灭了,赶紧再添劈柴,

火才又旺了起来。渐渐地天黑下来,屋里暗了,炉火映着人的脸,都有些变形,

做梦似的,还像幻觉。似乎是为了同这炉子作对照,第二天就下起了雪,不是江

南惯常的雨夹雪,而是真正的干雪,在窗台屋顶积起厚厚一层,连平安里都变得

纯洁起来。

这是一九五七年的冬天,外面的世界正在发生大事情,和这炉边的小天地无

关。这小天地是在世界的边角上,或者缝隙里,互相都被遗忘,倒也是女全。窗

外飘着雪,屋里有一炉火,是什么样的良宵美景啊!他们都很会动脑筋,在这炉

子上做出许多文章。

烤朝鲜鱼干,烤年糕片,坐一个开水锅涮羊肉,下面条。他们上午就来,来

了就坐到炉子旁,边闲谈边吃喝。午饭,点心,晚饭都是连成一片的。雪天的太

阳,有和没有也一样,没有了时辰似的。那时间也是连成一气的。等窗外一片漆

黑,他们才迟疑不决地起身回家。这时气温已在零下,地上结着冰,他们打着寒

然,脚下滑着,像一个半梦半醒的人。

围炉而坐,还滋生出一股类似亲情的气氛。他们像一家人似的。王琦瑶和严

师母织毛线,毛毛娘舅和萨沙就为她们拿着毛线团,负责放城。她们一人一把汤

匙在炉上做蛋饺,他们则把做好的蛋饺一圈圈排在盆里,排出花朵和宝塔的样子。

他们说话也有些随便,开着玩笑。他们开玩笑的对象总是萨沙;把那苏联女

人作材料,问他是不是永久性地吃苏联面包了。萨沙便说:苏联面包还可以,苏

联的洋葱土豆却吃不消。大家听出他话中隐晦的意思,又是笑又是骂。萨沙厚着

脸说,诸位若有兴趣,他可以提供苏联面包,但是要措洋葱土豆。他们又骂他,

他就委屈地说:这是资产阶级向无产阶级发起进攻。

王琦瑶不平了,问:谁是资产阶级?要说无产,她是第一个无产,全靠两只

手吃饭。萨沙便说:那你不帮我倒帮他们,我和你是一伙的呀!严师母说:产业

都给了你们无产阶级,如今我们才是真正的无产,你们却是有产!王琦瑶说:我

任凭有产无产也不帮你萨沙的,我们是吃中国饭,你是吃苏联面包,才是真正两

路的人。严师母和毛毛娘舅都拍手称对,萨沙便做出可怜的样子,说他们联合起

来欺他没爹没妈。听他这一说,别人还真惭愧起来,纷纷抚慰他。他却一把拉住

王琦瑶的手,涎着脸说:让我叫你一声妈吧!

王琦瑶甩开手,唾他一口道:你是拿亲爹亲妈都来取笑的。大家便笑,见他

无所谓的样子,也就趁着开玩笑一味地追问。萨沙说:这有什么奇怪的,一句话,

天要下雨娘要嫁。

大家更是开怀。笑归笑,心里不免要把萨沙看轻,想他可算得上半个瘪三的。

萨沙见他们乐不可支,心里也是好笑,他暗暗说:看你们这些资产阶级,社

会的渣滓,浑身散发出樟脑丸的陈旧气,过着苟且偷生的生活!可他确也喜欢他

们,一是他们可提供他吃的,简直是变化无穷,层出不尽的吃的花样。萨沙有一

张好嘴,大约也是肺结核的后遗症之一。他特别爱吃,没个够的时候,因为吃的

多,便练出了品味。他是能吃出王琦瑶这里的好处的。他喜欢他们,二是他们可

帮他消磨时光。正和他的没有钱相反,他的时间真是多的吓人,早上睁开眼就在

想着如何打发时间。他们是一群和他时间一样多的人,且还挺有趣,有着另一路

的见识,大可充实他的社会经验。萨沙是个重视经验的人,经验可帮助他去了解

这个世界,在这世界里弄潮的。因为他们这两样无可取代的好处,萨沙便也愿意

付出些代价。其实他也不把他们当真,趁着势胡来,什么样的诨话都敢出口。这

些诨话里且有着些真货色,一古脑儿夹带出去,叫他们不收下也收下。

什么叫作混,这就叫作混。一日复一日地厮混着,真中有假,假中有真的。

知道的装不知道,不知道的装知道。太阳从东到西,再从西到东,月亮也是

这样。

这城市的夜和昼就是这么来去着。

有一日,大家又逗萨沙,要给萨沙介绍女朋友。萨沙谁也不要,只要严家女

儿。严师母说她女儿还小得很,他就说情愿等,等白了头也不悔的。严师母说这

样你就要叫我丈母娘了。萨沙说:有严师母做丈母娘很光荣。大家简直笑得不行,

砂锅里的汤烧溢了,滋滋响着,场里的蛋饺肉丸上下翻滚,也是乐开花的样子。

萨沙忽而正色道:我倒是想给一个人做个介绍。大家问谁,萨沙说:就是他。

将手指向毛毛娘舅。那两个就笑着问介绍的又是谁,心里却有些忐忑,想这人什

么话都可说出口。萨沙笑而不答,她们就逼着,萨沙说:你们会骂我。在场的都

有些心跳,脸上也有些绷起,却依然笑着,还是催问。萨沙说:你们保证不骂我?

这时候,人们心里都有些明白,三个人脸上都有些异样,笑也勉强了。王琦

瑶说:当然是要骂的,狗嘴里还能吐出象牙呀!萨沙说:这样说,王小姐已经知

道我说的是谁了,要不怎么说一定要骂呢?王琦瑶不想一下子被他套住,窘得脸

刷地红了,笑也挂不住了,带着几分真地说;你哪一句话不是找骂?萨沙还是涎

着脸:要是说出来不骂呢?王琦瑶就有些气急交加,手里的瓷勺重重一放,那勺

柄竟在砂锅沿上断了,气氛陡地紧张起来。这一日,无论萨沙再说了多少自轻自

贱的话,毛毛娘舅再是及时及境地应和,却也缓不回来了。勉强坐到傍晚,屋里

还没暗,便散了。外面正在化雪,叫人踩得东一摊西一摊,淌着污浊的泥水。天

已经晴了,出奇地明亮着,彼此能看见脸上的毛孔似的。王琦瑶将大家送到楼下,

互相说着再见的话。那热烈中都是存了心的,显出些虚张声势。

过后的一日,严师母私下和毛毛娘舅说,王琦瑶也忒没意思了,萨沙明明是

开玩笑,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发这样的火,弄得大家都下不来台。毛毛娘舅息事

宁人地说,王琦瑶也并没有发火,失手打碎了汤勺,也是常有的事。严师母说:

我又不是指她弄断勺子的事,我是觉着,萨沙开玩笑是无意,她倒是有心。说罢,

还往她表弟脸上看了一眼。

毛毛娘舅有些不自然,笑着说:我看是表姐你多心,什么事情也没有的。严

师母哼了一声:其实你心里都是知道的,你是聪敏人,我也不多说,我只告诉你

一声,如今大家闲来无事,在一起做伴玩玩,伴也是玩的伴,切不可有别的心。

毛毛娘舅笑道:表姐你说我能有什么心。严师母又哼了一声:你保证你没有

别的心,却不能保证旁人没有。听她这话似是不肯放过王琦瑶的意思,又不便为

她作辩解,就只有不作声。严师母见他沉默不语,以为是听进了她的劝告,便缓

和下来,说道:你在表姐我这里玩,要出了事情我怎么向你爹爹姆妈交代。毛毛

娘舅说;我这样一个大人,能出什么样的事情。严师母就点了他的额角说:等出

了事就来不及了。两人说罢就下楼去王琦瑶处,到了那里,见萨沙早来了,在烤

火,一双白瘦的手,在炉上烙饼似地翻着。王琦瑶在一边灌开水,两人没事人一

样,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讪。阳光照进来,房间便有些灰的,有无数尘屑在飞舞。

严师母和毛毛娘舅也围炉坐下,将那日的不快尽数忘记,开始新的一日。

临近过年,王琦瑶在炉边用一盘小磨磨糯米粉。她前一夜就将糯米泡上,这

时米粒就胀得很鼓。萨沙自告奋勇往磨眼里舀米,半勺水半勺米的。毛毛娘舅摇

磨,王琦瑶则用石田春芝麻,严师母什么也不做,只在嘴里发指令。房间里洋溢

着芝麻的香气,恨不能立刻就进嘴的。这时,萨沙体味到一种精雕细作的人生的

快乐。这种人生是螺丝壳里的,还是井底之蛙式的。它不看远,只看近,把时间

掰开揉碎了过的,是可以把短暂的人生延长。萨沙有些感动,甚至变得有些严肃,

很虚心地请教为什么要水浸了糯米磨粉的道理,还请教做黑洋沙的方法。她们便

…一解释给他听,他一下子成了个乖孩子,人们把他以往的淘气都原谅了。她们

向他约定过年时做种种好东西给他吃,糖年糕,炸春卷,核桃仁,松子糖,一件

件,一宗宗,如数家珍一般。萨沙想:这真是一个吃的世界啊,每天忙着做忙着

吃就不够的。他不禁感叹地念道: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严师母嗤一声笑了,

说这还只是辛苦的一半呢,还有身上衣的另一半,只怕你萨沙听也没有听说过。

一说起衣服,那话就更没得完了。王琦瑶和严师母一人一件地说,眼前像有

羽衣霓裳在飞舞。萨沙听得忘了手里的事情,那磨就一圈圈地空转,摇磨的毛毛

娘舅也是出了神的。那容是外外线线、丝丝缕缕织成的世界,多少的心细如发,

才可连成周身的美仑美奂。严师母无限感慨地说:要说做人,最是体现在穿衣上

的,它是做人的兴趣和精神,是最要紧的。萨沙就问:那么吃呢?严师母摇了一

下头,说:吃是做人的里子,虽也是重要,却不是像面子那样,支撑起全局,作

宣言一般,让人信服和器重的,当然,里子有它实惠的一面,是做人做给自己看,

可是,假如完全不为别人看的做人,又有多少味道呢?说到这里,严师母不觉有

些伤感,声音低了下来。方才还是热烈的劳动场面,这时也沉寂了,磨和石臼发

出空洞的声响。芝麻的香气浓得腻人了,乳白的米浆也是腻人的颜色。墙壁和地

板上沾着黑色的煤屑,空气污浊而且干燥,炉子里的火在日光下看来黯淡而苍白。

一切都有着不洁之感。这不洁索性是一片泥淖倒也好了,而它不是那么脏到底的,

而是斑斑点点的污迹,就像黄梅天里的霉。

不过,天黑却将这些遮住了。暮色流进窗户,像是温暖和稀薄的液体,一切

都蒙上了一层膜。物体,空间,声音和气息,全变得隔膜,模糊,不很确定。唯

有那炉膛里的火,陡地鲜明起来,热烈起来,激励人的身心。这是火炉边最温情

脉脉的时刻,所有的欲望全化为一个相偎相依的需求,别的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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