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往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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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往直前-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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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如唯美的电影镜头一般,房间内都是日式传统的榻榻米,空气中飘着轻柔的和风乐曲。在那个幽静的空间内,我们报道组和日本外务省的三个人,吃了我此生最为精致但没吃饱的一顿饭。
    日本料理本来就很讲究,餐桌上摆得规规矩矩,筷子要横放在筷托上,调味料都装在小碟子里,每道菜都小巧精细,服务也是相当的周到细致。但是,每道菜分量就一点点:一碗汤,那碗就跟我们的茶杯一样大;一个寿司,小小一块,上面盖一片绿叶子,也不知道能吃还是不能吃;一个大盘子上来,中间就一点点食物,也不知道是什么,听介绍才知道是海胆之类。我一边跟他们谈事,一边看他们怎么吃,跟样学样,省得露怯。
    一顿饭下来,零零散散也吃了不少东西,但就是没吃饱。当然,也因为那天吃得不踏实,吃饭过程中,对方又拿着我们那张备受“蹂躏”的问题单,非常仔细地把每一个问题对了一下。我脑子里对这些问题已背得滚瓜烂熟,做过那么多人物专访,很少有像采访安倍这样,需要花这么多力气去筹备和策划,所以他说什么我心里都有数。
    不想日方官员突然对我说:“水先生,希望我们达成一个协议,你采访时就按照这个问题单问,不要现场再添加问题。”他们都是搞新闻的,很懂这一套,知道我们记者有时候会突发奇想,张口就来,所以再三强调,不要节外生枝。
    随后,他们拿出了厚厚一摞采访安倍的预案,就好像一套项目书,向我们介绍起采访的细节。比如说采访用什么方式,现场翻译坐在哪个位置,首相坐在哪个位置,我们几点钟怎么进到首相府,进去后先到什么地方……非常细致,细致到连我们摄像机在什么位置,摄像机旁边有个小桌子,桌子上会给准备一杯水,这水是什么水,都有详细的说明。
    他们还跟我们协商,首相后面有一面国旗,应该摆在哪里,是左边还是右边。那面旗不是挂在一根杆子上,而是像易拉宝一样,有个底座,旗帜可以拉开。因为有时候电视采访时,被采访人后面竖着一根旗杆,挂着国旗,又没有风,旗子就会垂着。现在有些国家有经验了,在旗子后面撑根杆子,让旗子舒展一点。2013年我去伊拉克采访马利基,包括采访美国大使时,他们都是用这种方法。日本人更聪明,他们做一个底座,杆子是斜的,旗子挂上去自然就撑开了,自然舒展很好看。
    类似于这样的细节,日本人做得精妙到极点,堪称全世界第一。这么多年来,我对于日本唯一刮目相看甚至肃然起敬的,就是他们做事的这种认真、精细,简直可以说是无以复加!
    一年之后,我在北京采访麻生太郎,再次体会到这种细节主义。一样的提前给问题单,一样的多次沟通,一样是提前约喝咖啡,把所有细节过一遍。
    我印象特别深的是,当时我的问题中有关于中日贸易关系的内容,涉及到一些数据,多少年前是多少亿美元,现在是多少,哪些领域有待发展等等。日方先遣人员当时很仔细的,把我问题单上初步列出,甚至未经确认的东西,都抄下来带走。
    等到采访的时候,我赫然发现,他们给麻生太郎准备了一个双面的大题板,正面是日文,写着我那个问题涉及到的、可能回答的数据,而背面,也就是麻生太郎举着这个板子,面对我的那一面,是用中文写上的同样的数据。这让我非常吃惊,这个采访,他们不光想到了为首相服务,也为采访的记者服务到家。
    日本人的精致,不仅表现在工作和公共事务上,也渗透在他们生活的每个细节。记得有一次,我采访日本前首相桥本龙太郎。采访中,他拿出一个小小的铁盒,一摁就弹开了,成了一个小的烟灰缸。桥本说,他偶然从随行官员那里看到这玩意,眼前一亮,从此走到哪儿都揣着这个小盒子。
    在采访的尾声,我拿出了一幅吴昌硕的《桃花图》复制工艺品,赠送给安倍晋三。采访中,安倍晋三提到“要用谦虚的态度对待历史”,暖意融融。谁知从那之后,很快日方就变脸,中日关系开始恶化。日本政治家的虚伪可见一斑。可惜了,我那幅《桃花图》,挺贵的。
    他告诉我,他有次出访美国,在白宫等候与美国总统会见,突然烟瘾犯了,要抽烟,但白宫的人不让抽,说他们没有准备烟灰缸。这时候,桥本神气地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小铁盒,说:“没关系,我自带了。”
    这种便携式的烟灰缸,是日本人众多精巧的发明之一,在欧美的一些国家,随地弹烟灰、扔烟头是不允许的,日本人就发明了这个,抽烟时烟灰都弹在铁盒里,抽完了盖子合上自己带走,既干净又优雅。当然,如今许多国家实行了更加严格的禁烟措施,这个便携式烟灰缸也就很难派上用场了。
    有了这些精细的准备,第二天我们在首相府对安倍的采访自然很顺利。虽然此前日方多次打招呼说,要严格按照问题单提问,但是我仍然延续了一贯“无组织无纪律”的采访方式,因为专访本身是一种交流。
    比如,我坐下来之后,问首相:“去年你对中国的访问好像很不错?”这就是一句寒暄,不算一个问题,但也蕴含着很大的信息量。他回答问题时,说到某个细节,我很有兴趣,那肯定会追问一下。
    当说到中日关系时,安倍说:“我去年做了一个破冰之旅,今年温总理马上要来,我们希望中日关系迎来一个新的时期。”说话间,他提到一句话——“应该让历史的事情成为过去”。
    我马上接话问他:“历史当然应该成为过去,我同意您这个看法。但是首相先生,在成为过去之前,我们是不是起码要先让历史成为公认的历史,不要在历史的问题上产生歧义?现在很多人关心的是,日本政府包括你本人,到底对60年前那段历史,持有一个什么样的看法?”
    这个预设外的追问抛出去之后,安倍的语速明显放慢了,倒不是说他没有一点准备,我相信这个问题在他脑子里绕了不知道多少遍,只是他显得非常慎重,小心翼翼地选择每个词句。通过现场的翻译,我听到安倍说:“我们需要谦虚地对待历史。”
    现场我并没有多想,认为这可能是日语的现场口语翻译,未必准确。因为“谦虚”这个词,听上去意思有些含糊。它在中文里是一个褒义词,以虚心、谦卑、谨慎的态度对待问题,谦虚使人进步,但在谈起中日这段历史,使用“谦虚”这个词,到底是个什么概念,我一时不曾意会过来。
    后来,我们节目播出时,专门请了日语翻译来校对,好几个翻译都说,安倍的确有意使用了这个词,而且在他嘴里,这个词是独创的。他就是想表达:中日两国都要谦虚地对待历史,我会虚心地听你们的意见,但在这个问题上,我们不要过分地强迫对方,也不要把问题放大,对于这段历史问题,双方都需要谦虚、低调地对待。
    这是个很滑头的说法,他故意用了这么一个独辟蹊径的词语,对历史问题既表了态,又留下一些回旋的余地,让你抓不着他的把柄。
    专访播出时,我们使用了安倍的原话。观众对“谦虚”一词,一度热议,不少人提出了质疑,有人甚至怀疑我们,是否准确地翻译了安倍的原话。
    那是我第一次和这位日本政客打交道,透过他“谦虚的”外表和话语,我认识到,安倍虽然年轻,五十岁刚出头,但是作为新一代的日本政治家,有他狡猾的一面。后来的事实证明了这一点。
    在我们去日本之前,时任外交部长李肇星在那年的两会记者招待会上,谈到中日关系时,引用了日本京都郊区一个寺庙一副对联上的五个汉字:大道没遮拦。意思是中日友好世世代代,如历史潮流浩浩荡荡,这是条正道,是大势所趋,这样走下去,任何东西都无法阻拦。
    这五个字给我的印象很深刻,于是通过日本记者站的同事,想办法联系到了这家寺庙。为了这五个字,我们一行专门从东京坐新干线到了京都。
    在征得寺庙拍摄的许可后,我站在那副对联前,录下这样的评论:
    “京都是日本有名的古都,它是当年仿造唐朝长安建造起来的,在这里,我们到处都能看到中日文化交流与融合景象。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期,京都之所以能够在炮火中得以完整地保存下来,首先要感谢一个中国人——著名的建筑学家梁思成。当时梁思成做了大量的工作,说服了进攻日本本土的美军,重新调整轰炸日本本土计划,日本古城京都、奈良因此完整保留,时至今日仍然能够展示它独特的日本古城风韵。
    “这里是京都南郊的万福寺,在我身后有一个条幅,上面五个遒劲的汉字尤为醒目。这是今年两会期间,中国外长在谈到中日关系时,特意提到的五个字。看到‘大道没遮拦’这五个字,让我十分感慨,以史为鉴、面向未来,中日友好合作、共同发展是无可遮拦的大道,对一衣带水的中日两国来说,唯此大道才是功于今日、造福未来的正道。”
    在当时那种春暖花开、冰消雪融的氛围下,我无法想到以后的事情,只觉得中日似乎要迎来一个新的发展时期。但是,没想到五个月之后安倍就辞职了,也没想到,日本政坛在那之后还有更多的跌宕和变化。更让我没想到的是,2012年随着日本政府的“购岛”闹剧,中日在钓鱼岛的争端全面爆发,中日关系跌到了冰点。
    从2007年到2009年,两年左右的时间里,我连续采访了三位日本首相。而那时的中日关系,一度让人感觉乐观。尽管冷静的观察家们,对当时中日关系的评论是“喜忧参半”,但从安倍的“破冰”,到温总理的“暖春”;从福田康夫的“梅时节的访问”,再到麻生太郎金秋十月的“收获之旅”,中日双方利用文字游戏,记录下了这一段难得的温暖时期。
    只可惜,那段温暖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很快,鸠山由纪夫带领民主党,一举打破自民党长期统治日本政坛的局面,击败麻生太郎,登上了首相宝座。中日关系在一段混乱之后,又因为“撞船事件”和之后的钓鱼岛,一下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今天的中日关系,已不再是“喜忧参半”了,而恐怕是退回到邦交正常化之前的原点,甚至徘徊在战争的边缘。
    3.不要把日本人当“自己人”
    2007年采访安倍的时候,当时的驻日大使,现在外交部部长王毅请我们吃饭,交谈中,王毅意味深长地跟我说了一番话,核心意思是说:其实今天我们很多国人对日本社会、对日本人的认识,有一定的偏差。很多人感觉日本人跟我们是邻居,拥有同样的文化传统,甚至在历史传奇、小说当中的描述,是秦始皇为寻仙岛,派徐福率领三千童男三千童女出海,到了日本,繁衍生息。所以他们与我们是同一祖先,应该是我们的“自己人”。
    表面上,我们的确有很多相似之处,也用筷子吃大米饭,也用酱油、醋等调料,大街小巷的日文招牌中还能看见不少汉字,在历史、文化、文学中,也有许多接近中国,或者说是接近亚洲的种种迹象。但是,从明治维新之后,日本就已经大踏步地西化。换句话讲,今天的日本人虽然手上拿着筷子,吃着米饭,但心里却是西装革履燕尾服的西方人。实际上,日本人骨子里早已不是我们中国人的“自己人”。我们今天看待日本,应该换一种角度,把距离拉远一些,从更广更深的视角去看待日本人。
    我当时大有茅塞顿开的感觉。这些年,我采访日本的政治家、作家及社会各界人士,在新闻报道中跟踪了解日本的社会,也的确有类似的感觉。
    我最近几次去日本,晚上灯火辉煌时,在东京大街上看到那些日本人,他们长着一张张亚洲人的脸,跟我们上海人、江苏人、山东人没有区别。在新宿、银座这些高档时尚地区的年轻人,也像北京的三里屯、CBD里的年轻人一样,染着各种颜色的头发,穿着各种时髦的服装,没有什么两样。但内心里,他们不一样。
    日本现在的主流人口,是二战之后出生的几代人。他们像欧美发达国家的老百姓一样,平日不关心政治,对历史问题的认识也是相当模糊的。有一次采访之余,我在银座的一家小酒吧里,遇到两位日本年轻人,和他们的一番聊天让我大为吃惊。
    在他们看来,70年前的那场战争,日本也是一个牺牲者,日本遭受了不公正的待遇,被扔过原子弹,被占领过,也死了很多人。这段历史对他们来说,是一段屈辱的历史,是希望彻底被翻过的一页。现在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他们更希望翻开新的一页,他们希望日本成为和别的国家一模一样的正常国家,就像英国、法国、德国那样。而中国、韩国这些国家,一天到晚来跟他们纠缠历史问题,在他们看来这属于冷战思维。
    记得其中一位在喝了一大口清酒后,对我很激动地说:“大家应该多看看新的世界,看看日本对世界做了多少贡献——多少高科技产品、多少台电视机、多少台丰田汽车、多少发明创造。一天到晚抓着过去一些说不清的事情不放,是不公平的。”说实话,这是我这些年从日本人那里,听到少有的关于历史和政治的发言,一般日本人根本不会谈论这些,当然,这也要归功于那几杯日本清酒。
    前一阵,在中国有一位常写评论文章的日本80后,名叫加藤嘉一,他常驻北京,还有一位中国女朋友(也许现在已经是他夫人了)。加藤经常给中国各个报纸、杂志,写一些关于中日的时事政论评论文章,出过书,还活跃在许多电视台的评论栏目上。我的《环球视线》栏目就曾经在日本“3。11大地震”时期请他做过嘉宾。
    小伙子看上去温文尔雅,很懂礼貌,对中国也很了解。他曾经还跟我开玩笑说:“日本人称我为‘日奸’,我的情感和观点,很多时候都是站在中国的出发点上的。”然而,在日本抓扣中国船长以及之后的钓鱼岛事件出现后,加藤嘉一的评论和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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