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掩的土屋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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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掩的土屋小院-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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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老的封斋活动对我来说倒是并没有任何不便。凌晨那顿饭,老妈妈给我留着,我在天
亮起床以后再吃。中午,单独给我烧一点奶茶。傍晚,和他们一起吃,这样,我的营养反而
随着肉食的增加与伙食的改善而更加充分了。哦,慈母一样的维吾尔老妈妈哟!
    1969年7月,我从《参考消息》上看到美国航天飞船阿波罗十一号在月球软着陆的
消息,便把这消息告诉了老爹。
    “吹牛,瞎说!”老爹断然驳斥。
    “这是报纸上登的!”
    “报纸吹牛!”
    “这是美国人宣布的!”
    “美国人也吹牛!”
    “世界上许多国家的元首和政府首脑都拍去了贺电!”
    “他们受骗了!”
    老爹的顽固简直不可理喻。
    过了一会儿,他解释说:“《可兰经》上讲过的,月亮距地球的距离,骑上一匹快马,
走40年也走不完。”
    我没有读过《可兰经》,老爹也没有读过《可兰经》,他不懂经文(古阿拉伯文),也
没上过经文学校,我不知道是否《可兰经》上真有这样的论述。至于说骑上马,不论是什么
样的千里马,走40年也走不到月球上,我信。
    我无法使老爹相信美国人的、也是人类的这一新成就。
    但是第二天晚上他又主动提出了这个有争议的话题。他说,在下午的瓜地劳动中,“前
科长”告诉了他同样的消息。
    “如此说来是真的了。”他迷惑地、我以为是可怜地自言自语,“到底是怎回事呢?
《可兰经》上明明说过的嘛。”
    我说了,老爹不信。一个被他拆过非法占地的墙脚,被他斥为心术不正的“前科长”一
说,他就信了,我悲哀,但他终于信了,我高兴。
    这天睡前,穆敏老爹的乃玛孜做得比任何一天都长,跪拜和颂赞“哎斯萨拉姆来依库姆
拉赫迈德”,反复了不知多少次。
    这一年的初秋,一天穆敏老爹带了一位长着黑黑的小胡子的高个儿的中年人回家,老爹
是在买肉的时候与他搭话相识的。随着“文革”的轰轰烈烈开展,供应状况日益恶化,从国
营肉铺和供销社,已经很难买到肉了,于是,一批黑市肉贩子便应运而生。这位小胡子是南
疆人,由于家乡生活困难,来到富庶的伊犁地区,从私人手里买牛买羊,宰杀后卖肉,从中
赚几个钱。老爹去买肉,和他闲谈起来,得知他是自己的同乡,便把他让到家里来。
    阿依穆罕按照礼仪给南疆来的客人烧茶做饭。小胡子客人名叫卡斯穆,鹰钩鼻、粗眉
毛、大眼睛、面色阴郁,说话口齿不清,进家以后盘腿端坐,不声不响不动。我看得出,阿
依穆罕对他抱着一种隐隐的反感,对于阿依穆罕衷心欢迎的客人,她会热情得多、活跃得多
地接待,遇到这种受欢迎的客人,老太婆说话的声音要比平常高出八度,细声细气,唱歌一
样地致欢迎词向客人问安。而对卡斯穆的款待,她只是履行义务而已。
    我也下意识地相当不喜欢这个人。他的阴郁呆板的气质,他的喀什方言味儿很重、大舌
头且又结巴的发音,他的一动不动,他的对于我的问候的僵硬的回答,以及他以一个“自流
人员”、私商肉贩子(当时并不合法)的身份,初次到这儿来就又吃又喝,而且穆敏老爹显
然是准备留他在这里过夜,都让我从心底有点嫌厌他。
    但穆敏老爹对他不乏热情。他与他谈南疆的事情,谈英吉沙的匕首,谈喀什噶尔的无花
果与阿图什的石榴,谈拜城的大米、阿克苏的核桃与库车的杏。卡斯穆对老爹提出的话题只
能作出结结巴巴、含义不清的谈论,但即使这样的谈论也令老爹感到某种满足。原来卡斯穆
这些地方都到过,有时候坐车,有时候步行,有时候骑毛驴。他有家有业有妻有子女,家在
岳普湖的上阿瓦台,但他很少在家,一直是南来北往,东游西串,凭手艺(他会屠宰、鞣
皮、赶毡、编席、修理靴鞋、理发,还学了一点维吾尔民族医的诊断处方知识,也算半个江
湖郎中)赚钱。“其实也赚不到几个钱,我孤身一个,走南闯北,没有户口,买黑市粮,找
不到借宿的地方不得住小店,开销太大。等回到上阿瓦台,我把剩余的钱的大部分缴到队
上,队里按一块钱50个工分给我记上工分,这样,才给我的妻儿老小供应口粮,最后就剩
不下几个钱了。”他郁郁地说。
    “那您何必跑出来呢?您在家,安心参加队里的劳动不好吗?”我客气地用着第二人称
尊称“您”,却是不客气地问道。
    他垂下眼帘,好像没有听见我的话。这是维吾尔人用沉默来表示不喜欢某个话题或不同
意某种观点的相当标准的表情。许多年后我了解到,美国人和一些欧洲人也是使用自己的
“保持沉默”的权利的。
    卡斯穆有什么隐痛吗?还是什么“问题”?我不能想象在搞着“文化大革命”的时代,
竟有这样一个身强力壮的成年人完全游离在社会之外、组织之外、“革命”运动之外。
    阿依穆罕对这些谈话不感兴趣。在日常生活中,本来是看不出老爹是南疆人而大娘是本
地人的。老爹早在三区革命以前就到伊犁地区来了,生活习惯、口音、各个方面,老爹都已
经北疆化、伊犁化、“他兰契”化了(他兰契,是对清代伊犁地区来自南疆的维吾尔移民的
一种特殊的称谓)。但在不速之客卡斯穆到来的时候,老爹与老太婆原籍不同所造成的某些
歧异,便暴露出来了。
    我想,故乡和童年真是一个奇妙的东西,老爹和卡斯穆谈起南疆的时候,泪光一亮一亮
的,这就是故乡和童年永远不会磨灭的余晖啊!
    老爹向卡斯穆打听一个人,我没有注意听。卡斯穆表情呆板,一声不吭,既不说他知道
这个人也不说不知道。过了足足有一支烟的工夫,卡斯穆忽然结结巴巴地说:“嗯,有这么
个人,这个人还有呢!他不在喀什了,他现在在和静县的毡靴厂当技术工人!”
    “呵!我的弟弟活着!”老爹喊了起来,喊得老太婆直翻眼。
    老爹是在父母双亡以后离家到北疆来的。来到这儿以后,他孤身一人。阿依穆罕在这里
亲戚非常多,来往也很频繁,而穆敏老爹似乎完全是孤家寡人。他说过,唯一的亲属是他有
一个异母弟弟,比他小20多岁,他离家时仅仅两岁的异母弟弟被他的继母的一个亲戚所收
养,30年来音信全无。
    过去他给我讲这个弟弟的时候我丝毫没有在意,窃以为那只是在阿依穆罕亲戚六人来来
往往的时候老爹自觉寂寞中的自慰罢了,不管怎么说,他也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他也
是有亲属的,虽然这个亲属只存在于老爹的口头上,实际上毫无现实性可言。
    和卡斯穆谈话第二天,穆敏老爹毕恭毕敬地把他素来不喜更不敬的穆罕默德·阿麦德请
到家里来代写家书,给他的莫须有的弟弟。我很抱歉,因为到1969年虽然我已能相当纯
熟地说维吾尔话和读维吾尔文,但我自己写不了。我打心里完全不相信从一个偶然相遇的卖
肉的卡斯穆那里信口一问,用这种瞎猫碰死耗子的办法能够找到失落多年、也许压根儿就不
存在的弟弟。卡斯穆的身份使我怀疑他是个骗子。在帮助穆敏老爹“找到”弟弟以后,老爹
对卡斯穆更热情了。未经阿依穆罕和我同意,他已邀请卡斯穆每晚到我们家住宿。我已经与
房东二老同吃同住同劳动到了第五个年头,对于是否留宿卡斯穆,我似乎也不无发言权。
    但穆罕默德·阿麦德与老爹同样,对卡斯穆的话深信不疑。而且老爹郑重地请他来帮助
写信,使他自尊心得到满足。他写信很卖力气,态度又和蔼,看来,对老爹“不护民”的批
评已经大大钝化,与老爹的感情隔膜消除了许多。
    与我的不信任卡斯穆的预计相反,20余天后,收到了来自和静县毡靴厂的老爹的小弟
弟复信。复信显然是请一位老秀才式的人物写的,因为信的开始大大转一回文:
    “……谨向我的居住于伟大祖国的钢铁边陲、富饶美丽的绿色的四时宜人的伊犁河谷、
并在伟大导师毛主席的光辉与慈祥的笼罩下、正经历着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洗
礼,同时在通向人间天堂的金桥毛拉圩孜人民公社度过着幸福的日子的失散多年的阿哥,我
的可敬的勤劳的贤惠的与慈爱的嫂嫂,与来自毛主席居住的地方伟大的北京的汉族大哥老王
同志致以萨拉姆,你们身体健康、工作顺利、生活快乐吧?并问候桑妮亚妹妹及……”
    他开列了长串名单。凡是穆罕默德·阿麦德代笔的信上提到的与老爹有关的人物,人都
问候到了。顺便说明一下,维吾尔人只重视年龄而不重视辈分,他们的“兄”“嫂”“妹”
的称呼按汉语和汉族风俗要求,往往并不精确乃至颇有谬误。
    复信提到,50年代“弟弟”听到一个谎信儿,说是穆敏哥已经死于民族军与国民党军
战斗,“弟弟”哭了许多天,并且举行盛大的“乃孜尔”,超度哥哥的亡魂。如今喜从天
降,接到了哥的信,由于喜,却又大哭起来……
    当我读信读到这里的时候,穆敏老爹泪流如注、哽咽失声。阿依穆罕在一旁一边翻眼,
一边唉声叹气。
    老爹尽其所能地酬谢了卡斯穆。事情发展到允许卡斯穆在“我们”的小院里宰牛和卖
肉。我亲眼看见卡斯穆用一条绳索把一头黑牛绊倒,一只手扳住牛角,一只腿跪压住牛颈,
从靴子里飕地拔出寒光闪闪的英吉沙屠刀,喊一声“安拉,比斯敏拉”,一刀割向牛颈,黑
牛哞地低沉地一吼,淡红色的舌头倏地吐出卷向鼻孔,牛眼睛睁得浑圆老大,牛颈上赤红的
热血唦地喷出去几尺远,也就在这时候牛眼牛舌全部凝固了,牛头已经被活活割了下来。2
0秒钟以后,开始有嗜血的乌鸦自天而降。
    这天晚上房东二老、卡斯穆和我四个人坐在一起吃牛杂碎,吃的时候我就觉得满身不舒
服,那黑牛被屠宰时的血腥场面破坏了我的食欲。但我不敢这样表示,我怕受到笑话。勉为
其难地吃了一大碗白水煮的、只放了少许盐而没有任何其他调味品的牛杂。老妈妈还要给我
再加一碗飘着牛油的汤,被我拒绝了。老妈妈对我在肉食日益紧张、油水愈来愈少的年月居
然放弃一碗油汪汪的杂碎汤,甚表诧异。
    入夜我就上吐下泻起来。第二天一早胃如刀绞,面色灰白。我去了医院,并且在伊宁市
休息了两天。
    还好,两天以后再来到这个小院的时候,卡斯穆已经走掉了。否则,我难以想象与这个
人和睦地共居一院一室。
    穆敏老爹完全沉浸在对多年未见的弟弟的思念当中,他一遍又一遍地读信,并请穆罕默
德·阿麦德再次写信,随信寄出了一条毛巾、两包石河子产的绿州牌方糖。他每天都要念叨
弟弟,一提起弟弟就热泪满腮,维吾尔男人似乎不像汉人那样尽力控制自己的眼泪。
    穆敏老爹找到弟弟的消息与他思念弟弟的感情传遍了全队,人们纷纷来祝贺,来问候,
来探讯和静县的最新消息。过去不知和静县为何物的人也来打听关于和静的气候、物产、居
民以及从伊犁到和静的路程,好像位于铁门关南的这个小小县份一下子与众人相关,而穆敏
老爹马上成了和静的发言人或者“和静学”的权威。
    队领导也很受这一消息和这种感情的感动,他们主动来看望,并且提出可以提前支付给
老爹一些钱,帮助老爹实现前往和静探亲的愿望。从这上,也可以看出穆敏老爹在队里的地
位和威望不同一般。
    阿依穆罕提出异议,弟弟应该首先看望哥哥,弟弟是工厂工人,筹措旅费也会比哥哥容
易。穆敏老爹不和阿依穆罕讨论争辩,但也根本不理睬她的这项不无道理的异议。
    这年11月初,秋收完毕以后,老爹穿着一件新买的长毛绒领、黑条绒面短棉大衣,准
备上路。他准备给弟弟、弟媳、侄子、侄女带的礼物有:条绒三米,花布两米,香皂两块,
水果糖一公斤,铁制彩漆茶盘一个和葡萄干、杏干若干。阿依穆罕用牛奶和积攒起来的酥油
和面,专门打了一炉形状与品种各异的馕,供老爹带在路上吃用。由于油性大,打出来的馕
红润光亮,喜气洋洋。大娘告诉我,用牛奶和面打出的馕,不论放多久,变多么干,只要在
水里一涮,就会变得又酥又软,鲜香可口。
    临行前举行了盛大的上路“乃孜尔”。来的都是老人,一个个银须长髯,端庄跪坐,衣
冠整齐,不苟言笑。当他们共同用一种特有的悠扬、沉郁、诚笃而又包含着一种被压抑的野
性热情的苍老声调诵经,共祝穆敏老爹一路平安的时候,这种气氛、这种场面、这种声调和
这种仪式使我也感动了。抛开宗教方面不谈,这种送别的祝愿,不是充满了古老的、令人泪
下的人情味儿吗?
    诵经之后是由主人招待吃饭。所有的客人都留下了礼物,有的留下一块钱或者五角钱,
有的送一只搪瓷口杯、一块手绢,或干脆只有一个小小的圆馕。从这些风俗习惯上可以看出
惜别的情意,也可以想象过去在新疆出门上路有多么不同寻常和艰难。
    第二天午夜刚过,我与阿依穆罕送老爹走出小院,他要步行近两个小时去伊宁市乘坐去
乌鲁木齐的长途客运汽车,到乌鲁木齐再转乘去南疆的车到和静,路程加上转车,他大概要
晓行夜宿,经过五六天之后才到达目的地。我是知道在漫漫的戈壁瀚海与层峦叠嶂的天山深
处行路的滋味的,分手的时候,我流泪了。
    老爹的计划是走一个半月,路上半月,在弟弟家里呆一个月。自从老爹走后,阿依穆罕
丧魂落魄,披头散发,凄凄惶惶,不可终日。吃拉面做菜卤时她忘了放盐;剁辣椒的时候她
伤了手指;给牛挤奶的时候不知道她怎么惹恼了奶牛,被奶牛一蹄子踢翻了牛奶桶,把牛奶
洒了一地。害得老大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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