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运河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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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运河传-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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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扬州则不同,它每天都亮出新的行头。这不一定都是扬州在翻花头,而是看花头的人天天在换。扬州是农耕中国的温情旅馆,大运河通达南北,每天送往迎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一批人去了,一批人又来了,裘马鲜艳,风度翩翮,有如天边的彩霞一般。在他们眼中,扬州永远是个新鲜。单看看二十四桥,就有多少热闹,官僚们在这里附庸风雅,是热闹;盐商们在这里夸奇斗富,是热闹;文士们在这里狎妓冶游,是热闹;玉人吹箫虽是有点清冷,但那骨子里却还是一个热闹。弄到后来,大家只顾着热闹,竟连这二十四桥究竟为何物也搞不清了,有说是二十四座桥的,有说是一座桥的,而且都说得言之凿凿,显见得有抬杠的意思,倒又使这热闹多了个由头。

扬州是诗词管弦的扬州,它的风流是文人墨客的艳情装点的。历代的文人墨客都喜欢往扬州跑,反正这里的运河码头通达四方,很方便的。扬州也敞开胸怀热情地拥抱他们。来的人也不全是春风得意的,别看他们一个个轻裘缓带,酒暖香温,高吟朗笑,意态倜傥,那些伫立在月光下的身影背后,也同样有着各自的失落和恓惶。他们或许只是进京赶考的士子,到扬州来是为了打秋风,向某官员或盐商揩一笔北上的程仪;或许只是某豪门的清客,以自己的满腹诗书作为主人风雅生活的陪衬和点缀;或许是在仕途或情场上落魄了败下阵来,到这里的清风明月下寻找心灵的解脱。即使像杜牧那样的主儿,看似风流潇洒,很惬意的,他那首《遣怀》诗中的“扬州梦”亦一直成为放浪无羁、繁华鼎盛的象征,其实又有谁能理解他内心那种报国无门、浪掷青春的无奈呢?但不管怎么说,既然到扬州来了,当然要写诗的,不然也对不起这座城市。写诗又总是极尽夸饰之能事,把扬州说成了人间仙境。人间仙境的主角自然是女人。扬州女人的名声是很大的,只是那称号实在不中听,叫“扬州瘦马”。“瘦马”是指从小加以调教,长大后卖出去作妓或为妾的少女。这称号中有一种男性霸权的意味,从中亦可以看出扬州的女人已成为一种产业,虽然投资的周期较长,收益却相当丰厚。郑板桥诗中有“千家养女先教曲,十里栽花算种田”的句子。这些从小就操练吹弹歌舞的小家碧玉,大抵也可以归入“瘦马”一类的。扬州是喜欢领导时尚的,这中间的主角当然也是女人。时尚这东西并不是什么人振臂一呼就会有人跟着走的,也不是政治强权可以规范的,它自身有着强大的生命力。它在人们喜新厌旧的天性中潜滋暗长,在城市的街衢巷坊间回顾与瞻望,在女人们从发梢到鞋跟的每一个细部标新立异;在铺天盖地的大众情调中旗帜鲜明地引导流向。它是城市的一颗不甘平庸的心,是城市永远年轻的精神。扬州的女人是时尚的引导者,虽不能说她们一个个都有超凡脱俗的审美天性,但她们加在一起,肯定就代表着时尚。她们的羽衣霓裳,蛾眉粉黛,以至一颦一笑都引导着国内的消费潮流,成为人们争相仿效的对象。光是女人的发式,从历代遗存的诗文中可见的就有:扬州纂、罗汉鬏、盘龙髻、鸳鸯髻、抛家髻、懒梳头、双飞燕、到枕松、大圆头、元宝头、八面观音、渔婆小勒、狮子滚绣球,等等。可以想见,这些争奇斗艳的发式曾引起了多少次静悄悄的革命,从青楼女子到豪门贵妇,都情不自禁地在这场革命中扮演着自己的角色。“扬州头,苏州脚,洛阳女儿好胳膊。”其实,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扬州是从头到脚都领导着时尚潮流的。

当然,作为农耕中国的商务重镇,扬州又是势利的。商业精神一旦侵入了社会肌体,那真是挡不住的诱惑。这里的明月只映照吹箫的美人,这里的画舫只承载卖笑的笙歌,这里的青楼只接纳才情和银票。当瘦西湖上的老者朗声吟诵“青山隐隐水迢迢”的诗句时,那是向你讨乞的开场白,这时候,风雅成了金钱驱使的奴仆。流风所及,即使是那些名气很大的文人,也难免有为了几两银子而堕落为斯文走狗的。“扬州八怪”中的金冬心在酒宴上为盐商解围的故事就很有典型意义,那位附庸风雅却又胸无点墨的大盐商在行酒令时拼凑了一句“柳絮飞来片片红”,引来一片大哗。柳絮如何会是红的?显然狗屁不通。这时候,金冬心站了起来,说,这是元人咏平山堂的句子,莫谓不信,有全诗为证:





廿四桥边廿四风,

凭栏犹忆旧江东。

夕阳返照桃花渡,

柳絮飞来片片红。





冬心先生真是捷才,出口成章,不动声色。事后,他得到了那位盐商送来的一大笔银子。这是他胡诌的那四句诗的代价,也是他人格的代价。

大运河是宽宏大度的,它欣赏这座城市独特的神貌:扬州的风花雪月,扬州的衣香人影,扬州的笙歌灯火;也能容忍这里的势利与奢华。在它看来,即使是势利与奢华,那也是很优雅的,是一种文化精神的眼波。一个人应该宽宏大度,他才能活得愉快;一条河也应该宽宏大度,它才能流得久远。这种久远既指向空间,也指向时间。流水也是有记忆的,大运河会记得这座城市的每一次繁华与衰落,它流动在扬州的市井巷闾之间,也流动在已然逝去的历史之中。扬州城里的河道袅娜如带,古运河在这里兜了一个巨大的“尸”形,它分出一部分水量给瘦西湖,去侍奉那里的红男绿女和画舫雕栏,自己则从黄金坝东去,流到一处叫湾头的地方和古邗沟汇合,然后扭头北上。

现在,大运河才算真正进入了江淮平原——那几乎与中州旷野及北方的黄土高坡一样古老的大地,不知经过了多少亿年的漫长岁月,太阳、雨水和风把这里裸露的岩石变成了广袤的沃土。比之于扬州以南中世纪的滩涂,这里的土质坚韧而充满了黏性。黏土不易坍塌,因此这里的河床维护得极好,水势也更见浩阔,但节奏却相当平缓。在大运河的全程中,这里历来是通航条件最好的段落。

看哪,里下河的风光正在向你走来!





七生命的风景——里下河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风车,那是水乡最醒目的坐标,也是水乡人关于劳动、智慧、想象力以及审美趣味的诗意造型。它无疑是水乡最高大的建构,即使是百年老树,也不会比它更高。但它又是机巧灵动的,那么伟岸的庞然巨物,几乎全是用木头制成的,从力承千钧的天轴到水车上的每一只榫头和插销,清一色的木头。乡村里土生土长的所有的杂树——桑、榆、柞、槐、榉、楝、柳、桉——都能以自己的质地在它身上找到自己的位置。这除去体现了农业社会一个很重要的原则——尽可能地就地取材、自给自足——而外,是不是还体现了某些手工艺人固执的审美取向呢?在他们看来,某一行业的工匠应最大限度地采用本行业的材料,例如,裁缝的材料便只有布,即便是那些极细小的配件——襻、纽、扣、衣带、饰花之类——也全是用零头碎脑的布料做成的。这种限制标志着一种传统的技艺水准。只有那些蹩脚的末流工匠才会投机取巧,求助于其他材料。是的,没有限制就没有艺术,这大概是一条古老的定律。诗的韵脚、词的曲牌、戏剧的“三一律”,都是一种限制。限制使技艺走向精致,而形式却走向单纯。越是单纯的东西,越能产生大美,但要做到单纯又往往是最难的。埃及的金字塔用的全是巨石,巨石与巨石之间那种严丝合缝的磨合,至今仍让人惊叹不已,视为鬼斧神工。

如果你是一个水乡人,风车的吟唱将是你生命中最熟悉的歌谣,它融合了人们对于风云变幻和季节转换的微妙体验,以及关于播种和收获的真实情感。在每一年的初夏到仲秋的那段日子里,它会使你产生某种隐秘的依赖,有几天它突然从生活中消失了,心里就空落落的不踏实。特别是初夏季节开田插秧时,乡民们对风的关注几乎到了寝食难安的程度。我总是忘不了小时候夏忙中的那一幕情景,晚上躺在床上听河对面的风车转动得很艰涩,“吱嘎”“吱嘎”,那几乎是一种呻吟和喘息,节奏中带着股无法言说的压抑。水车的戽水声是听不到的,但我可以想象,那水头很弱,像两个老人拉家常,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停了——风车转得太慢,槽筒里的水到了中途就回光了。母亲一边摇着蒲扇赶蚊子,一边轻轻地叹息,不知什么时候,蒲扇掉在床上,如同秋后飘落的一片黄叶……半夜醒来,忽听到外面风吹竹林的飒飒声,甚是威猛;河对面的风车也转得很欢悦,“吱嘎吱嘎”地带着几分气势。母亲便说:“好好睡吧,明天要开田插秧了。”于是风车那欢悦的节奏便一直跟随着进入梦境,梦中的天地也是清亮滋润的。

有时候,看风车的人——多半是老人——会爬上风车高大的人字架。在上面很优雅地吹一根芦笛。芦笛的音色有点野,也有点单调,老人很投入地把那单调的野音送得很远,连带着自己的那份情绪。他还喜欢在人字架上往下撒尿,似乎觉得那是很豪迈的举动。当他吹着芦笛或洋洋洒洒地撒尿时,目光便望着远方的运河。从远处看,运河永远是宁静的,宁静得仿佛停滞了一般。木排、船队和帆,剪影似的映在水面上。河边的芦苇和柳树,水面上淡淡的雾气,还有某条船上女人艳丽的衣衫,都有着一种很撩人的情态。这时候,吹笛人和运河之间就会产生某种精神的交流。阳光很好,流云的边沿变幻着很好看的胭脂红或橘黄色,那是一种经受不住诱惑的爱的羞怯。大运河从远方铺展过来,连带着大大小小的河汊,把旷野分割得很精细,如同绿叶上枝枝蔓蔓的叶脉,那中间流动着生命的温柔和青春的骚动。老人的笛声中便有一种很明亮的成分,颂歌似的辽远,带着一股按捺不住的热情。四处的农夫便会停下手中的劳作,向风车架上看几眼,一边想到:是吹给远方某个相好的女人听的吧?这大抵是在无风的午后或黄昏,一切都有点百无聊赖的样子,只有这好高骛远的笛声,一任放浪无羁。若是月色空蒙的夜晚,那笛声便带着悲凉的色调,有点悲天悯人的意味和缅怀旧事的沧桑感。我想,那或许是因为露水打湿了笛膜,使它的声音变得有些呜咽;或许是笛声穿透夜雾时,被过滤得喑哑了。反正是有点孤单,又总是在低音区徘徊往复,却也能渗透得很远。惊起芦苇丛中的一只水鸟,在夜色中恓惶地飞去,那叫声哀怨如诉,一声声分别是“苦啊,苦啊”……这是一种俗名叫作“苦啊”的鸟,在夏日的夜晚,那叫声总是分外凄楚,“苦啊,苦啊”……一声声让人心里寒颤颤的。于是,那些做祖母或母亲的便会向孩子讲述一则悲怆的传说,如同当年自己的祖母或母亲向她们讲述的那样:一个因偷吃了一只煮鸡蛋而被噎死的童养媳,变成了一只鸟,永无休止地在夜空里诉说着命运的不平……

“苦啊”是一种鱼鹰,我不知道它的学名叫什么。在白天,我曾不止一次地见过,它用一只脚站在河埠头的水跳码或歪脖子柳树上,那姿态很闲适也很优雅,很难让人联想到那个冤死的童养媳:我也从来没有听到它在白天鸣叫过,当然也无从知道那叫声在光天化日之下是不是也一样的叫人心里发冷。它实在称得上是大师级的天才演员,它用自己的形象和声音塑造出两种截然不同的角色,而且这两种角色从来不会重叠。它那凄苦的叫声似乎只出现在夜间——是那些闷热且无风的夜晚,风车孤傲地守望着夜空,有如一只巨大的蝙蝠,那平日里吟风弄月的布篷虽挂得很满,此刻却疲软地耷拉着,仿佛漫天悬挂的尸布。—切都在期盼着什么,却又总是无望。只有看风车的老人在高高的人字架上吹芦笛,那声音呜咽袅袅,如怨如诉……

风车永远显摆着一副乡村贵族的派头,它自负、冷漠、桀骜不驯,无论是有风或无风的日子,它总是习惯于在人们期待以至渴望的目光中我行我素。它的性格更接近于大家阔少。事实上,它那昂贵的身价也不是一般的小户人家所能拥有的(即使到了我的童年时代,也不是每个生产队都有风车),小户人家的耕作更接近于古典方式,他们靠的是原始的水车——牛拉的,或人踏的。

牛拉的水车至少已有了一千多年的历史,它是农耕中国最富于风情意义的乡村小景之一。水车的车棚是一座圆锥形的草庐,有如一只硕大的斗笠。除去播种和收获,在夏日的大部分日子里,这斗笠里总有一阕叙事风格的散曲在不紧不慢地演奏,老水牛把它蹒跚的脚步,没日没夜地消磨在这里永无尽头的圈道上。比之于风车的倨傲和张扬,老式水车实在不那么富于激情,它是平和本分的,坚韧含蓄的,又是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它从来不幻想出现奇迹。它永远是一种节奏,不急不躁,如歌的行板,千年万载地延续着。这节奏和着瓜棚豆架上花粉的清香,稻田里热烘烘的腐草气息,还有新鲜而潮湿的牛粪味,一同伴着乡村孤独的无眠。看车人总是一副半醒半睡的样子,手中的鞭梢时不时地掸一下牛屁股,蜻蜓点水似的,说不清是驱策还是抚慰。有时候,他实在耐不住四处的寂寞,便会信腔野调地唱几句,这一唱反倒更显出了四处的寂寞。到后来,那声音便有了点挣扎的意味。最激动人心的是抓到了几只刚刚蜕变出来的肉蝉,埋在熏蚊烟的火堆里。那火堆焐的是半干的巴根草,欲燃不燃的,味道很好闻。待水车走过两圈后,那肉蝉便飘出股诱人的香气。于是从火堆中扒出来,用心细细地剥去头壳,受用中间那嫩嫩的一块好肉。但抓到肉蝉的机会毕竟不多,寻常的消受是在火堆里烤蚕豆荚、小红薯、青玉米棒子之类,都是称得上时鲜的。时光在这既不偷懒也不贪求的大转盘上悄悄地流逝,车棚的影子从西边移到了东边;树上的知了在疲惫中奋起,又在奋起中疲惫;夕阳西沉了,月亮升上来,香椿树叶间的月亮一会儿明亮一会儿朦胧。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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