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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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和物语- 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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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二桑……他曾经受过一次很严重的伤。”龙马缓缓开口,“身中剧毒,连腿也差点废了。而凶手就是他的亲弟弟。”
  
  太一吃惊地捂住了嘴。
  
  “不是整天笑眯眯的人就是没有伤口的。”龙马睨了一眼太一,继续说道,“每个人都是背负著各自的理由才会成为武士,包括那个你要为之复仇的朋友。你却连他要守护的东西是什麽都不知道吧,不觉得从你嘴里说出来的复仇很可笑吗。”
  
  “那你呢,你要守护的东西是什麽?”
  
  “嘛。”龙马含糊地应了一声,“就算我告诉了你,也不可能成为你的参照的。你自己的问题只能由自己来想明白。”
  
  後来太一一直记得那天龙马的表情。他望著头顶上温暖清澈的蓝空,脸上洋溢著难得一见的温柔笑意。他想起了什麽重要的人吗?还是什麽美好的回忆呢?太一虽然不得而知,却也在他的感染之下开始感觉自己不再是个对现实世界一无所知的陌生人了。
  
  “来堆雪人吧。”龙马指了指被自己扫到一起的雪堆说道,“你也来帮忙。”
  
  “诶?”
  
  “虽然你是个大少爷,堆雪人总会的吧。”不由分说,龙马伸手把太一从缘侧拉了下来。
  
  虽然从来没有玩雪的经验,不过小孩子对於这种事总是很有天赋。没过多久一大一小两个紧紧相叠的雪团就像模像样地成形了。学著龙马的样子聚拢积雪加固雪人下半身的太一惊奇地发现自己被冻得发痛的手指经过运动之後竟然开始微微发热起来。他看著有著圆滚滚轮廓的雪人在自己手下顺利诞生时,兴奋地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还没有人教过他大功告成之後应该作如何反应。
  
  “万岁──”突然出现在他身後的红衣武士双手举高过头顶,摆出了一个欢呼的姿势。
  
  “菊丸前辈,你什麽时候来的……”龙马的声音很僵硬。太一则是一头雾水。
  
  “通常这个时候都应该这样做的吧。来,你们两个,十指张开,气沈丹田,双手一下子举到最高点──万岁!”他又重复了一边刚才的动作,“再来一次,龙马你也一起做。”
  
  “万岁──”
  
  太一跟著菊丸一起喊道,这一次他听到自己愉快的声音,菊丸像猫咪一样的发音,还有龙马极不情愿的低哑声线。
  
  “笑一个吧,喵子。”菊丸用手指在雪人的脸上画了几下,完成了一个与作者极为相似的咧开嘴大笑的表情。
  
  “喵子……”龙马泄气地重复著菊丸的创意。
  
  “不如叫上元吧,今天是上元节啊。(1)”大石拿著一大枝红梅走过来。把梅花插上去之後,雪人呈现的是像大石一样抱著梅花却学著菊丸咧嘴大笑的姿态。太一突然觉得如果他们两个可以生孩子,一定就是这个样子的。
  
  “还是……叫喵子吧……”被菊丸用手肘挂住脖子的龙马很认命地仲裁道。反正比起大石毫无新意又拗口的主意,至少喵子念起来比较上口,是个老少皆宜的名字。只是希望大石不要因此受打击而犯胃疼。
  
  显然龙马严重低估了大石的承受力,这位收入堪比旗本的园丁不依不饶地把太一拉到面前,“等一下,这里还有一个具备发言权的人。”
  
  太一腼腆地红著脸,瞄了一眼表情略显狰狞的雪人,以及比雪人更狰狞的菊丸之後,鼓足勇气地挺了挺胸脯,羞怯地说出了自己的意见:“那个……为什麽不叫它喵先生呢?因为我比较喜欢武士……”好像为了取得共识一般,他把目光投向了龙马。
  
  龙马面无表情地捡起地上的扫帚决定就此退出这场无聊的闹剧。大石陷入了一阵天长地久的沈思之後终於一脸挫败地败下阵来。菊丸带著太一重演了一遍“万岁”操练,然後大家各自心满意足地散去。太一回头看了一眼,恢复平静的庭院里,只有雪人安静地伫立在积雪尚未清扫干净的役石旁边。
  
  太阳渐渐西斜,鲤鱼鳞片一样的金红天空下,一群雀鸟越过庭院里的灌木丛。有人在被暮色镀成金色的雪人身上插了一根细竹,在一端挂了一盏小小的橘灯。红色的日光完全隐没之後,西风在烛光边轻叹了一口气,纸灯轻微摇晃起来。漫天星子在幽蓝深远的天际边逐渐显现,上元节的一轮皓月当空。在明亮的光芒里,一手怀抱著梅花一手提著灯笼的喵先生身边多了两个人影。
  
  “呐,手冢桑,上元这个名字其实很不错呢。用大阪的发音来念的话,很像某个大户人家的千金的芳名。”纤细纯白的手指撷下一朵梅花,轻轻放在另一只修长且骨感清晰的手掌上面。
  
  “啊。”
  
  “可是我总觉得应该还有一个更响亮的名字。叫小偷哥哥怎麽样?”
  
  “不二周助。”
  
  “嗨咿,嗨咿……”
  
  
  
  过了很多年後,也是在一个明月普照的上元节,太一问起龙马当年他提议堆雪人的时候是不是已经为喵先生想好了名字。得到答案後的太一不太明白其中的含义,但是任凭他一再追问,龙马还是没有给出确切的解释。
  
  太一只知道,龙马给自己唯一一个雪人所起的名字,是一个很动听的乳名──
  
  燕千代。
  
  
  注:
  (1)就是正月十五的元宵节。
  
  
  
  越过半座城市到达江户凑,是在如月(1)上旬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後。填满了船只的海湾里,一片片的船帆像飞蛾翅膀一样随风摇曳。吞吐著白色泡沫的海浪每一次拍向堤岸上礁石就会发出惊心动魄的、破碎般的声响,远处蓝鸢尾色的海水却无比壮阔而平静地延伸向天际。
  
  “这就是海吗?”从小在山城长大的太一看到过最大规模的水就是伊豆高远上的一碧湖,现在面对层层叠叠向自己涌过来的海浪,他惧怕地向後退了一步,迟迟不敢加入捡贝壳的菊丸和龙马。
  
  迎著早春寒意料峭的海风,不二浅色发辩也飞舞成了一片柔软的波浪。他像平时一样把手放在太一的肩上,“太一君,这就是连接起这个世界的道路。从这里坐船,不到七天就可以完成陆地上十多天的旅程到达大阪哦。还有异国的布料和瓷器,也是从港口源源不断地进入。”
  
  “主公房间里的那把火枪也是吗?”
  
  “嗯。”不二若有所思地皱起眉。
  
  从战国纷争的年代开始,从荷兰输入的枪炮曾经帮助家康公打下天下,又在大阪之阵里攻陷了丰臣家的城墙。很多大名藩主也各自囤积了相当数量的火器,这种贸易一直持续地进行到现在。不过,这种局面应该不会太长久了……
  
  一直以来血流成河的禁教措施在江户和大阪等地久不见起色,手冢为了停止这样无休止的争斗在不久前向将军提议加紧执行在家康时一度中断的锁国法令。既然无法禁止,就从根本上切断传播的来源。这麽做虽然会扼制海港的繁荣,却也实属无奈。
  
  假如现在手冢正站在天守阁上向这里眺望,他会留恋这片繁盛的景象麽?应该只会是尽数收起情绪,用无所畏惧的脸来面对所有的反对之声吧。
  
  举目远望一如往常熙熙攘攘的码头,不二用重新扬起的笑脸对太一说,“太一君,也许再过五十年,一百年,我们再来看今天的自己会觉得很愚蠢。这些争斗,遗憾,死亡,在那时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但是你要记得你所走过的每一步,遇到过的每一个人,它们是你到世间生存过的唯一纪念。因为我们都是孤单地来到,最後又是孤单地离去。”
  
  当年说要带著太一来看海的人如今已经不在了。
  
  希望他是这个时代里最後一个用失望的脸来面对海水的人。
  
  那麽,手冢桑,我们可以一直走到最後吗?
  
  如果不可以,就请你走的慢一些吧。
  
  
  
  
  “手冢,你在看什麽?”
  
  “啊。今天的天气好,江户凑的轮廓可以看得很清楚。”手冢转身回到议事厅里之前,又向远处海天相交的地方投去凝望的视线。
  
  在土井面前的榻榻米上展开的公文是手冢所写的关於锁国法度的种种建议。和纸上行云流水的字迹仿佛一气呵成,不愧是承袭了青莲院流的人,单是这笔颇有近卫前久之风的墨迹就足够拿来好好欣赏一番的。
  
  “你看上去沈稳老练,其实做起事来比谁都要风风火火呢。”土井摇头笑叹。细看字里行间种种大到法令规章、兵防守备,小至安抚商贾、码头陈施,事无巨细一一罗列。不得不佩服这个年轻人的心思缜密,从向将军提出建白,到交出这份完美无缺的作业,其间不过短短数日而已。这哪里像刚结束藩国之行、理应在家调整舟车劳顿的人?
  
  幕府中有迹部景吾那样生性激烈的家夥,他的世界里不是花开遍地,就是风卷残叶。行事如同飓风惊涛,不把眼中的每一粒沙尘一并冲刷干净绝不会罢手。也有无动於衷一如真田弦一郎,厌恶颠簸,凡事泰然处之,只要不触犯到他坚守的信念,可以一贯视而不见或是惟命是从,不慌不忙地等待时机到来。
  
  可是在战场和官场摸爬滚打了几十年,被秀忠赞为“幕府诸葛”的土井利胜,自认还是第一次遇到手冢国光这样的人。这个被京都一带的浪人们心怀敬畏地戏称为修罗的武士,他最害怕担忧的东西不是刀刃和火炮,反而是那些生存在江户三千町一望无际的屋檐下、手无寸铁的平名大众。
  
  这样的人,到底是天生注定要在幕府中生存,还是最不适合最不应该存在於这里的呢?
  
  “手冢,”伸手抚摸下颚已然灰白的胡须,土井用一种陌生的语气说道,“你见多了刀剑相向的冲突,但是幕府中种种争斗都是杀人不见血的,一旦被人发现了弱点,最後只有万劫不复的下场。你切记我说的话吧,最近的江户城里会迎来翻天覆地的变化,你若一心看著别处无法站稳脚跟,我只能眼睁睁看著你被浪尖吞没。”
  
  “土井大人认为世子继位会引起朝野纷争?”
  
  “呵呵,年轻人,虽然被你料中了开头,不代表结局也是如此。自古一代君主一朝臣,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明白。”
  
  “即便风云难料,我等的立场其实并不那麽重要。在下关心的,是这座城墙外面的世界。”世子与御台所、迹部与真田,一边是母子,一边是同门,因为权力的执念被放在天平的两端称量比较,权衡割舍,这就是江户城内的世界。手冢缓缓舒展开手里的蝠扇,用低垂的目光望著上面精致绚丽的图案。眉尖一展,锐气俱敛,京都腔甚浓的音调一番悠长沈吟:
  
  “血泪流难尽,纷纷入白河。生前名字义,今日已无多。”(2)
  
  “歌词写得虽好,却太过悲哀了。”沈浸在和歌字句中的土井不禁扼腕叹息。
  
  手冢若无其事地一挥纸扇,“有时候实话就是这样难被接纳。”
  
  “手冢,你一直都是那麽理智吗?”
  
  手冢默然,唇边泛起苦涩的笑意。宇都宫有了第一座,就会有第二第三座。至於下一个本多正纯会是谁与他无需关心,也无力关心。也许从一开始,他的任务就已经被确定了,不管迹部和真田他们两个谁的主人能够得到天下,他手冢国光就是取代其中之一、成为这座天平定盘之星的人。这两股势力在秀忠之下尚可能并存,但是一旦其中之一得势,为了保全忠长,将军当然有理由让别人代替自己的孩子去死。
  
  这个“别人”,除了迹部景吾,还有谁能具备这个资格呢。
  
  “可惜,可惜了那座盛放牡丹的庭院,主人却等不到下一个赏花的季节了……”
  
  哢擦──折扇倏然合起,土井心中一惊,没有再说下去。
  
  “土井大人,幕府、将军和这座城就由您来守护。外面那片广阔天地,才是我的战场。”手冢站起身,他的脸向阳迎起──在那片净蓝悠远的天空下面,是等待隆冬离去的芸芸众生。至於自己……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後退的余地。
  
  只是那一抹挥之不去的枷罗木香,为何此刻竟然在记忆深处逐渐浓烈起来了……
  
  
  
  注:
  (1)如月是二月的和名。再次强调一下,本文中的日期都是按照阴历来计算的哦。
  (2)《古今和歌集》,卷十六:哀歌。夜葬前太政大臣於白河之滨,作者:素性法师。
  
  
  
  在正式上洛取得天皇的敕封之前,将家光继位一事公诸於众是通过武家特有的续位仪式。不知是在将军家,大名和旗本在确定新的当主时也会进行这样的仪式。由家臣中骁勇善战的人来为继承人穿戴上盔甲战袍,以祈求武运亨通。
  
  为家光举行这个仪式的人,是经历过四国和九州征伐、小田原战役(1)、关原合战以及大阪之阵的武将,伊予松山城主加藤嘉明。他也是现如今唯一存活於世的“贱岳七本枪”(2)成员。
  
  在一身重达几十斤的华丽铠甲的重压之下,家光从年迈的加藤手里接过了祖父当年用过的长剑,并当著众臣的面高举过头顶。结果一直到仪式结束後的第二天,他的手臂还因为承受了过大的负荷而酸疼不已,就连茶碗也托不稳。
  
  “难得出来放风,天气又那麽好,可惜我的状态看来不适合去打猎了。”家光坐在水户藩的庭院里,一脸忧郁地望著远处的树林说道。
  
  “他们不把你折腾到散架是不会罢手的,你最好有必死的觉悟。”
  
  视线流转,家光笑著看向身边的人,“小叔,早知今日,这个将军让你来当就好了。”他的口没遮拦换来一记巴掌,不偏不倚拍在他的头顶:
  
  “不肖子孙呐,你想把我父亲大人给气活过来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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