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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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和物语- 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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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督园艺工匠在西之丸的水庭中种植大片的燕子花,还请了三味线的老师恶补琴艺……看到从来不把别人的喜恶放在眼里的世子开始逐渐转变,正胜却怎麽也无法高兴起来。他知道家光虽然可以任意参观大名的府邸,可以决定西之丸的花园里栽种何种植物,却不能拥有别人的家臣啊……
  
  “殿下,你该看书了。书院番头(2)回来发现你没有完成功课的话……”正胜试图中断家光的冥想。
  
  “最多铁青著脸训我几下,四书五经什麽的我已经看腻了,这整座西之丸我也看腻了!比起这个大笼子,我宁愿住在小叔家里。”想起前一阵因江户城大肆修葺,他借助在水户藩邸中自由自在的日子,家光忍不住一阵烦躁。
  
  “正胜,走,去道场。”
  
  
  
  注:
  (1)公方是对将军的敬称。
  (2)书院番头是青山忠後的官职,他是世子家光的辅役之一。
  
  
  
  劈啪──
  
  家光重重地砸向正胜的竹刀,他的刺突还很稚嫩生疏,一下子就被正面化解了。但是平时都由真田弦一郎陪练而很久没有接触世子剑术的正胜意外地发现,他已经无法像从前一样单手承受来自家光的重击了。每个招式之间衔接的步伐也比以往更为流畅,稳健的剑风也深得真田的要领。
  
  几回合之後,正胜的气息开始有点乱了。家光的体格虽然不健壮,但是小时候的基本功还在,加上他又很善於观察和发掘对方的招术习惯,属於那种交手时间越长越能发现其可怕之处的对手。记得小时候,他的这种特长曾经让体型比自己大一圈的弟弟吃过不少闷亏。
  
  但是这些伎俩在面对真田、迹部那些实战经验丰富的剑客时,不过是一些花拳绣腿罢了。就正胜所知,如果对手换成那位京都的天才剑士,凭家光这两下子也必定只有被一招击毙的份。
  
  “要怎样才能练成弦一郎的级别,然後空手去接他的剑呢……”气喘吁吁的家光有些气馁地把竹刀丢在地板上。
  
  “作为武士不管什麽时候都不能丢弃手里的剑,除非手被斩断,或者被砍死。”一个声音沈沈地回荡在空旷的道场中,来源是一个身穿绣有紫阳花的藏青色挂衣、梳著垂发髻的中年女子。
  
  女人不复年轻,也没有姿色可言的脸上却有一种不逊於男子的英武之气,笔挺的眉毛、坚毅的嘴唇,以及洞悉一切的目光。当时还未被授予“春日局”的封号,但是浑身散发著普通武家女子望尘莫及的凛然刚毅是让她在任何人面前都可以昂首挺胸的资本。她弯腰捡起了被家光扔下的竹刀,恭敬地安放回架子上。
  
  “阿福,你吓了我一跳。”家光抱怨道。
  
  “是啊,您怎麽到这里来了?”在这里见到母亲阿福的正胜面露惊讶之色。一般情况下,道场是拒绝女性进入的。
  
  阿福走上前替家光擦拭著额头上的汗珠,“问这话的应该是我,现在不是念书的时间吗?殿下不在书房里,反倒上这里来挥汗如雨。”注视著家光的时候,她的视线完全软化下来。整座江户城里,只有当年的竹千代可以承受她充满宠爱的对待。
  
  刚才与土井利胜有过简短谈话的阿福心中装著沈甸甸的喜悦之情,但是她并没有将心情表露分毫,毕竟将军打算退位的消息是不应该、也不能从她口中传出来的。
  
  “我正想去找真田,你不是来抓我去书房的吧?”见阿福没有责怪自己的意思,家光松了一口气。
  
  “别整天惦记著玩了,你可是要继承将军之位的人啊!”
  
  “那还不知道是哪一天的事情,你别老是挂在嘴边说。”想起从懂事起身边的两个母亲就整天为了“将军之位”你来我往地争斗著,看在眼里的家光才会对这四个字特别的不耐烦。
  
  阿福笑了,她伸手捋了捋家光略显散乱的头发,“那我们换件事来说。你虚岁已经十九了,与鹰司家(1)的婚事一拖再拖,再下去会引起大臣们闲话的。”家光到了这个年纪依然对女子没有表现出任何兴趣,让阿福一度非常担心这点会成为他继承家业的阻碍。现在虽然不必再为继位之事提心吊胆,一直拖著不成家对於世子的名誉也会造成一定的影响。
  
  “大名可以不用成婚,为什麽我不行?”
  
  “大名只是一藩之主,你却是一国之君,怎麽可以有如此幼稚的想法呢?”阿福继续语重心长地劝说,“孝子姬出身京都名门,容貌和才学都是有口皆碑,她是你父亲为你千条万选的妻子,你推三阻四地等於浪费了父母的一片心意。”
  
  听她这麽一说,家光不悦地重重拂了一下袖子,“我母亲的一片心意就是替忠长物色最好的城池最好的妻子,怎麽会浪费在我的身上?”
  
  
  
  
  心情沈到谷底的家光不顾阿福的阻拦,头也不回地离开道场大步向西之丸的庭院走去。
  
  苍茫飞雪中的水池上漂浮著薄冰,他没有打伞,看著冰屑飘落在崭新的锦绣衣袍上,还觉得不够解恨,便从地上握起一团雪用力砸向湖面。
  
  “你那里也下著大雪吗?”向著灰色的天空仰起脸,他学著京都腔问道。
  
  “你好吗?”
  
  回答他的只有四周不断落下的雪片,和一整张阴沈沈的天幕。
  
  家光用力睁开眼睛,他可以在蔚蓝晴朗的天空寻找他的影子,他可以在浅草寺的礼花中寻找他眼中的光芒,他可以在初夏盛放一整座水池的燕子花里寻找他的气息,但是面对此刻的茫茫大雪,家光发现自己其实是如此无能为力。他的命运从一出生就被注定高高在上,然而他想念的人却总是不在身边。
  
  只会抱著弟弟的母亲,总是忙忙碌碌而疏远他的父亲,只有爷爷会把赖房小叔和他一起放在腿上然後分给他们好吃的丸子。可是那样的爷爷早在他具备独自生存下去的勇气之前就离开了……
  
  如果只能做一天将军,他愿意用锦缎丝绸,用金银宝石,用这座江户城去换他的目光若水,笑如浮云。
  
  但是阿福告诉他,他将要做一世的将军。所以他必须娶一个不相识的京都女子,然後一切照旧地继续困在城墙里想念逝去的、或者不属於自己的人们。
  
  
  
  元和九年,正月,大雪。佐云与江户,交替的是年轮,不弃的是誓约。
  
  
  二十六回 完
  
  
  注:
  (1)鹰司是与近卫、九条、二条、一条并列为“五摄家”的家族。朝廷中的摄政、关白二职便由这五家轮流担任,是公家中的最高位家格。





之二十七 哀歌
  
  
  
  位於小田原的佐云藩上屋敷里最近因为多了一个客人显得不太平静。对於这位跟随手冢一起回来的孩子坛太一,众人纷纷猜测著主公此举的意图,最主流最合情理的说法便是手冢为了後继有人打算收为养子,坛家世代都是手冢家的家老,这麽做再合适不过了。
  
  至於为什麽偏偏选择一个是非缠身的孩子,众人虽觉得百思不得其解,但也无法过多地去怀疑主公的决定。
  
  基於以上种种原因,太一来到手冢的府邸之後受到的便是主人级别的待遇。他的住所被安排在与手冢一廊之隔的宽敞和室中,昂贵的家具、唐织刺绣、画卷屏风,像要把太一淹没似地塞进他的房间。一边努力适应著被别人以礼相待的日子,一边熟悉与佐云藩完全不同的江户风气,太一渐渐发现在这片坐落於繁华之地、精心修砌的上屋敷内,所有人的生活其实是以平静而有序的姿态在进行的。
  
  不二每天早晨起床後第一件事就是去佛龛前祷告,亲手换上新鲜的白菊,然後合上交缠著念珠的双手,他可以默默地在那里坐上很久。有人告诉太一,灵位上的名字是不二的姐姐由美姬。然後他会去道场看武士们练习,别人练得再热火朝天,他也只是在一边笑意盈盈地看著,从来不会加入其中。剩下的时间不是帮大石照顾花草,就是躲在手冢的书房里看书。有时候闲来无事,独自抱著三味线坐在窗前弹拨一阵。
  
  太一听说,不二的琴声很少让别人分享。明明弹得比小时候父亲请来教他的师傅都要好。
  
  如果手冢不用登城而待在家里,不二才会换上轻便的白衣、提起竹刀陪他练剑。不过他们的对阵是不让藩士们陪同或者观摩的,太一只能从别人的议论中想象御青流出神入化的剑术。直到他邂逅了名叫越前龙马的人──
  
  太一对他的初次印象便是身处强手如云的剑道场中,气势逼人地挥舞著素振棒的样子。他的矮个子与周围魁梧高大的大人们显得那麽格格不入,即便被打翻在地,他也会立刻若无其事地站起来反击。与成年的武士交手也丝毫不示弱的小小身影,一直很深刻地留在太一的面前。
  
  那一天手冢和不二正在道场里练习,两个入口前都有藩士把守著,大家只能站在走廊边听著里面传出竹刀碰撞的响声来判断对战的激烈程度。太一突然看到走廊尽头有个人影一闪而过,他一眼就认出了那是龙马的背影。追上去跟著他走了一段,背影很熟练地跳下走廊绕进庭院里,然後爬上了一棵高大的栎树。
  
  “你在做什麽?”太一忍不住问道。
  
  龙马把食指对准嘴做了一个“嘘”的姿势,然後便对准一个方向全神贯注地看了起来。
  
  太一顺著他的视线看过去,发现紧挨著栎树繁茂枝叶的是一排狭窄的栅栏窗。这才恍然大悟──这排窗是剑道场用来换气用的。窗口位於在墙面的最高处,又有四季常青的树枝作为掩护,而龙马每次就在这里偷偷地观摩手冢与不二的练习。
  
  道场中渐渐沈寂下来之後,太一看到龙马脸色凝重地从树上跃下。
  
  “啊,你还在这里。”龙马低沈地招呼了他一下,低头拍去衣服上粘到的雪屑和尘土。
  
  “我不会告诉城主和不二桑的。”太一慌忙表态。
  
  “随便你。”
  
  “他们……对阵很精彩吗?”接近一个时辰的时间,龙马几乎是连眼睛也没有眨地度过的。那双泛著墨绿色泽的深刻瞳仁与不二的正好相反,目光里藏著一种能把人灼伤的热度。不知为什麽,太一觉得这种眼神是那麽熟悉。
  
  “还差得远呢。”龙马把双手插进袖笼,丢下这句话就走了。
  
  之後太一便留意著龙马的行踪──他和普通的藩士住在一起,严格遵守著训练和作息时间,他的生活里除了练剑还是练剑,简直是一个少年剑道狂。
  
  “龙马是一个孤儿,为了洗刷父亲的名誉一直独自努力到现在。”不二把手放在太一的肩膀上说道,“他和你一样,都是用自己的力量寻找答案的孩子。”
  
  太一这才明白,为什麽龙马的眼睛看起来似曾相识。很久以前,有个浑身伤痕累累的人,也使用这麽孤独的眼睛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深深地望著他。
  
  在深夜寂静无人的道场里,太一没有例外地找到了龙马的身影。他不停地向著空气挥动素振棒,好像那里站著他的宿敌。发辫上的汗水滴在地板上,发出清晰的声响。太一站在墙根边,看著少年矫健有力的身姿在烛光里变成无数个优美的剪影。
  
  “你杀过人吗?”龙马放下剑整理呼吸时,太一兀然地问。
  
  “没有。”一边擦掉满脸的汗水,龙马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那你看到过主公或者不二桑杀人吗?”
  
  “也没有。”
  
  “如果主公要你去杀人,你也会照办吗?”
  
  不知是因为不耐烦还是不知该怎麽回答,龙马又举起竹素振,“哗”地一声挥落下去。带起的剑风扬起了他因为汗湿而贴在额头边的黑发。
  
  空荡荡的道场里没有了白天的人气,充斥著冰冷的寒意。太一沿著墙壁坐下,在黑暗中抱紧自己的手臂缩成一团。他看著龙马一下一下地挥剑,自言自语般地说道,“我是为了替一个人报仇才到这里来的。但是现在的我杀不了他,我杀不了任何人。杀人是一件那麽痛苦的事情,为什麽还有那麽多人乐此不疲呢?我不明白,不明白……”
  
  哗──素振猛然停在了半空。
  
  “那是因为你没有要守护的东西吧。”龙马的声音冷冷传来,“所以你永远也不会明白武士杀人或者赴死的心情。”
  
  
  
  
  龙马听说过不少关於太一的传闻。在十一岁前,他是上层武士家里的小少爷,衣食不愁、无忧无虑,对於人世间的一切艰难困苦全部一无所知。後来“误入歧途”地结交了行为不端的浪人,从此才变得心智不清,是非不断。
  
  可是坛太一并不像传闻中所说是被恶灵缠身的行尸走肉,第一次看到这个与自己同龄的孩子时,龙马大概明白了为什麽不二会把他带回江户。这个清秀漂亮的小少爷表面上跟一般人没什麽两样,他看上去什麽都不缺,但实际上一无所有。
  
  “你去过江户凑吗?”自从上次在道场见面後,太一就常常出现在龙马身边。
  
  “没有。”正在庭院里为役石扫除厚厚积雪的龙马头也不抬地说。
  
  “在不二桑的房间里能望到蓝色的海湾,他说等天气暖和一些就可以去那里看海了……虽然大家都叫他天才剑士,可是我就是不能相信这麽温柔的不二桑也会杀人。”
  
  龙马停止了扫雪的动作,抬起头看著放晴的天色。万里无云的晴朗天空里,一望无际的是被蜜色阳光覆盖的幼蓝。这样的天空让他想起了京都,想起了去年雪霁後二条城番的庭院里,那个怪莫怪样的雪人。
  
  “不二桑……他曾经受过一次很严重的伤。”龙马缓缓开口,“身中剧毒,连腿也差点废了。而凶手就是他的亲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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