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中国思想通俗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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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穆中国思想通俗讲话-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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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犹忆我童时读《三国演义》,开卷便说“天下一治一乱,合久必分,分久必合”那些话。当时有一位老师指点我,说这些只是中国人旧观念,当知如今欧洲英法诸邦,他们一盛便不会衰,一治便不会乱,我们该好好学他们。在那时,我这位老师,正代表着一群所谓新智识开明分子的新见解。好像由他看来,英法诸邦的太阳,一到中天,便再不会向西,将老停在那里。但曾几何时,不到五十年,连接第一第二次世界大战,英法诸邦也正在转运了。于是五十一年后的今夭,我才敢提出中国人的传统老观念“气运”两字,来向诸位作此一番的演讲。
  但所谓气运,并不是一种命定论。只是说宇宙乃及人生,有此一套好像是循环往复的变化。宇宙人生则永远地在变,但所变也有一规律、一限度,于是好像又变回到老样子来了。其实哪里是老样子。但尽管花样翻新,总还是有限。因此我们可以把它来归纳成几个笼统的大形式。譬如女子服装,由窄袖变宽袖,再由宽袖变窄袖,由长裙变短裙,再由短裙变长裙般。宇宙人生一切变化,也可作如是观。即如上述,由渐变形生出骤变,由量变形生出质变,由少数转动了多数,又由多数淹没了少数,由下坡走向上坡,又由上坡转向下坡。宇宙人事之变,其实也不出此几套。
  从前西方的历史家,他们观察世变,好从一条线尽向前推,再不留丝毫转身之余地。如黑格尔历史哲学,他认为人类文明,如太阳升天般,由东直向西。因此最先最低级者是中国,稍西稍升如印度,如波斯,再转西到希腊,到罗马,西方文明自然优过东方,最后则到日耳曼民族,那就登峰造极了。他不知中国《易经》六十四卦,既济之后,又续上一未济,未济是六十四卦之最后一卦,纵使日耳曼民族如黑格尔所说,是世界各民族中之最优秀民族,全世界人类文明,到他们手里,才登峰造极。但登峰造极了,仍还有宇宙,仍还有人生,不能说宇宙人生待到日耳曼民族出现,便走上了绝境,陷人于死局呀。
  最近西方一辈文化史学者,才懂改变看法,也想籀绎出几条大原则,描绘出几套大形式,来讲世界各民族文化兴衰的几条大路向。换言之,他们的历史看法,是像逐渐地接近了中国人传统的气运观。但他们总还是爱执着,爱具体,不能超然燕观,不能超乎象外,因此他们总会带有几许悲观气氛,好像一民族,一文化,衰了,便完了,仍没有转身。
  中国人的气运观,是极抽象的,虽说有忧患,却不是悲观。懂得了天运,正好尽人力。来燮理,来斡旋。方其全盛,知道它将衰,便该有保泰持盈的道理。方其极衰,知道有转机,便该有处困居危的道理。这其间,有可知,但也有不可知。有天心,但同时也可有人力。所以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天下之大,而至于其兴其亡,系于苞桑之际。正如一木何以支大厦,一苇何以障狂澜,而究竟匹夫有责,所以风雨如晦,鸡鸣不己。鲁阳挥戈,落日为之徘徊。那是中国人的气运观。 
总结语
  上面四番讲演,在我的用心,只是想根据通俗一般观点,来阐述中国的全部思想史。但此事谈何容易,我只就我所知,聊加发挥。我总希望,如我上面所讲,决不是我一个人单独要如此讲,乃是中国一般人,连不识字无知识人,都长久在如此讲。为何一般不识字无知识人都长久在如此讲?此乃文化积业,向来思想传统,从古到今的大思想家都在如此讲,因而影响到一般不识字无知识人也都如此讲。我只想把在上的传统思想和在下的通俗思想汇通起来讲。我究竟认识了传统思想没有?我究竟了解了通俗思想没有?我究竟能把这两条思想路线会通起来没有?这是我自己个人学力问题,我无能力批评我自己,只有留待别人来批评。
  但若我所讲,纵说是成功了,所谓中国思想,究竟该和外面其他民族别人家思想做一比较,异同何在?优劣何在?得失又何在?我们绝对不该采关门主义,自尊自大,坐地为王。认为中国思想即已把握了宇宙人生一切的真理。在外面,即就近代西方欧美人思想言,他们有宗教,有科学,有大资本,有新武器。我们宗教是衰落了,科学是未发达,又穷又弱,样样不如人。我们哪总能自尊自大,坐地称王呢?但我总还是一个我,衣服脏结了,我该洗。东西上蒙了尘,该拂拭。埋藏在我们心坎深语处那一些文化积业,思想传统,我们也该从头再认识一番。垢刮磨光,释回增美,是我们该下的工夫。我们今天的使命,是一个文化的使命,是一个思想的使命。文化思想是社会大众之共业,我们该认识社会,接近大众,承继传统,把握现实。我们该全盘计划,我们该从根救起,该迎头赶上。我们必须求了解,求发挥,求充实,求改进。诸位先生,如何看,如何做,请指教。 
中国思想通俗讲话补篇
  1979年本拟重印此书特撰补篇一文,内分八题,因故未付印,87年又检拾历年随笔札记十二条附后,合成此文。
  中国文言与白话,即所谓语言与文字,有分别。亦可谓雅俗之分。此为中国传统文化中一特别之处,为其他民族所无。
  但文言即从白话来,白话中亦保有很多的文言,两者间有可分有不可分。
  近代国人盛倡白话通俗,对文言古雅则深加鄙弃,把本该相通的两项,过分分别了,其流害即今可见,此下更难具体详说。
  本书所收四篇讲演,乃就通俗白话中选出四辞,发明其由来。乃系从极深古典中,寓有极为文雅之精旨妙义,而竟成为通俗之白话。此亦中国传统文化之最为特优极出处。当时限于时间规定,仅讲述此四题。
  其他可资发挥者,随拾皆是。今值此书重印,姑续申述数则如下。读者因此推思,则五千年传统文化,亦可谓即在我们当前之日常口语中,甚深而极浅,甚古而极新,活泼泼地呈现。从当前新处去悟,却仍在旧处生根。俯仰今古,有不知其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之乐矣。
(一)自然
  “自然”二字,乃道家语,谓其自己如此,即是天然这样。这是中国道家诵述最所贵重的。又称之为“真”。儒家则称之曰“诚”。不虚伪,不造作,人生该重。儒家所言之性命,便是此义。
  人为则成一“伪”字,便无意义价值可言。但西方人则最重人为,科学即是一例。今吾国人乃称西方科学为自然科学,不知西方科学是要战胜自然,克服自然的,与中国人尊重自然因仍自然者大不同。
  即如电灯、自来水,那都是不自然的。自然中有电有水,西方人运用来作电灯、自来水,那是反自然的。中国古人,在庭院中掘一井,用来汲水,较之出至门外河流中取水,方便多了。有人又发明了桔棒,可把井中水上提,省力多了。但庄周书中加以反对,说运使机械,则易起机心。机心生,则人道失真,一切便不自然了。
  今日国人误用此“自然”二字,称西方科学为自然科学,于是遂误会中国科学亦源起于道家。其实道家前之墨家,岂不早已有了极深的科学造诣与运用了吗?今谓中国科学起于道家相违背处。流弊所及,便难详言了。
(二)自由
  “自由”二字,亦中国人所常用,与自然二字相承而来。乃谓一切由他自己,便就是自然如此了。因中国人重自然,故亦重自由。儒家所讲一切大道理,其实都即是天命之性,每一人自然如此的,亦即是由他自己的,所以又说自由自在。由他自己,则他自己存在,故说自由自在了。
  近代国人争尚自由,乃百年来事。然百年来之中国社会情景,则日失其自在。不自在,又乌得有自由。此一端,可证近代国人所争尚之自由,乃与中国传统自由自在之自由大异其趣了。此因近代自由乃竞向外面人群中求,而中国传统之自由,则每从人群中退隐一旁,向自己内里求。各自之自由,即各人内在之心性。今人言自由,则指对外之行为与事业言。孔子曰:“道之不行,我知之矣。”是对外不自由,孔子亦自知之。又曰:“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则其对自己内在之一心,固已获得其极端圆满之自由矣。故孔子为中国之至圣先师,逝世已两千五百年,而其当生之存心为人,则至今尚宛然如在。
  故中国人言自由主在内,在心性之修养。不贵在外,为权力之争取。今人则一意向外,只要外面有一罅缝可钻,即认为乃一己自由所在,肆其性情,尽力争取,求变求新,无所不用其极。而各人之本来面目,则全已失去,渺不复存。亦不知在此上作计较。如此则仅知有外在之自由,即不再知有内在之人格。人格失去,复何自由可言。
  西方人无不向外争自由,而亦终至失去其己身之存在。如希腊、罗马,乃及现代国家,无不皆然。而中国则自由自在,五千年来,依然一中国。故中国俗语,“自由自在”两语连用,涵义深长,实堪玩味。
  今纵谓人生可分内外,但内在者总是主,外在者仅是客。失去其内在,则一切外在当无意义价值可言。则又何必尽向外面去争取呢?
  中国人又言“自得”。《中庸》言:“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患难行乎患难,素夷狄行乎夷狄。君子素位而行,无入而不自得。”把人处境分作贫贱、富贵、患难、夷狄四项,实即上述所谓人生之外面。每一境必有一处置,处置当,即可有得。得之由己,亦得于己,故谓自得。然则人各可自由自得,非他人与环境之可限。
  又有“自作”、“自取”,不是好字眼。“自取其咎”,“自作自受”,都是要不得事。又如说“自讨没趣”,与“自求多福”大不同。求贵求之己,讨则讨于人。乞之其邻而与之,虽非自取,亦要不得。至如“杀身成仁”,“舍生取义”,此等“成”,此等“取”,则属自由自在之自得。不在外面,不在别人,此即素患难行乎患难之大节操,大自由。
  亦有“自谴自责”,“自认己失”,“自悔自改”,此皆其人之能自新处。人能自新其德,则“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此又是一大自由。自由、自在、自得,不关他人。
  今人则外面受形势之引诱,又受权力之制裁,故其自由最多亦仅能在外面权力与法律之制裁下,获取其身外者。而其主要内心方面,则已失去,渺不可得。尚何争取之足云。
(三)人物
  “人物”二字,亦成为中国之通俗白话了。但人是人,物是物,为何连称人物,这里又有甚深妙义,可惜今人不加深求。
  其实“物”字乃是一模样,可作其他之模范代表。“物”字“模”字,声相近,义亦通。如“勿”字“莫”字,亦声相近义相通。“物”字一旁从“勿”,乃一面旗,旗上画一牛,正如西方人之所谓图腾。图腾即是其一群人之代表。有一人,可与其他人团体中一些人有分别,又可作自己团体中其他人之代表,则可称之为“人物”。如孔子,与一般中国人有不同,而又可作一般中国人之代表,孔子遂成为中国一大人物。
  中国人又称“人格”。其实此“格”字,即如物字,亦模样义。与人相互分别,而又可在相别中作代表,作一模样,那即是其人格了。俗语又称“性格””品格”,与西方法律上之人格义大不同。
  中国四书《大学》篇中连用“格物”二字。物是一名词,而“格”字则借为一动词用。我们做人该知有一榜样,真认识这一榜样,则其他自迎刃而解。故曰:“致知在格物。”又曰:“物格而知至。”我们能知孔子是我们中国人一榜样,那岂不知道了做人道理了吗?做一孝一子,必该先知一榜样。做一忠臣,亦该先知一榜样。做一圣贤,仍该先知一榜样。孔子之“学而时习之”,这一“习”字,便似格物之“格”字了。孔子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立便是完成了格的初步。
  朱子注《大学》说:“物犹事也。”孝、弟、忠、信都属事,都该知有一榜样。即是都有一格。能合格了,便是通了做人的道理。今人学业成绩,定六十分为及格。明得此格字,便可明得人物之物字。可见中国道理应从中国之语言文字上悟入。
  学业成绩有优等与劣等,有及格与不及格。而今人又盛呼平等。若人尽平等,则与中国俗语人格之义大相违背。故中国人又称“人品”,称“品格”。若人果平等,则何品格可言。
(四)心血

  中国人“心血”二字连言。论其深义,亦可谓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人人所易知,亦人人所难通。
  西方人言身体生理,特以脑为全身之主宰,亦主一身与其四围之交通。
  中国人言“心”,则超脑而上之。
  脑仍是身体中一器官,心则融乎全身,又超乎身外。心为身君,乃一抽象名词,而非具体可指。
  “血”则贯注全身,而为一身生命之根本。如脑部受伤,不见不闻,无知觉、无记忆,但其人之生命仍可存在。血脉流通一停止,其生命即告死亡。
  西方人重主宰,重权力,则脑之地位为高。
  中国人重存在,重根本,则血其最要。
  又且血只在身内,不涉身外,中国人认为此乃生命之本。脑则仅是生命中一个体,而心则通于全生命而为其主。
  兼心血而言,则一本相通,而又无个体之分别,此实中国人生大道理所在。

  中国人又言“血统”。中国为一氏族社会,氏族即血统所成。
  余尝论中国有政统与道统,而道统尤重。
  中国五千年文化传统,有政统乱于上而道统犹存于下。
  如秦灭六国,非由秦人统一中国,乃由中国人自臻于统一。秦二世而亡,而中国人之统一则仍继续。此乃中国人建立了中国,非由中国来产生出中国人。
  故中国而夷狄则夷狄之,夷狄而中国则中国之。若中国人不遵中国人道理,则亦可认为非中国人。
  故道统必尤尊于政统。中国人则该是一中国人,此乃道统血统之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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