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尘断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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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尘断世-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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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轻叹,再无下文,只余一抹飘渺的淡笑摇曳在晚风中,染上霞彩的白色帽檐垂下,阻住他已到嘴边的疑问,然后转身,决然地走过密室前的那片青藤。

金色的阳光被藤叶遮断,将佛者白莲一般的身影化作一明一暗的两半。

木鱼声停,睁开眼,又见落日薄暮。善法天子起身,徐步走出禅室,那青藤半掩的闭关之所隐约可见,不知是否因为心有所系,暮鼓梵音也变得遥远模糊。

同一个月夜,道境的怒海沧浪,也有一人独坐于崖顶亭畔,焚香鸣琴,夜观天象,若有所思。

一道红芒闪过,天际新星乍现,刹时间变成黑芒。冷漠狭长的紫眸轻合,行云流水般的音符骤然歇止,「天时至,宿命决;天象变,魔应祸!」

这时,海面上的云层起了变化,漩涡之处,一道翠光化入。

苍头也不抬地问:「异度魔界有了动作?」

「是,一座火焰之城凭空出现,降落在黑暗道与千峰山之间。」翠山行习惯性地垂低道扇,欠了欠身回道。

修长手指抚过琴身侧面的太极图案,此印正是白虹出鞘之处。

「白虹荡魔,七佛灭罪。好友,这场正魔大战,怎能少了你一份呢!」

凝望着苦境的方向,苍紫袖一甩,怒沧琴斜背于肩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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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稳,厚重的钟声悠扬响起,新鲜的晨光滤过轻柔的水雾,散出温和的瑞光。莲香浮动,飘飘荡荡,将圣气弥散至琉璃园的每一个角落。

蓦然,一阵诡谲的暗风啸过,吹乱了池畔袅袅的氤氲,撩起莲台上静坐之人的黑色兜帽。透着修罗血光却不带任何热度的墨瞳睁开,环视着雪白墙壁上那一排排蠕虫般的佛家经文,银色嘴唇勾起不屑的冷弧。

「封吾功体,将吾禁锢,以解心真言折磨,便能如你所愿吗,一步…莲华!」

讥怨的邪笑中掺杂着难以挥去的苦涩,于他而言,「一步莲华」是不需要解释的存在。他们是互相透彻的分裂之心,世间最近的距离,莫过于此,世间最远的距离,也莫过于此。

尤记得第一次睁开眼时,那双注视着他的湛瞳,诸色不染,眼里除了悲悯还是悲悯,仿佛自己是世间最可悲的生物。是啊,如果那半身是一朵如来座前的青莲,那么被其舍弃的自己,仅是为消灭而诞生的罪恶分身,比黑暗中的影子还要不堪。

可笑的是,佛者竟没有杀了他。他出世已是不由自主,连人生也要由那人掌控吗?

那一夜,月光皎洁如玉,天空是深蓝的底色,佛者却是一声轻叹:「你为何非要与吾作对?」

「接受你的安排,臣服于你吗?」

他站在莲池畔,灰发披散,手腕脚腕金光流转,身上的佛咒枷锁,时时刻刻提醒着他,自己是怎样的身份与地位。

佛者捻珠,轻轻摇头:「非也,是归于吾佛,归于空,归于最初的本性。」

侍佛与侍他,有何分别,都是没有了自我的悲哀。魔者心下冷笑,微勾嘴角道:「我是你,你是我,我的本性你不是最清楚么?」

「本性之初,无分善恶,自性起一念恶,万劫生;自性起一念善,诸恶净。」

「哈,吾就是你那一念万劫啊,魔障罪恶纯一如吾,除了黑暗你还指望什么,良知善性吗?」

「千年暗室,一灯则破。即便只有无尽黑暗,吾也不会放弃你。」佛者望向他,声音低柔。

如水的月光流泻在那袭白衣之上,已成就完整佛身的佛者,身子一如琉璃般剔透晶莹、净澈无染。魔者欺身上前,修长的指撩起佛者额前那缕闪着月光的银色发丝,揉在自己淡铜色的指心上。

「就算你想渡吾,万圣岩那些老顽固会允许吗?」

佛者神色静谧安详,既没避开他的举动,也没有拉开与他的距离。

「若是如此,吾与你一起离开万圣岩。」

「为了一个孽魔,放弃唾手可得的名誉与地位,自毁数十年苦修,做个被佛门放逐甚至追杀的破戒僧吗?好伟大、好感人的慈悲啊!」

「你所言皆为虚相,修行在吾,佛路不变。」

佛者淡唇轻吐,从容清圣,呼吸间带出淡淡的莲香,魔者的眉心不由皱了起来。朝夕相处又如何,天生的排斥注定永远无法习惯,便如一步莲华洁白的僧衣穿在他身上,立即玄黑如墨;白玉清灵的念珠递到他手里,便成了邪魅无光的暗珠。

指尖一搓,将那一指光华耀目的柔白碾个粉碎,退身森然一笑:

「吾只怕你有心无力,你不舍如来,吾不舍天魔。天意如此,任你如何修佛也不能违背天数运行。」

「唉……」

一声叹息,抖落在风中的悲伤直落入魔的心坎。墨瞳深处,有些什么一闪而过,心却没有半分动摇。任由佛者苦口婆心,谆谆善劝,他只是静静听着,默默嗤笑,冷眼望着那人纯粹的清圣,将自己心中与生俱来、无以排遣的忿怒化作幻想未来时,亲手摧毁那圣洁之心、侵污那无垢之体的的快意。

如果,他还有未来的话。而不是,在这间四方禅室里,念着早已倒背如流的佛经念到枯死。

揉上沉酸的手腕,锁住他功体的梵字锁链触感温和,并未紧扣肤肉,即便如此的「体贴」,也只能稍稍减轻佛气加身的痛楚。压制魔性的桎梏,便是那不凡的佛者赐予了他这样的生命后附带的「恩惠」,据说是为让他这个集贪嗔痴爱一切苦厄为一体的魔,能够修悟化厄,皈依妙法,获以解脱而得光明自在。

可笑!

魔就是魔,已然透澈生命,自在随心。恶体又如何,既已存在,便无人能够否定,也不需要任何人的肯定,尤其是那半身!

「啪」地一声,是经书猛然砸到墙上落地的声音。

「什么事又让你动怒了?」

温淡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一尘不染的云鞋与白色金边的袍角落在他低垂的视线里,一步莲华弯身拾起地上的佛经,将褶皱的书页重新抚平。



「无。」

魔者违心的回道,语调平稳。他性狂傲也极为深沉,更知审时度势,所求不是一时之气,而是最后的胜利。一步莲华便是超凡入圣,在他眼中,弱点一览无遗。暂时的顺服,又何妨?

将经书递还给黑衣沉默的半身,一步莲华在一旁的蒲团上坐下,「有什么烦恼不快,不妨告诉吾。」

佛者温和询问,原身虽是他,分离后已有了自己的意识。

魔者转过身,轻屑地敲着书册道:「几本经书就能渡魔吗?怕是连世人也渡不了吧。」

「放下偏激成见,敞开心胸接纳它,自会有不同的体悟。」

「偏见!佛执于众生可渡,是否也是一种偏见呢?」魔者若有挑衅的笑着,拨弄手中的黑珠道,「昔日,修行菩萨道的舍利弗挖下自己的左眼与人治病,谁知那人却索要他右眼,舍利弗又忍痛牺牲了右眼,自己成了一个瞎子,结果如何呢?接受了布施的病者,用鼻子嗅过之后便将他的双眼摔在地上,用脚踩碎,并大骂他非是修道的圣者,眼珠如此腥臭如何下咽。目不能视的圣者听得到他的举动,心也被踏碎而万念俱灰。哈,这便是人性的自私贪恶无药可救,这便是佛的无力可悲与愚蠢。」

佛者拢起念珠,看进对面那双深邃的墨瞳,缓缓道:「即便曾有过动摇,舍利弗的坚持最终得证。永不放弃拯救苍生,任凭世人所欲所求,一概不悔,这就是佛的韧性。」

魔者闻言双手环胸,轻蔑不减。目光游移在那白色兜帽下柔和却也坚毅的五官,突然很想知道,当自信慈悲的佛者,遭到最无情的背叛,失去自己青莲般美好的双目,还要沦落地狱受万般苦难折磨时,依然会清高如斯,毫不在乎地坚持信念吗?

也许,这可以成为未来一个有趣的赌注。

魔无声的心思,没有逃过佛者慧澈的眼,「你仍有许多的困惑与质疑。」

「一步莲华,人的自私、恶毒、贪欲、憎恨、自傲、永不满足,是观音力就能解开的心结吗?连吾,都是你那凡性的化身,看看吧,你自己的恶念都如此深重了,还想用彼岸之说逃避现实吗?」

无言的回应,令魔者沉暗的墨瞳生出一晕辉光,他瞅着以打坐之姿缄口的佛者进一步紧逼道:「现在换我回劝你一句了:执着是苦,一念千魔。一步莲华,何不坦率面对自己,何不与吾一同纵情快意!难道你忘记了,曾经幼小无力的你所遭受的欺骗与伤害。那时候是谁保护了你,又是谁亲手撕裂了那些人伪善的假面以及肮脏的身体,是吾,也是你啊,吾圣洁又悲哀的半身。」

一步莲华微抬眼帘,目光出乎恶体意料之外的平和,「记忆深处,总有许多后悔痛心的往事,即使愤怒、即使悲伤,最终都是想忘却,擦干眼泪重新开始。人性的粹化与升华,就需要经历苦难折磨、爱憎痴怨,从中体悟,然后放下,如此才能解脱,彻悟修行,超脱苦厄无常。」

「哈,果然是脱不开佛门高调的一步莲华!」魔者的语气中难掩厌恶,眼神亦阴冷下来。

夜幕降临,没有烛火的禅室,因佛者的存在散漫着清和的禅光。

魔者面色沉暗更胜夜色,那迷惑众生,令凡人撼动、崇拜、甘心皈依的白色圣芒,总能轻易地勾起他胸口深切的痛意,如焰焚心,又如剜肉蚀骨。那副脸孔身躯明明与他一模一样,却有着天经地义的清高神圣洁、温和从容,使他愤腾的血液中,推涌着一股无以名状的冲动欲望。

大手一扬,就在佛者起身告辞时,一把攥住那清秀无暇的下颔:「魔之心已为汝而乱,魔之血已为汝而沸,佛者今夜不留下安抚吗?」

指腹,从那细腻的下巴转移到淡色柔润的唇畔,停顿片刻后,随着一丝飘散在颊边的皓发来到带着金环的耳垂,肆意摩挲,指尖传来的始终如一的冰冷触感,令他手掌蓦地一伸,穿过三千雪丝,扣住那不言不动的佛者后颈,迫得他仰起头来。

白色的兜帽从头顶落至肩后,射入魔者眼中的粲洁光芒,是佛者额上的金色梵字,那双安静闭合的双眼亦睁开,没有一丝窘迫的清冽目光,直射入魔者邪魅沉溺的暗瞳里,顿住他下压的唇瓣,淡淡道:

「吾之慈悲不包括纵容。」

魔者冷然回笑,脸孔拉远,身体却依然维持着几无缝隙的暧昧姿势:「是什么让无畏的佛者怕了,感受我这个被你所抛弃的强大欲念,或是自己体内无法根除的欲望本能?」

「色相于吾是空,是虚妄;于汝是苦,是魔障,你又何苦?」一步莲华轻叹。

冷静无波的声音,庄圣无染的法相,完全无可撼动的清净无欲之心,皆在预料之中。只是那冷冽锋锐却依然流转着悲悯的眼神,令魔者心怒如潮,令魔者顿失所有的兴趣。银色嘴角残冷一笑,退身前,手掌故意揉捏而过,粗暴地在那光滑的颈上留下一道青色的烙印。

然而,只是这种程度的宣泄,怎够解开他纠结根深的执着,怎够抚平他恨意怒痛的心?可笑啊,心萦执于者,正是视他为不该存在而意与净化的己之原身,残缺不全的半身之悲哀命运吗?

夜风吹打着窗棂,所有的光亮均随佛者的离开消失,四周沉暗无光一片幽冥。

如果黑暗的深渊,是不由他决定的道路,半身的分离,是一切的开始,那么,天数的循环也必须归而复始。

独饮着苦痛百味的魔者,阴霾的暗瞳渐渐浮出计量的遐笑。



转眼进入初夏,阳光日晒,海拔极高的万圣岩,一点不觉炎热。

一步莲华俗事缠身,在接任大日殿最高指导之前,他仍有许多繁琐的程序与必经的考验。指导者之下为即导师,身兼执法监督之责。关于这一职位,圣域高层亦有了安排,善法天子将由执戒殿调来出任。这无疑是个好消息,放眼天下,也难找出比善法天子更具责任心的好帮手,若论默契一项,更是其他僧侣无法取代。但凡事有利有弊,在天子眼皮底下,便意味着今后要打醒十二分精神,再也马虎懈怠不得。

说来也巧,一步莲华带恶体出关时,天子正奉命下山追查佛门法宝阿律那眼被盗一事,两人便没能见上一面。随后,一步莲华移居大日殿,向光明与无垢两位尊者熟悉各种事务,随他前来的恶体,虽然一身奇怪的黑色僧衣,因魔气完全被佛链压制,众人都以为这位沉默孤僻的僧人是未来住持的弟子,不仅没人多嘴还连带着低头行礼。

宽敞明亮的后殿,一袭黑衣的魔者,在佛像前安静的打坐。

听得脚步声后,睁眼笑道:「佛者的步伐比往日沉重了。」

站定在恶体身后的一步莲华,望着那灰发披肩一动不动的背影,素净的眉间浮起一抹不曾在众僧面前流露的忧愁:

「吾之半身,你要让吾失望多久,又要让吾心痛多久?」

银紫色嘴角荡漾起快意的轻笑,虽然在佛者的视线之外,却未必在佛者的心眼之外。转过身的魔者,也就没刻意隐去笑容:「吾一直如你所愿,虔心修佛,莫非佛者的慈悲也是有限期的?」

「变与不变,不在言谈举止的假象。」一步莲华的目光清锐,直接了当的道。

「那么告诉我,你那五蕴清净、俯览众生苦迫的心,真会为魔沉浸哀痛吗?」

耀殿的阳光,照射在恶体的额心,那道无可抹灭的逆反法印刺痛了一步莲华的眼,上面烙印的,是原本应由他承担的一切。

拈着莲花的素指轻轻松开,触上魔者暗色的梵字:「这颗心生生痛着,为你。」

魔者仰起脸庞,映入眼中的圣洁容颜上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憔悴,令魔冷酷坚固的心也不由激起一阵波动:「痛的是那颗凡心,抑或佛心?」

佛者未作答,但那擒着悲悯、永远只有悲悯的半闭眼睫,已然回答。

魔者头微低,心下自嘲一笑,神色怅然,捻着手中念珠声音低柔的道:「你又何必呢?这段日子,为吾,你也是饱受煎熬吧。维护苍生救苦救世的慈悲之心,透彻吾乃灭天之劫的罪责之心。如今,道魔大战就要爆发,万圣岩总会知晓吾的存在。你想保全的太多,但是你是佛,吾是魔,你要如何两全?」

微顿,不待佛者开口又继续道:「是什么让你无所罣碍的心迟疑了?彻底断恶本是你的初衷,只要吾存在一日,你就不得圆佛圆圣。一步莲华,你该做的不是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而是当即立断……杀了吾。」

佛者停留在恶体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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