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尘断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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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尘断世-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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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脚的另一边,传出又哭又笑的声音。哭闹者扎着一条油绿的麻花辫,从头到脚纹龙披鳞。一眼望去武功不凡,言行举止却说不出的疯癫神经质。这个无赖小混模样的人倒有个十分响亮的名字——狂龙一声笑,就是日后令武林闻风丧胆的罪恶坑大首领,他另一个身份就更加匪夷所思——萍山练峨眉的亲弟。

狂龙一面夸张地捶胸顿足,一面偷瞄着蔺无双,目光阴鹫。基本上,凡是在练峨眉身边出现过的男人他都恨之入骨,欲除后快。可最大的问题是,他的武功足以做一方霸主,对上蔺无双却只有挨揍的份。

明的不成,走暗步他是专科。但现在来了一对和尚与道士,三人随便一个都能把他扁成烂泥鳅。所谓好龙不吃眼前亏,当一直不言不动,状如死人般的蔺无双突然杀气腾腾地回扫来时,狂龙立即闷头噤声了。然后,便拿出他最擅长的装傻卖乖的落跑功夫,一甩长辫,边哭边跑走了。

没有了树木荫泽与云海的庇护,猛烈的阳光犹如下火,蒸烤得人有些难以忍受,蔺无双僵硬的肩头微落了。

“多年至友,竟是……不告而别。”

他声音暗哑,像是说与他们,又像是喃喃自语。

“这些日子发生了太多的事。狂龙想不到,练峨眉与他的约定吾也想不到。吾回浩然居的途中,只见萍山拔地升空,那种高度,已非吾之根基所能到达,转眼间,便是天上人间……”

苍无语,只看向蔺无双肩后封在鞘中的明玥,此剑若是出鞘,当真阻不住扶摇而上的萍山吗?究竟是不能,或是不愿?

尤记得,两年前证道大会结束后,自己与蔺无双对月小酌。就是那时,这个性冷孤傲的道者告诉自己,他为她失了心神。

仙道与凡道的最大区别,就是仙道不能沾染情欲。一个出世的仙道高人,身陷世俗情爱,无异于自断仙路。但蔺无双对此却是一片坦荡,不以为耻,亦不失半点分寸,收敛情愫,只求一生知己一声好友,其情是炽烈也是淡泊,是执着也是理智。

当时,苍对这名好友是放心的。该劝的话他都劝过了,那些书本圣人的道理,儒道双修的蔺无双难道不比他读得透彻吗?个人有个人的选择,顺其自然即意味着任何事皆不可勉强,包括感情也包括修道,何况谁说不能由情入道呢。

一切原本都是好好的。

每年蔺无双都会来萍山切磋武学,已达忘心无我境界的练峨眉,对于蔺无双的挑战亦从不曾拒绝,冷漠以待悉心指导。日久相处,互相欣赏引为知己,比武之余泡一壶茶谈几句道,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直至有一年,到了约定之日蔺无双却没有来。正在悟练古云之极的他,遭遇困境而濒临走火入魔,是练峨眉及时赶到,默默守护着他度过难关。功成那日,练峨眉脸上一瞬的微笑认同,摄去了蔺无双的心神。

也是在那次,蔺无双知道了狂龙一声笑的存在。闭关密室外,练峨眉与前来挑衅的狂龙互对一掌。狂龙口出秽言,讥笑练峨眉既然修仙道,为何在别的男人居所停留那么多日。练峨眉心境平和,只淡淡说,心思不正如你,才会有这种邪念。

“这个世间谁人无邪念,那个蔺无双也是一样。”

“住口!”练峨眉勃然动怒,此言污辱的已不止是自己。

自此以后,练峨眉的左脸便带上了与她衣衫同色的面具。蔺无双回访萍山时看到,惊异之余却问不出原因,于是便寻上狂龙。

“狂龙一声笑,你做了什么?”

“这么生气,你嫉妒,吃醋啦,我亲了我亲爱的姐姐,怎样!”狂龙玩着绿油油的小辫子,一脸得意的炫耀道。

蔺无双闻言怒极,两人言语交锋一轮,蔺无双见对方无耻至极,衣袖一扬,『古云之极』撼天震地的轰了过去,不出几招就制服了狂龙。

“别打了,别打了,我认输就是。”狂龙跪地求饶,颤颤巍巍地爬来磕头道:“我是练峨眉唯一的亲人,我们姐弟相依为命,她将我抚养长大,你若打死我只会令她伤心,我发誓以后乖乖做人,不再为非作歹。”

世间无奇不有,同一父母所生竟能差到天上地下去。蔺无双想到萍山之巅的练峨眉,暗叹口气,这一掌便没拍下去。

“望你好自为之。”

蔺无双心情沉重的转过身,不料狂龙其奸似鬼,于背后偷袭而来。他回身招架不及,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绿衣身影挡在了他的前面。

练峨眉接下狂龙杀招,拂尘卷出,把这个叛逆无道的弟弟拎上了萍山。十里圃团。练峨眉满足了狂龙的要求,取下面具让他一观容颜。狂龙也因此立下誓言,只要萍山不落地,自己便永生不踏出罪恶坑为恶。

蔺无双的死劫,由练峨眉化解;蔺无双的情劫,也由练峨眉而来。

日落月升,从过往思绪中走出的玄衣道子,如丹似玉的眼微红,抬头望着逐渐暗下的天空,山上的那片空白,又怎是回忆所能够填补的。

“也好,练峨眉心意如此,蔺无双的心亦然。”

蔺无双深深一言,他的周身仍流转着淡淡哀素,峻冷憔悴的脸上却现出了一抹温柔,那样的平静,分明是下了什么决心。

轻扬拂尘,衣袖飘飞,化作云烟而去的身影,挥洒出一抹昔日的潇洒。

“唉……”苍的眼光落在云影的尽头。

“好友这声叹,不嫌复杂了吗。”一步莲华看向脚步迟疑的苍,言道,“他决意如此,你此行更是必须。相劝也好,共醉也罢。随缘而作,缘逝莫悔。”

苍轻轻嗯了声,斜眸问道:“你不与吾同行?”

一步莲华笑了笑:“你没见到白云山上挂着谢绝会客的牌子吗,有缘自有下次。吾要往七巧神驼的居所,剑鞘应该完成了。你身上少了怒沧,总让人觉得别扭。”

苍拂袖背手道:“冠冕堂皇的理由,你倒是走得轻松。”其实他明白一步莲华的用心,但红尘痴爱,对于苍来说还是太陌生,如何能教人勘破。

佛者心思细腻,对那脚下仍不见动静的道者道:“是人,都会有心动的时刻。溺情逃情,绝情弃爱,皆非道心,山重水复,未尝不可是柳暗花明,只要勿为此焚了明心。”

苍紫睫微动,不由想到了那一晚,淡淡问道:“包括你我吗?”

一步莲华坦然望着他静寂虚幻的紫眸,嘴角浮出玄妙笑意:“你未登仙,吾未成佛,身是凡身,心在凡间,总会有些与众不同、夫复何求的缘分。”

苍闻言,淡漠的眼底也露出一丝笑意,几不可察,却带着一种不言而喻的契合。

重回白云山,苍没有再迷路,震耳欲聋的水流声,直接将他引往山之彼端。

长河落日,草木萧萧,伫立在岸崖上的人影,静默,清冷、飘渺得遥不可及。平日里平静无波的黑河,却一反常态,在道者的脚下翻涌滚动,雷鸣隐隐。

暮色中,一道三尺光华跳入苍的眼帘,那剑,如月下沧海中升出的明珠一般莹润纯美,正像它的名——明玥。

蔺无双仿佛不晓得苍的到来,全神贯注地盯着手中的剑,手指温柔抚上,剑身登时漾起一阵细微的波纹,轻柔悦音绵绵荡开,扣人心弦。

怎会忘记,那日他返回苦境时,惊讶地看到她在浩然居等待自己参加证道会的结果,当时心绪之激动,平生未尝有过。

为了她,他甘愿放弃数百年的苦修,道袍染尘,不曾后悔。但是为了她,他更不能说出这压抑在心中无可宣泄的情感。俗世凡尘、三餐茶饭、朝夕相对,对于萍山之巅的仙乡高人,是多么的不合宜。她修炼登仙之界,他岂能成为她的困扰,自私地强求什么,所能做的,唯有成为她今生的知己,将所有的感情封闭在这口剑上——

明玥……

“你是掌剑双修之人,为何从未见你使过背后之剑?”

“吾曾立下一个誓言,明玥只为一人而出。”

“蔺无双,好友,愿你懂得,『山为萍,云为涛,绝逸红尘任滔滔』的真意。”

“吾明白,峨眉,吾真的明白……”

喃喃一语,目光是痴,是狂,是笑,随后清澈,随后冷冽。

双掌一扬,风云朔变,沉厚真气掀起滔天巨浪,咆哮着向两边排开,黑河巨川登时一分为二。蔺无双身形一动,由断流处直入河底,当人返回之时,手中已不见明玥。

负手落地,朱玉般剔透的瞳,凝视着夜空,露出一抹苍凉的笑:

“白云萍山不相逢,天上人间两稀微。黑河潮浪封明玥,不见峨眉蔺不归。今生,不见你踏足浩然居,蔺无双不再入世。”

微微沉淀心绪,转头对无声陪伴着他的苍道:“好友,让我们琴酒畅欢,明朝白云山封闭,吾将潜心修道,下次相见不知人间几何。”

“蔺无双……”

苍原比常人多一份体谅,多一份超然,却仍不由动容,是为沉封渊底的明玥,是为绝迹尘寰的道者。山为萍,云为涛,如此追随,如此相伴,如此用情之深,就算一生如此孤寂。

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吾辈。让蔺无双忘情,让蔺无双死心,根本比登仙还难。也许唯有如一步莲华所言,缘来珍惜,缘去随意,各自保重。

好一会,苍道:“临别之前,让吾为好友卜上一卦吧。”

蔺无双轻轻颔首致谢,邀苍入内。

茶酒诗韵,畅饮太虚,不可谓不尽兴尽欢,然而各自的心情,却未必那般轻悦。

远远挂在树梢上的明月,变淡,变淡。晓风徐来,拂人衣襟,辞别的道者,在浩然居外顿足,并非踌躇,并非不舍,只是那扇枫木门扉之内,仍有什么叫他放心不下。

直到晨曦万丈清辉中,一身雪白、清如净水的佛者晕入眼帘,苍才浮现出一丝笑意。

一步莲华眼光点过,了然于心,手捻天珠道:“为千万人立下誓约,或为一人遵守承诺,皆是天命,为何你仍有忧虑?”

“吾心头思绪,总是瞒不过好友。”苍浅然一笑,停顿片刻叹道,“蔺无双一生三劫,皆系在狂龙之身,相同的考验,后两关能否度过,并非吾一卦所能预料的了。”

原来如此,一步莲华默道,论根基,狂龙拍马也赶不上蔺无双,但人心险恶,世事难料,蔺无双冷傲自信,却也心思单纯太重感情,苍因此担心。

然而发愁,也是萍山落地以后的事了。

苍抬起眼,紫眸微眯的道:“空手而归啊!哈,好友该不会把吾之怒沧变卖,换作早膳入肚了吧!”

一步莲华嘴角下垂半分:“苍,汝之言令吾伤心啊,可怜吾饥肠辘辘地为你奔走。”

“好友说笑了,以汝之根基,就算饿上一百年也死不了。莫非是……此行踢到了铁板?”

“呵,神驼要难为的人是你,不是吾。他忙于铸造昊天鼎,近日才有空闲,三日后,他要求你亲自去取。”

“昊天鼎?”

“此乃七巧神驼毕生心血,以无数稀世材料,在鼎炉分峰融合塑造而成的神器。奇妙之处,在于能吸收运化功力,炼化各种材质,所出必为绝世神兵。当初众人多瞧不起他,神驼以此鼎回敬,如今在武林道上已是声名鹊起。”

苍淡淡扫来一眼:“夫兵者,不祥之器也。昊天鼎可能为武林带来的变数,佛者不忧心吗?”

一步莲华理了理披散在胸前的那缕长丝,徐徐道:“落入有心人之手,后果自是不堪设想。所幸七巧神驼视昊天鼎为命根,特去请教号昆仑,号昆仑允诺为其留意。而且此鼎悬于六座山峰之间,外力无法移动。”

苍一笑,难怪一步莲华如此安心,有太极宗师号昆仑坐镇,世上就没有人动得了这口鼎。足可见,昊天鼎确实关系到天下安危,否则“外天地,遗万物”的号昆仑何以会主动承担看顾之责。

苍想着昊天鼎,紫眸微闭,以字相测,脑海里闪过一张模糊的画面,一个纯黑的身影,隐约熟悉,于岩石上拉着沉重的锁链。他凝神推算,却不得进展,只知那是十分遥远的事,而且……

睁开眼,看向了一步莲华,佛者也正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半响后,苍开口道:

“略有端倪,但不明朗。不知是好友的命数比常人复杂,抑或是苍能力不足,每次观想与汝相关的事,吾总如管中窥豹,难得全貌。”

“无妨。”一步莲华平静一笑,明了苍有所保留的缘由。他的想法亦然,与其揣测天机,不如随心而造,不碍缘起,不畏劫生。素指一抬覆好兜帽,“诸事已净,是吾闭关之时了。苍……”

“嗯?”苍轻轻应着,只觉得眼前的柔白更胜云雾,迷乱了人的视线。

终于到了这一天了吗?再见,会不会物是人非。

兜帽下挺直的鼻梁显不出任何犹豫:“珍重。”佛者拈指颔首的同时,化作一道美丽的莲花光影,蓦然而去。

日渐升高,云雾却好似更浓,苍的心头不觉间又多了一件牵挂,伫立良久后一拂袖,孑身一人是淡漠,也只有淡漠。

下山之后,白云山彻底被云霭淹没,仿佛消失了一般。当明玥无双再次现世时,已是人间数个甲子之后。

第八章

「什么!要我念三千遍净心咒,鳝鱼天子,你神经啊!」

「无限藏,你今日有无造业,自己清楚。」牢室外的善法天子,久已习惯对方无赖的个性与口吻,雍容的法相分毫不受影响。

「哼,不就是超度了一只笨鸟吗!我本着慈悲之心,送它早日投胎,免得在畜牲道受苦。」

「任意杀生,不知悔改,追加五十僧棍!」

「你,你!臭鳝鱼,你是哪根筋不对,罚得这么狠!哈,不会是那个整天遮头掩面的俏和尚又出什么状况了吧!」

「再不修口净心,吾当你是想领教执戒殿八宝了。」

「免了免了。」

无限藏,也就是车车老,闷哼了一声,虽说逗弄善法天子是他的恶好,他却从来不敢真的把人惹急,毕竟这位的鞭法与他的姿仪一样华丽,自己这条老命怕是消受不起,背过身一摆手道:「鳝鱼天子,我要继续念经了。顺走,不送,不见。」

拂尘一扬,善法天子出了牢院,今日的自己,心绪难静,一次次地回想起,夕阳之下,一步莲华突然回头的那句:「天子,如果吾不再是吾……」

一声轻叹,再无下文,只余一抹飘渺的淡笑摇曳在晚风中,染上霞彩的白色帽檐垂下,阻住他已到嘴边的疑问,然后转身,决然地走过密室前的那片青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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