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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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花- 第8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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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于帮里的事情……有几位元老在,还有你,我想自己也不必担心了。”江白夜对陈伯笑笑,不顾他满脸的痴呆状,拎起外套便领头出去。

    “少……少爷!”陈伯终于惊叫起来。

    “还有,”江白夜回过头来,方才恶作剧式的逗趣目光转为凝重,“马上去买最近的船票,或者火车票都可以,到东北旅顺的。”

    佐佐木既然开了口,梅卿便没有拒绝,两个人在众目睽睽下一同穿过走廊到了外面。

    一晃时间便到了初冬,东北的天气,格外的冷,十月末的时候便已经寒气逼人,天上的星光越发显得清冷。梅卿默默走着,原本有些吃力,一遇到外面新鲜的空气,又恢复了一些精神。在密室的这两天,漫长的像一生。

    佐佐木的心思却复杂许多,看到她方才的样子,心里竟觉得怜惜,可是因此就放了她,却万万不能。如今这又算什么呢?自己都不明白。他摇摇头,看天,又看看身边的人,心中微动,脱下外套递给她。

    梅卿瞅他一眼,没有说话,只是用外套将自己裹得更紧了一些。冷是其次,遭受两天的折磨,身上的衣服已经没有一块完好的,样子连自己都觉得狼狈。背后指使这一切的人是佐佐木,但她没有必要和自己过不去,总有一天,她要离开这里的。

    梅卿深深吸口气,透过摇曳的树影看到月亮挂在西天,朦朦胧胧,稍微有一点发红。这是典型的初冬的月亮,也许明天会有雨。

    “我真是没有想到,你会这么固执。”佐佐木站住,看着她。他个子极高,每每看人的时候都有一点睥睨天下的感觉。

    梅卿抬头,神色淡然。刚才的事情,像一场恶梦,在月色下消散,然而刻骨的痛恨却从此长在了心里,像微泛红的月光,如蜘蛛般顺着脊梁慢慢爬上来,冷意遍布全身,肌肤上甩不尽的粘稠恶感。

    “你还有什么打算,不如现在就告诉我吧,死也死得干脆。”

    佐佐木挑眉,盯着对面一双黑洞洞的眸子,像要进入其中探索某种奥妙——她的眼睛,像一潭水,引人沉溺。半晌,他眨眨眼睛,摆脱眼前的幻觉,笑笑,说:

    “如果真有别的打算,怎么能告诉你?到时候恐怕更加起不了作用。”

    梅卿无声地笑笑,本来也没指望他会说些什么。两人又走了一阵,佐佐木抬头看看天,说:

    “时候不早了。”

    梅卿研究着地上自己的黑影,越来越短,要缩成一团,是旁边屋子里射出来的灯光。听到佐佐木的暗示,她止住脚步,顾自转身:

    “那就回去吧。”回那间魔窟般的密室,她的语气,却像回家一样淡然。

    佐佐木却忽然拉住她,一手捏起她的下颌。本来低着的头被迫向上,月光洒在面容上,像一层薄纱。佐佐木审视着她的表情,寻找在清冷的双目和坚毅的唇线下所掩藏的一些不为人知的东西。良久,他说:

    “你好象不想回去。”

    “废话。”梅卿别开脸摆脱他的手。

    到很少听到她这样坦白的回答。佐佐木情不自禁笑起来,稍微沉吟一下,说:

    “那就再等等吧,只要你愿意,可以在这里坐到天亮。”

    这才是他的本来目的,折磨她,囚禁她,到某个极限的时候大发慈悲放她出来,时间一到再抓回去。梅卿自己都不肯定,到明天天亮之后,她还有没有勇气再进那间恐怖的密室里去。可是……还是不想放弃眼前来之不易的机会。

    她明显高兴起来,浅笑着说:

    “那如此就多谢你了,”张望着在旁边找个地方坐下,“到天亮,我无所谓,只怕你没有这个耐心一直在旁边等着。”

    “我自然不能一直在这里盯着你,你以为我很闲么?”佐佐木也应景地打个哈哈,“你愿意,就在这里欣赏月色吧,我回去了。”

    说完便换个方向回去了,一边走还朝梅卿摆摆手。

    他倒一点都不担心自己逃走呢。梅卿这样想,又自嘲地笑笑。要从这里逃走,简直痴人说梦,偌大的将军府,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光她坐在这里,暗处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恐怕数都数不清。这样严密的警防,怪不得佐佐木放心地将关押重要俘虏的密室设在家里。

    佐佐木不紧不慢走着,心里还想着方才梅卿的一举一动,想着想着就忍不住微笑起来。平日她的言行,总令人感觉不是个正常的女人,可唯独方才那几句,几个眼神,有点像个单纯的姑娘,单纯而且令人着迷。

    冷不丁他的微笑凝结在唇边。单纯的姑娘不会令人迷恋,而沈梅卿绝对不单纯。他开始怀疑自己将她一个人留在这里,到底是为了像预想中那样折磨她,还是禁不住她有意无意的诱惑而一时昏头。毕竟今天发生了那样的事,若真如此平静,这个人就太不真实了。

    他的面容渐渐沉下来,站在原地一步也走不下去。

    佐佐木的脚步声已经听不见,梅卿一个人坐在廊间,廊柱后掩着一丛竹子,稀疏,却也有沙沙声过耳,虽不如古人说的“凤尾森森,龙吟细细”,却也自有一番典雅情致。佐佐木一个从军之人,庭院里却这样雅致,也许他的心里还是很柔软的,梅卿想到他和爱女香也在一起的情状,抿嘴笑笑。这样的笑容,被月光一照,竟有几分奇异。

    坐着不动,寒气又侵上身来,梅卿脱下佐佐木的衣服扔在廊上,站起来走了几步,稍微有点大的动作,暗处便有人影闪出来,似在警告她不要轻举妄动。

    左右看看,见前方一团黑乎乎的,还有波光粼粼,梅卿知道这院子里有一个小湖泊,便靠近几步去看,果然是。院子里寂静,这湖中水声潺潺,只看见月光倒映在上面,随着波纹被分成许多片,像碎的水银。

    她轻轻笑笑,走近去蹲下来,水里有自己狼狈的影子,还有水边树木花丛的倒影,黑瞳瞳,形成各种奇异的形状,像水妖,伸出长长的光裸的臂膀,叫嚣着要拉上面的人下去。

    “有水声,像活水呢。”梅卿自言自语,站起身朝水的源头看看,黑色里什么都看不清楚,丢一块石头下去,没有回音,水不浅。绕湖的周围有一圈石头,慢慢延伸到湖中心去,她瞅准站到一块石头上,不过一步的距离,却仍然感到了困难,浑身都是疼痛。

    站住了不动,正要再走,却听到远处有一点咚咚的声音传来,梅卿自小唱戏,自然对这些东西格外敏感,侧耳聆听了一阵,似乎是敲打小鼓的声音,节奏还算流畅,只是明显的缺乏技巧,日本人敲这样的小鼓是很有一套的。梅卿再听,便听到了一点童稚的咿咿呀呀的声音。

    是佐佐木的那个小女孩在闹着玩,梅卿却听得入神。她从凤卿那里听到过这样一首曲子,是他去了日本学会的《樱花》。

    远处“沙姑啦”的声音不断,梅卿听着听着心神却跑到了别处。凤卿从日本回来,学了很多小调,但是后来很少唱了,因为中日仇恨这样深。他们在临出事的前夜,中秋节的晚上,一起在院子里唱了小时候的童谣。之后他就出了门,再见面,已经在医院,之后便离别。

    那首曲子简单,听过的人差不多都能哼上一两句。

    “荷花未全卸,又到了中秋节,家家户户把月饼切。香蜡纸码兔儿爷,庆中秋,美酒多欢乐,整杯盘,猜拳行令同赏月……”配上单弦,人人都喜欢,在中秋节最应景不过。

    梅卿喃喃唱了几句,突然止住。她茫然地看着眼前偌大的湖,刚往前走了一步,忽听身后一声呼喝:

    “你做什么?!”

    石块有些不稳,她跳上去晃了晃才稳住身子。回头一看,却是去而复返的佐佐木。

    “你想做什么?”他横眉竖目又问一句,大步过来,想要上前一步把梅卿抓回去。

    “你不是说任我在这里到天亮么?”梅卿笑笑,又往前走了一步,回头朝佐佐木嘲讽地看了一眼,“放心吧,我不会逃走的。”

    “你这个女人!”佐佐木有些气急,“早就料到你有问题。”

    梅卿不理他,紧走了几步,佐佐木追上来,两人在湖面上一前一后,倒像玩闹的孩子,只是彼此心情自然没有那么愉快。猛一步走得急了些,梅卿一个趔趄,差点摔下去,她身上有伤,月光又不够亮,说不准真的一步踏错就会掉下去。

    佐佐木不得已只能停下脚步,狠狠看她一眼,他讥讽地说:

    “如果你想做什么蠢事,我只能警告你,这湖水不够深,跳下去绝对死不了。”

    “是么?想得真周到,可惜我不想死。”梅卿淡淡一笑,抬头朝水流的方向看去,“这水的源头在哪里呢?天下江河是一家,也许它通到松花江?流进大海,一直往南,就到了北平。”

    “这倒是一条逃生的路呢。”梅卿转头,对佐佐木莞尔一笑,纵身便跳了下去。

    “扑通”一声巨响,在夜里有些惊人。

    佐佐木差点定在原地,下一秒,他怒喝了一声,朝四周气急败坏地喊道:

    “浑蛋!救人!”

    一说出要见都统,不到十几分钟,江白夜立马被请到办公室与赶来的王铨密谈。

    进门便见到踌躇满志的王铨在对面,江白夜过去,没等他开口,便说:

    “我现在就签捐赠书。”

    王铨有些意外,他本已经做好全盘的打算要和江白夜再唇枪舌剑一番,他肯低头认输自然是好,只是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毫不反击?到时候再让几步也便是了。谁承想他一来便主动提出要签字,连点犹豫都没有。

    莫非这背后有什么诡计?王铨一向多疑,凡是总要防着几分,此时却也想不出一点不妥。对面江白夜平平静静,看得出是急于离开这里,却也没有半点摆脱牢狱之灾的欣喜。脑子里转了几转,王铨一拍手,说:

    “好!果然痛快!”

    江白夜略微扫了几眼公告书,很快签了字。王铨一眼不眨地盯着他签字,拿起公告书又上上下下看了几遍,确定没有问题,便立马吩咐亲信将这公告书复印数份,送到各大报社去公开发表。

    “到了明天,白夜你为了国难而倾尽家财的消息就会传遍上海乃至全国。”王铨大笑几声,端起旁边早已准备好的酒杯,“我代表政府和全上海全中国的民众感谢你。”

    江白夜淡淡看他一眼,举起酒杯一碰,丁冬轻响,结束了这场本该极其艰难的谈判。

    碰杯之后却没有喝,江白夜再没有看王铨一眼,随手放下杯子便转身出门。

    王铨一个人慢慢品着淳厚的葡萄酒,笑得志满意得。这过程未免太简单,但这样更好,他血不沾刃赢得了一场战争,赢得了整个大上海。

    从公署回来的第二天,江白夜为了国难倾家荡产的消息传遍上海,报纸翻天覆地而来,被收归爱国会的罗氏各家商号门口,排起了派发日用品和药物的长队,真正成了国难当头时的一方救济所。

    公司里的事好说,本来都是出薪雇的员工,遇有变故也没有置喙的余地,不过上面说了算,顶多被抱怨几声。青帮内则掀起了滔天巨浪,一向做主的人突然不再管事,以后由谁来坐这第一把交椅?群龙无首,这上海第一帮派何去何从?

    气势汹汹前来问罪的帮中元老挤满了江宅,心中惶惶不已的帮众也整日聚集在门外,等着江白夜出来解释一二。

    结果完全没有见到他本人,只有陈伯和一干亲信苦着脸与众人敷衍。

    此时的江白夜,已经离开了风风雨雨的上海。

    在前往东北旅顺的轮船上,江白夜带着墨镜站在甲板边。迎面的风带着水汽,这从北方吹来的风,夹杂了北方的硝烟味道。船上人极其的少,这样一个特殊时期,都是从北方逃难回来的,哪里还有自己往虎口里送的?

    白茫茫一片都是水。江白夜掏出一只小小的骨灰盒,自然是姚子昊的。巡捕房破案,效率向来不高,这样一件毫无线索的案子,没有苦主,最后便只能草草了结,连葬礼都没有。陈伯送了大部分的骨灰到香港姚家去,剩下的给了江白夜。

    姚子昊是为了自己才死的,为了那份引来祸端的罗氏账簿。

    江白夜凝视着手里的骨灰盒,墨镜遮住了眼里所有的感情。

    该说什么呢?说他傻?讲义气?还是该感谢他?虽然最终自己并没有选择留在上海固守曾经的事业。姚子昊的牺牲实在不值。他本来差一点点就去了香港,那里的灯红酒绿不比上海差,也是一片人间乐土,而且永远不会打仗。

    良久,江白夜揭开盒子,将骨灰撒进海水里,风吹过,海水起伏不定,眼前立马变得干净。他最后站直身子,将整个盒子都扔进海里,水向南流,也许它最终还是会漂回上海。

    “子昊,再见。”江白夜轻轻说了一句,便果断地往朝北的船头方向走去。

    到旅顺的头天便下着雨。毛毛细雨从天上飘下来,沾湿了衣服,街上撑伞的人来来往往,只看见长及脚踝的袍子和裙边轻轻飘起来又落下去。这景象,真像早春的时候。东北的天气比上海冷得多。

    江白夜一下船就见到阿全。

    “少爷!”阿全赶过来拎行李,他已经从报纸上听到了江白夜捐出全部身家助国家抗战的消息,当时简直震惊,“到底是怎么回事……”

    “回去再说。”江白夜淡淡吩咐了一句。

    阿全看看周围的行人,答应一声,便撑起伞,两个人快步往住所的方向而去。

    两人到了住处,阿全按捺不住,终于问了出来:

    “少爷,报纸上说的,是真的?这到底怎么回事?”

    江白夜脱下大衣,站在窗前看看,外面等着的是当初跟着阿全一起来的人,都是以前跟着他的,并不算青帮的人。现在的他,还算是青帮的人么?曾经觉得入青帮容易,出帮却难,一入帮派便没了自己,现在想明白,不过都是借口而已。

    阿全愣愣地站在后面,眼睛跟着江白夜转来转去,总觉得他有些变化,像更轻松了一些,方才撑伞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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