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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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花- 第8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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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嘎!”武原怒吼一声,揉掉纸团,一巴掌便抽了过去。

    在他出手的同时梅卿也跳了起来,使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将手中的自来水笔往他脖子上刺去。那自来水笔笔头尖,梅卿又用力大,武原没有躲开,脖子上锐痛,当即血流如注。

    两人纠缠起来,梅卿到底是个女子,马上便被武原制住,一阵拳打脚踢之后武原犹不解气,捂着脖子喘了半天气,他恶念一起,索性拔出腰间的枪便对准梅卿。她是必定不会服软的了,自己再无其他办法,留着这样一个女人也没有用,看白天佐佐木的意思,并没有对她格外留情,索性当作寻常战俘一样杀了了事。

    持枪对准,刚要扣动扳机,手却被制住。武原看着来人呆若木鸡。

    “你退下吧。”冷冷的声音,是佐佐木。

    武原咬牙,垂头答是,又狠狠看了眼梅卿,才从密室里退了出去。

    佐佐木徐徐蹲下身去,凝视着眼前这个遍体鳞伤的女人,眼神一变再变,最终归于怜惜和钦佩。梅卿盯着他,两人四目相对,都没有说话。

    沉默半天之后,佐佐木忽然开口。

    “看你的情况好像很糟,”门外武原怨毒的目光不时飘过来,佐佐木视若无睹,“这里太乱了,你要不要出去走走?能撑住么?”他伸出一只手。

    他若无其事地邀请她出去散步,就像将一只鸟关在笼子里许久之后,突然兴起,要放她出去飞几圈,然后再抓回来,留一片自由的蓝天在外面。

    梅卿如同能识破一切的锐利双眸盯着他许久,却点头答应。

    因为生意上被指有违法勾当,江白夜当晚便被囚禁了起来,一切却只是私下进行,并没有向外宣扬出去。

    王铨的提议他并没有答应,两人利益谈判暂时只能算失败,王铨占据上风,并不急着威逼,只是趁江白夜被囚禁的时间里慢慢准备扩张自己的势力,将政府的统制侵入商界和帮会中。

    到翌日凌晨,陈伯才打通关系得以前往探视,一进囚室,却见江白夜双手环臂来回踱着步子,双目澄彻清明,分明就是整整一夜未睡的样子。他心中焦灼,便跺脚叫道:

    “少爷,这可怎么办呐?!”

    “什么怎么办?”江白夜不咸不淡地答了一句,没有看他。

    “就是当下这事啊!”陈伯放下带来的几件衣物,凑近他的耳边,“你临走之前吩咐我的事都办好了,一些多余的资料销毁了,家里那几个有嫌疑的下人也都潜了回去,可是昨天彻底查了一下账目,才发现问题大大的啊!”

    江白夜的心思调回来,探究地看他一眼。

    “我发现,近年那几家和咱们罗氏别苗头的商号之间突然走动频繁起来,这搁以前可是大忌呢!今天早上还有报纸上大张旗鼓地叫嚣,有几家要做甚么‘合作联营’——少爷,这不是趁机会合着一起挤兑咱们么?”陈伯忧心忡忡,跟着罗豫章和江白夜数年,他的精明程度也不容小觎,“老爷刚仙去,突然又出了这样的事,真正巧——明着就是算好了的!”

    “这背后的人查清楚了没有?可是上次跟你提过的李氏?”

    “有谱,绝对跟李家脱不了关系,李老爷子看着人在外国,手眼可是还留在上海呢。”

    江白夜拧着眉不说话,神情越发高深莫测起来。早就有这样的预感,如今查出来果然如此,若自己没有料错,在暗处勾结李家的人离不开王铨几个。当初他和王铨联合击垮李氏,如今换成自己做这案板上的鱼肉。

    风水轮流转这句话果然没错。利益场上风雨诡谲,又哪里有永远的盟友在?

    他撑着额角在桌边坐下来,神情抑郁。

    陈伯在旁边看着,心中也是无奈,他从昨天晚上受到惊吓,到整整一夜忙得四脚朝天,脑子里来回都是罗氏四面楚歌的景象,难得江白夜还这样冷静。只是情况确实棘手,便是冷静,便是查清楚了结果,当家主子身陷囹圄,外面乱成一团,仍是什么办法也没有。

    “少爷,你不如先休息吧,养养精神,这种事,他们不敢怎么样的,也不过走走过场而已,咱们罗氏和青帮的势力都在那摆着呢,谁敢乱来,不怕惹得上海大乱——外面我先顶着,你不用挂心,不过在这里等几天就能出去了,看样子公署的人是想敲诈一把呢。”

    江白夜摆摆手制止陈伯的絮叨。他并没有经历昨天晚上江王两人的谈判,也没有江白夜那样敏锐的直觉和危险意识。这并不是一桩普通的破财消灾的案子,王铨此次是铁了心要夺取江白夜手中的青帮和罗氏两方面势力。

    也许自己一开始就不该与虎谋皮,和王铨这样的人合作,太过危险。可是当初不是和他的合作,自己不能走到今天这个地位。或者说早在自己满足自己野心的同时也注定了会面临这么一天。

    他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走过每一步,终于还是遇到了阻碍。也许是出现软肋令人破功。这软肋是什么呢?江白夜凝视着外面的一线光亮,眉宇间出现一抹少见的迷惘和惆怅。

    “少爷,那我先回去办事了,你还有别的要嘱咐的么?”陈伯问,暗下决定回去之后一定要使尽全力上下打点,发动青帮的力量早日将江白夜救出去。在他看来,现在的问题只在于江白夜何日能够出来,情势紧张时分秒必争,绝对大意不得。

    “有。”江白夜徐徐开口,神情仿如迷梦初醒,“去办子昊的后事……”提到后事两字,他的声音有些低沉,“我到现在,还没有见到子昊最后一面。”

    这样没头没脑一句话,陈伯听后却也沉默下来。江白夜的声音中有悠悠不尽之意,他一个听者也忍不住要叹息。

    外面光亮黯淡了一些,像是天气又开始阴沉,室内两人脸上,也密布着层层阴翳,气氛令人沉重地喘不过气来。

    余后几日过得极为漫长,陈伯联合几名得力手下上下打点,不时亮一亮青帮的势力,公署首脑也不敢小觎,只是要立即救人出来,却也不能,全是王铨在上面强力压着的缘故。

    江白夜在囚室中受着极上等的待遇,王铨没有再来过,闲杂人等自然也不能接近,外界的人只以为他往外地办事,并没人得知原来青帮罗氏两家的主子已经身陷囹圄无从自主。

    然而这几天却成为江白夜数十年闯荡生涯中最平静的一段时光。在清静无人的囚室里他想到自己经历的许多人和事。

    想到姚子昊,心头痛惜,他的往日兄弟,醉心于上海灯红酒绿的姚子昊,最终还是丧命在这片风云诡谲的土地上。

    又想到白茹,香港的生活他已经提前安排妥当,白茹过去之后不会再有麻烦,而自己这里,却因为罗豫章临终的安排而陷入混乱。这个收养他,培养他二十年的人,往日叱咤风云的雄主,老年缠绵病榻的老者,江白夜竟不知该以何种态度来对待他。

    还有自己面临的种种困境,王铨铁了心不肯罢手,一干人虎视眈眈盯准了罗氏和青帮,再加上曾经和自己势不两立的李家,这一刻的平静中竟有一丝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气息。

    想到最多的还是梅卿。一想起她心便柔软地要沦陷。

    在出事的前一刻他正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到去东北的事情上,可如今突然出了状况,自己被困在了这里。梅卿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江白夜枕着双手平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脑子里一直在想她。有时微笑,有时皱眉,有时忧郁到心情沉入谷底,表情怪异连自己都没有察觉。他从来都没有想过一个人可以隔了这么远,隔了这么久,在记忆里控制着自己。

    简直像是罂粟。而他已经中了罂粟的毒,这美丽的陷阱令人陷入而不自知。

    如果要尽快去救梅卿,就必须尽快了解上海的事,可是如今上海已经成为一个漩涡,他被卷入而无法摆脱。若论对付王铨最好的办法,自然是以不变应万变,以自己的势力来牵制他,两下较量也并不是毫无胜算——这样一来,事情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

    矛盾就这样突兀地摆在面前。

    江白夜翻了一个身,心思也从旖旎情事转到严峻形势上。

    到底该怎么办,若是马上去救梅卿,上海这里必定留下祸患,若是再拖延,梅卿又会有危险。江白夜生平首次觉得为难和矛盾。

    两件事相互调转个不停,脑子里渐渐乱成一团。

    江白夜烦乱地摇摇头,坐起来,正好看到陈伯被放进来。

    “少爷!”陈伯左右看看没人注意,匆匆奔过来,压低声音,“已经联络了在香港的几家商号,还有现在广西的张大帅,都有了回信,底下慢慢会开始安排。”

    江白夜心里一动,早就料到张沉山不会眼看着王铨坐大,只要许以利益,不愁他不帮忙,而香港的商号,更是在自己的掌握之下,两方财力物力联合起来,对付李氏更是不在话下。只是这慢慢两字始终令人介怀。

    不管怎么说,还是算好消息,再安排安排,应该会快起来,而梅卿那里,暂时没有什么消息,应该还没有出事。

    江白夜振奋了一些,眉头一展,正要吩咐陈伯别的,却见他一脸踌躇,似有话要说。

    “还有别的问题么?”

    “……是,”陈伯犹豫,“但不是生意上的,我说出来怕少爷担心——阿全有信回来,说是小姐在东北,情况似乎不大好。”

    一言既出,两人都沉寂下来,陈伯心中惴惴,生怕这件事搅乱了江白夜的心思,毕竟此时是关系到罗氏生死存亡的重要关头。

    微微抬头观察对方反应,却见江白夜舒展的眉头霎时锁了起来,整个人都僵在原地,神情间先是震动,忧虑,最后被重重矛盾所包围。

    “少爷,小姐那边,有阿全在想办法,还是——”陈伯开口,想要劝江白夜将心思重新放回到正事上。

    “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江白夜突然打断他,动作有一丝仓促。说完一句,他便一脸阴郁地走回去,慢慢坐下,整个人像失了魂一般。

    陈伯呆呆地看着他,想要再劝,却不见他有任何反应,占了半晌,只能叹口气出去。临走前,陈伯回头又看了一眼,只见江白夜仍是怔怔地坐在床头,眉宇间尽是踌躇不决,甚而有痛苦无奈,这种表情,曾经很少见,现在很常见,他知道全都是因为一人的缘故。

    陈伯忽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第二十九章
    陈伯离开,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千头万绪全部压过来,敌不过阿全一个简单的口信——情况不太好。不太好这三个字太简单,传达的东西却再复杂不过,怎么样叫做不太好?阿全都这样说了,到底不好到什么程度?

    无数个问号涌出来,脑子里被冲撞得快要炸掉,江白夜捶了一下床边,闭着眼直直躺回去。他一向冷静,到此时才方寸大乱。

    慌乱有,震惊有,矛盾有,当时听到这句话的第一个反应却是马上到东北去。上海又怎么办?江白夜连声苦笑,想起自己在白茹面前振振有词,他一生,都是为权势,从来没有遵从过自己的内心,如今内心告诉他去找梅卿,却又这样犹豫起来。

    他忽然不明白自己内心想要得到底是什么。

    自幼父母双亡,经历汉口霍乱,流落到上海,那是想要的是温饱。

    被罗豫章收养,加入青帮,插手罗氏的生意,开始求取罗豫章的信任,扩大自己的势力,谋求上位之路。

    真正大权独揽的时候,雄心壮志到想要将整个上海滩都收入掌中,他处处得意,从无挫折。唯独在遇到梅卿之后犹豫过一阵。

    直到两人分手,他自己放梅卿走的时候,还很明白自己想要得到底是什么。

    现在却突然迷茫了。

    为了达到今天的地位,花了二十年;而认识梅卿,从早春相遇到夏末分手,再到现在,也不过大半年的时间,至多不过七八个月。

    青帮的少主,罗氏的掌门人,春风得意少年英雄也不过如此;而梅卿,令人欢喜令人忧,生活的滋味变得太复杂。

    他从懂事起就发誓不放过自己得手的一切;经历了那么多事之后却主动放走了梅卿。

    全都是这些天在脑子里转过无数遍的东西,一生的经历匆匆过,原本已经有抉择作出,却突然被梅卿的消息击碎,所有念头重新来过,心境已经不同。

    江白夜真正陷入了此生从来没有碰到过的最大的难题中。

    有时候一生体现在一瞬间,他却必须在一瞬间决定自己的一生。

    到第二天陈伯来的时候,天已经过午。不卑不亢地跟守卫递了片子,很顺利地进了囚室,陈伯心里仍在担忧,想来少爷一定又是整晚没有睡,心里压着这么多事,任谁也要垮,他总要想方设法劝他一些。

    进门,陈伯探头,却傻了眼,半晌,他摇摇头再看一眼,根本就没有看错。江白夜哪里是自己想的忧心忡忡的样子,分明还在梦乡中没有醒。只是他睡着的那个样子,眉头舒展,轮廓俊秀,白色衬衫的领口微敞,整个人都莫名其妙放松下来。他已经多少年没有见过自家主子这样无忧的样子了?

    陈伯想想要笑,又忍住,清咳一声。江白夜闻声醒转过来,眼睛由惺忪变得清明。见是陈伯,他笑笑,眼下有着淡淡阴影。

    “少爷,这样才好,你不要担心,外面的事,我……”

    “外面的事?”江白夜重复一遍,似在沉吟,顷刻,他迅速起身来一边扣袖口,对陈伯下令,“外面的事,你不必再管了,我今天就离开这里。”

    陈伯愣住。

    江白夜整理好,站在他面前,神色平静,没有丝毫异样。

    “国难当头,情势危急,我要把自己名下所有的财产全都捐给政府作为抗日军费,罗氏在上海的商号就交给爱国会来代理。”言下之意,他把自己全部的身家都投入了这场不知何日结束的抗日战争。

    “至于帮里的事情……有几位元老在,还有你,我想自己也不必担心了。”江白夜对陈伯笑笑,不顾他满脸的痴呆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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