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远方的上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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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远方的上方-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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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都会用舌头将它舔得干干净净,再用绸布包好,揣在他破旧的僧袍里,如同他心中的情人一样永不离开。  
  他感到浑身暖洋洋的,回忆一层层地穿透他的手心,他觉得自己的皮肉和木碗里的青稞酒黏在了一起,仅片刻工夫,他就跌落在时间的云海。篝火燃亮的时辰,他不再觉得无依无傍了。在众人的欢歌里,他扯起嘹亮的嗓子,唱了一支他自己写的歌:“若顺从美女的心愿,今生就和佛法绝缘;若到深山幽谷修行,又违背了姑娘的心愿。”'1'他听见自己的歌声被那篝火“扑”地点燃,然后化作酥油的芳香消失在透明的天空下。即使夜幕降临,仍有虔诚的朝拜者踩着转经筒的节奏从他面前经过,走向布达拉宫——那座永不消失的法王之宫。明天一早,他将换上圣洁的僧衣,像童话里的角色一样出现在布达拉宫袅绕的桑烟里,面对同样永不消失的朝圣者。而现在,他是另外一个人,一个漂泊、歌唱、饮酒、狂欢的年轻人,这个冰寒彻骨的夜晚注定将归他和他的意中人所有。当然,他不会对她们说出自己的真实名字——仓央嘉措,她们将永不知晓这个多情的小伙子就是她们无尚尊贵的达赖喇嘛。  
  二我看见他年轻的脸庞若明若暗。三百年前酥油灯的光芒映照着仓央嘉措十九岁的面孔。在日喀则那座饱经风霜的寺院里,他终于向其师班禅罗桑益西送回僧衣,以表达他退戒意愿(公元1702年)。'2'仓央嘉措在佛光的辉映中现出迷离的表情。佛堂的金碧辉煌里浸透着热烈的激情,令人摆脱孤独和迷茫。风流倜傥的仓央嘉措显然是佛界里的另类。当整个高原的人们匍匐于他脚下的时候,他却对那种可以在风雨中纵情歌哭的世俗生活充满向往。他脚下的磕头者中,有他的父亲母亲,自从他被确认为五世达赖阿旺洛桑嘉措的转世灵童以来,就告别了在山南劳动的幼年时光。他想念跟在母亲才旺拉姆身后放牧的岁月,想念老人、孩子、酒、牦牛、节日,想念那些天各一方的帐篷,还有母亲在雪山上唱出的比铜号还要亮亢的歌声。他试图从经卷的包围中突围,从各种政治势力的围攻、暗算以及可怕的咒语中逃遁,哪怕成为一个普通的僧徒,也会感到无比幸福。很多年中,他都是一个双面人,一个往返于神殿和市井的双面人。他的白天属于神灵,夜晚属于自己。他感到自己的生活像是一张可以随时翻转的纸牌,他不知究竟是哪一只手掌握着这张纸牌。  
  尽管他时常身穿绸缎便装,头蓄长发,像精灵一般从街衢中闪过,但他内心深处始终忠实于佛。他曾混迹于朝圣的人群中,来到他的布达拉宫,面对佛祖,五体投地,他将额头紧紧贴在殿堂里的砖地上,在佛母慈祥的注目下,泪流满面。  
  三我看见仓央嘉措当年坐床时,从佛堂的窗口射进来的光柱,照亮他冷峻的面庞。那年他十五岁,在布达拉宫的司西平措殿堂举行了坐床仪式。从那时起,他的身份一直遭到质疑。  
  最大的质疑者是拉藏汗。作为在当时西藏最有权力的两个人物,拉藏汗和第巴桑结嘉措的政治矛盾似乎是命中注定的。  
  五世达赖一死,第巴桑结嘉措就在藏南的深山里,寻找到这个初生的男孩就是达赖喇嘛的转世灵童。在长达十五年的时间里,桑结嘉措始终隐瞒着五世达赖辞世的消息,秘不发丧。有一种说法是:“桑结嘉措正忙于新修布达拉宫及金身大浮图,是以不得闲暇”'3'显然,这仅仅是一个借口,真实的目的,是在他与拉藏汗的政治角逐获得结果之前,稳定西藏的局势。    
  《远方的上方》第四部分(2)    
  无法想象对于一个简单的事实如何能够保密15年,如同我们无法想象仓央嘉措怎样在桑结嘉措的保护和监视下度过了生命的最初15年。公元1697年是藏历火牛年,在西藏诡谲的政治气氛中,仓央嘉措正式坐床。这一行动因为事先未报朝廷而令康熙大怒,但出于稳定政局考虑,康熙仍派章嘉呼图克图参加了这一典礼,史书的记载是:“康熙皇帝亲派章嘉呼图克图等至藏,迎至布达拉坐床,御赐珍物甚多。”'4'承认仓央嘉措为六世达赖。  
  仓央嘉措眼前的灯火忽明忽暗。他一面诵读经咒,一面暗地书写情歌。如果说宗教赐予他来世,那么情歌就让他体验今生。他不止一次地在集市、毡房和草原聆听到自己的情歌,那些动情的藏人不知谁是它们最初的歌者,但他们却无比动情地传唱。在潮水般的祈祷声和嘹亮的号声之上,仓央嘉措听见自己情歌的音符,像自由的风一样在八瓣莲花状的群山之间回旋。巨大的涂金佛像反射着金子般的阳光,从佛母因微笑而弯曲的嘴角里,让感受到佛的宽容和关怀。  
  这位年轻达赖的惊世骇俗之举正在逐步成为阴谋的理由,‘它使政敌上奏皇帝的密折显得更加情节生动。公元1701年,拉藏汗向康熙奏一密本,认定仓央嘉措为假达赖,用以逼迫桑结嘉措下台。四年后,桑结嘉措以一副毒药回赠拉藏汗,可惜他运气不好,他的暗杀计划以失败告终。  
  对于两只愤怒的牦牛而言,角斗成为它们惟一的对话方式。圣洁如雪山的拉萨城经历了一场血腥而漫长的战争。最后出现了不利于仓央嘉措的结局——拉藏汗调集藏北和青海的蒙古骑兵,战败桑结嘉措,并将他处死。  
  战争爆发之前,康熙皇帝曾派使者进藏观察达赖真伪,得出结论如下:  
  “此喇嘛不知是否是五界达赖化身,但确有圆满圣体之法相。”'5'  
  四  
  我看见了青海湖大面积的反光。开始我以为是远方雪山的光芒,越靠近,越感觉那光芒来自地平线。是一大片散射的光,把云朵,把空气中的每颗尘粒,把翱翔的水鸟,照得通体透亮。  
  仓央嘉措的故事讲述到这里,我不得不停顿一下。即使这样简单的叙述,也使我们感受到历史不能承受之重。拉萨灵动斑斓的寺庙,在成为这些故事的布景和道具的时候,亦显露出神秘诡异的一面。实际上,尽管进藏之前我阅读了历世达赖喇嘛的传记,但在到达青海湖之前,仓央嘉措这个名字并不曾从我脑海里闪现过。我的旅程本身就是一段充满惊险和悬念的故事,它吸引了我的全部注意力。  
  在日月山上遭遇大雪,翻过几座雪山,到湟源以后,天空又晴朗起来。我们向西北方向行进,地势一点点平坦起来,我看到远方一条锃亮的水线,藏在地平线与天空的那一截深蓝中。有限的地理知识告诉我,那就是青海湖了。站在平地上远望青海湖,它就是一条没有端点的直线。  
  站在青海湖边,我才发现它实际是一片海。不知何年何月开始涌动的浪涛激荡在我的脚边。突然面对着无尽的空间和无尽的时间,令我有些不知所措。不知为什么,这样壮观的场景使人陷入深深的忧郁。它令我想到了死亡,想到了死亡的沉静、永恒和美丽。  
  除非站在神灵的视角,我看不见它的整体形貌,而最多只能观察浪花在瞬间的开谢。离它越近,就觉得离它越远。我是尘世中一个微不足道的生灵,我匐匍在大地上,面对青海湖磕了长头,我想象着在青海湖那不可知的深处,一切都在神秘的寂静中死去、复活和生长。  
  现在是十月,鸟岛上成群的候鸟已经在两个月前迁徒到遥远的南方,只有零星的水鸟从云缝间穿过,更多时候,天空显得干净而寂寥。身边的朋友开始拍摄青海湖。但我没有这样做。我知道小小的胶片是无法承载青海湖的,如同天堂永远是一个抽象的意念而不可能化作具体的书写,青海湖也在拒绝着镜头的描述。每当拍完一个镜头,光线的走向、云朵的形状和湖水的颜色都会发生微妙的改变,它们使任何描述都显得极不准确。天堂不存在于任何文字和影像里,它与想象同在,与人们虔诚的内心同在。  
  三世达赖喇嘛索南嘉措曾在这里与蒙古王俺答汗谈论佛法。这样的谈论一定会因青海湖而获得一种超自然的力量。索南嘉措感动了蒙古王,使他改信藏传佛教,在他身后,成千上万的蒙古草原部落由信仰萨满教改为皈依佛教。为了表达对上师的仰慕,蒙古王赠予索南嘉措“达赖喇嘛”的尊号,意为学问渊博充满智慧有如大海。在这浩瀚的湖边,佛教显现着它巨大的包容和同化力量,与欧洲异教徒之间的争战与杀伐不同,佛教以如此平静的方式传播。    
  《远方的上方》第四部分(3)    
  80年代重建的沙陀寺使我顿失造访的愿望。这座寺院原来位于青海湖西岸泉吉河与阿斯汗之间的一座山梁上,曾拥有400多平方米的经堂和300多间僧舍。旧址附近还有一眼五世达赖饮过的清泉,后人为纪念他,将此定名为“达赖泉”。沙陀寺曾经是环湖地区最大的藏传佛教圣地,同时也是青海省颇有影响力的宁玛派寺院。  
  有人说六世达赖最后的身影出现在青海湖边,无边的圣湖成为他永久的藏身之所。他被押解进京时经过这里,从此消失,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五  
  我看见高原上眩目的阳光里缭绕的梦境。无人怀疑仓央嘉措就是他们自己的达赖喇嘛。他们风尘仆仆地在高原上朝圣和放牧,达赖就出现在歌声出现的地方。寂寥的高原赋予他们的知觉以一种机敏的本能,能够随时捕捉来自自然之外的神奇的声音。那时的达赖不在宫殿里,而是在歌者锃亮的音色里,在那些动人的词句和曲调之上,跨过群山之巅。  
  对爱情的追求,没有降低仓央嘉措在人们心目中的神圣地位,相反,它使这位年轻的达赖更富有魅力。从某种意义上说,爱情也是一种宗教,它并非世俗生活的附庸,而是有着自己的哲学,自己的逻辑体系。古老的爱情,可以和任何一种宗教对话,因为它同样需要圣洁的内心和狂热的情感作为支撑,需要苦苦的修行甚至勇敢的牺牲,它是一个人人向往却永难抵达的彼岸,它像宗教一样宁静而忧伤。它和佛教并不对立,因为大慈大悲的佛祖能够体谅众生的痛楚和忧伤,也鼓励他们获得尘间的幸福。  
  所以,劳动者们从仓央嘉措诵出的梵音里,体悟到他发自身体内部的诚实。它们不再是古奥难懂的经义,不再是抽象虚无的道德价值,而是带着生命的温度,是所有激情歌唱里的最高音,是一个没有奇迹的王国创造出的心灵奇迹。情感丰富的达赖喇嘛,他在瞬间沟通了所有人的情感体验,他为人们指明了生命的方向,人们从高原雪山的各个角落汇聚到他的身边。  
  所以,当拉藏汗企图废掉仓央嘉措,又改立伊喜嘉措为六世达赖的时候,他的举动几乎遭到了所有藏民的反对'6',连宗教界人士,都出面保护这个拉藏汗眼中的“另类”。  
  在处死桑结嘉措之后,拉藏汗召集三大寺会议,企图审判仓央嘉措犯戒的罪状,但在拉藏汗的刀尖下,没有一个喇嘛认为仓央嘉措是假达赖,而仅仅是认为他“迷失菩提”而已。  
  废仓央嘉措不成,拉藏汗假托康熙皇帝召见达赖,押解他踏上前往北京的路途。据《七世达赖喇嘛传》记载,“拉藏汗等施以种种诡计,将达赖喇嘛仓央嘉措‘迎请’到汉地……火狗年(1706年)五月十七日,当仓央嘉措从拉鲁嘎才出行时,无数信仰达赖的众生,泪洗面颊,为之送行。人们请求达赖为一切众生祈祷,而此时达赖的身前,已供满数不尽的洁白哈达。”  
  甚至,在将仓央嘉措押解到哲蚌寺时,他的信徒策动了一场哗变。当时众僧正在流泪祈祷,突然,仿佛一小团火焰在暗夜中划响,人们开始不顾一切地从蒙古人军队中抢走仓央嘉措,将他请向噶丹颇章(布达拉宫)。无数僧众在他身边组成一个肉体的城堡,保护着他们的达赖喇嘛。多杰奥丹噶布(护法)降神,来此地向集会众人曰:“此大师若非五世之转世,鬼魅当碎吾首!”然后跳起了金刚舞。这时,自尼穹(乃穷寺)处渐现起一抹五色彩虹。圣洁、纯朴的彩虹,像经幡一样美丽,仿佛上天神秘的暗示,一端在喇嘛头顶,另一端落在布达拉宫的宫顶。  
  拉藏汗开始向布达拉宫进攻了,噶居阿旺巴贡和热振夏茸等准备反击,仓央嘉措不忍生灵涂碳,对众僧说:“吾之生死无妨,不久即可重见吾之僧徒。”说完,就踱出布达拉宫,到拉藏汗指挥的蒙古军队中,束手就擒。  
  仓央嘉措离去之后,他的情歌依旧在高原上盘旋,它像布达拉宫里的酥油灯火一样缕缕不绝。它是另一个声部的诵经之声,是在转瞬之间落在人们肩头的菩提树叶。  
  所有被仓央嘉措热恋过的女子,都在自己房子的墙上涂上黄色,作为永久的纪念。在今天的拉萨街头,我们有时还会见到那饱经风霜的黄颜色,触摸那段温暖而又苍凉的往事。  
  六  
  我看见仓央嘉措的手脚上戴着全副刑具,艰难地高原的荆丛间行走。关于仓央嘉措在青海湖的突然失踪,在西藏流传着各种版本的说法。最通行的版本是他死在了青海湖。一些正史验证了这样的说法。《圣祖实录》中说:“康熙四十五年(公元1706年)理藩院题,驻扎西宁喇嘛商南多尔济报称,拉藏送来假达赖喇嘛,行至西宁口外病故。”《西藏喇嘛事例》亦说:“于四十六年(公元1707年)行至青海工噶落地方圆寂。”    
  《远方的上方》第四部分(4)    
  也许无法接受这样一个悲情的结局,另外一种版本也在藏民中悄然传播。在这一版本中,仓央嘉措使用神通力,从困绑他的枷锁镣铐中脱身,然后悄然消失于湖畔荒野之中。有人为此补充细节,认为仓央嘉措赴京一事并未得到康熙谕旨而是拉藏汗擅自决定的,因而受到康熙的严厉训斥,押解者在遑恐之中,想杀掉仓央嘉措,但下手时,看见仓央嘉措仪态雍容,满面佛相,没敢动手,遂请求他出逃。我曾在拉萨街头的大小书店里四处搜寻关于仓央嘉措的史料,却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得到一本《仓央嘉措秘传》。《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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