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滚的情绪被这冷漠的话拉回，这个叫泯隐的男人，城府有多深，竟一眼看穿她在用秘术将子辰送去正世。连仅存的送走他的希望也瞬间破碎，她似乎能听到自己最后一根神经崩断的声音。
那血涛之上的小人，表情越发狰狞扭曲。
“用‘连魂’换他。”
这听似命令的乞求，让泯隐掀起唇角，笑得更加鄙夷，“你当真以为偌大个仙界会找不到‘连魂’在哪？”
语罢，那双蓝眸望向身旁被束缚着的东井，望穿心底的锋利眼神让东井打了个冷颤。莫名的海风吹起他蓝色的锦袍，泯隐道，“有些事情，不是你以为能瞒住就能无人知晓。东井，你是个聪明人，不用我点名吧？来，告诉仙界，‘连魂’在哪？”
仿若辛苦隐藏多年的秘密被他发现，东井瞪大双眼，上下牙齿狠狠咬合，脑中回荡着曼紫錵的那句话——
——怎的，就这么不舍？
——怎的，就这么不舍？
“呵呵……我真是愚蠢……”
半响之后，低沉的语声带着深深的自嘲，幽幽地从咬合的双唇中发出。在所有人惊异的视线中，东井一声青色衣袍开始泛红，渐渐犹如血染一样艳丽。
“在正世……用秘术就能找到……”
声音变得低哑，从喉间艰难溢出，说完他慢慢阖上自己双眼，心中一片愤凉。
“哈哈哈、哈哈哈……很好，如此一来，事情就好办了。”
结界中的男人，肆意地笑着，雨水打不到他的身上，让他安全无比。
片刻前的仙风荡然无存，东井衣袍变为暗红，然而这红却森严诡异。突发的这幕太不可思议，雨轩怔愣，师兄怎么可以这么轻易就把“连魂”所在之处说了出来，她最后的筹码……没有了……
“为什么。”声音低喃。
泯隐胜券在握，现在整个仙界站在他这边，得到上古仙气，“连魂”所在之处也已知晓，全身倏然松懈下来，享受着这胜利的快感。
“为什么？因为你的东井师兄深爱着轩天瑜。悖逆伦常爱着自己的师父，这不耻的情愫，现在竟转移到了你身上。”
一变未平，一波又起，此话落下，唏嘘声此起彼伏。
浮黎有那么瞬间松开了对东井的禁锢，回过神来将他身周的结界布得更加牢固。他看到东井在结界里面惊骇地抽搐着，十指深深抠入自己的身体，痛苦挣扎的样子犹如心魔缠身。
“啊——”
痛呼声响彻整个渤海上空，那挺拔结实的身躯跪倒在结界中。
羞耻、无处可躲。
红色的气息不停从东井身体中抽离，缠绕着又再次击入体内，来来回回像是无数血色长鞭抽打在他身上。阵阵剧痛，终于彻底倒下，在结界中来回翻滚嘶吼——
从来都不敢正视内心这份情感，深埋自己骗自己只是师徒之情，可轩天瑜出事前晚吻向了他，将体内朱雀的气息全部渡给了他。这一吻，将他乱棍打醒后扔进了无底的深渊。从此以后他心魔缠身，每当体内不论情愫燃起的时候，身上的青袍就被涌起的朱雀气息染红。
第一次见到雨轩泪眼迷离被抱到弥天阁，他就发现，她就是轩天瑜的孩子，在屋外守了一晚衣袍变成深红，内心的那个声音在催促着、蛊惑着他——爱上她，她就是全新的轩天瑜……
越是想逃……陷得越深……
曼紫錵发现了他的秘密，泯隐发现了他的秘密，现在她也知道了！所有人都知道了！
血浪翻滚，伴着阵阵嘶叫，结界中发出强烈的红光，所有零散的气息聚集到一起，分明出现火红的朱雀影象，拍打了几下翅膀又冲回东井体内。
泯隐张了张嘴，只觉得眼前这幕万般不可思议，示意数十个弟子团团围住这发着红光的结界。
……
光亮褪去，东井身上的衣袍已红得发黑，他手上握着被彩色丝线缠绕着的“羽翎”，愣愣地傻笑着，“嘿嘿……好漂亮的剑……”
——怎么回事？
——嫁生你不懂吗？
***
嫁生，躯体若承受不了这么强大的气息，只有两个结果，继续沉睡或者痴傻。
是朱雀的气息，完全苏醒后附在东井身上了……
看着浮黎和十几个弟子围着目光呆滞的东井，雨轩心中一阵泛恶，剧烈地咳喘——
“哈……哈……全毁了？全毁了。”
众人看着脚下的云雾渐渐停止翻滚，颜色愈发浓绿，静止在空中诡异万分。而那翻滚着的血浪却猛烈地怒号着，无法自由躲闪的他们努力挥打着溅起的血水。
墨绿色的雨水从天而降，方圆数百丈被这幽幽绿色覆盖，冰凉粘稠雨滴穿透结界落到身上。蓦地，云海中一声尖叫——
“我的脸！”
那冰凉的绿色渗入一个女弟子的脸颊，无声息地腐蚀出一个小小的骷髅！
不妙！泯隐大惊失色，大喊，“盾！”
顿时结界不再透明，变为浓郁的白色，那是上古仙气形成的结界，阻隔了绿色的雨水。远远看去犹如一滩绿水中漂浮着的糯米丸子，拼尽竭力地在抵抗外力的腐蚀。
雨轩眯起双眼抬头看着泯隐，似是在努力看清那张伪善的脸，低婉的声音在雨中意外得清晰，“全毁了……全毁了……”
“你究竟是什么怪物！”泯隐惊呼。
怪物，堂堂一个上古仙人沦落成了怪物。所有和她扯上关系的人，她爱的爱她的，她恨的恨她的，或者根本没有关系的，都和她一起受到诅咒。全毁了，所有的所有的全毁了，她什么都没有了……
腾身而起，就如结界不存在般，直直落到泯隐面前，舔舐着手臂上残留的血液，她看清了，站在泯隐身边的那灰色人影，是满脸惊恐已变成鬼的室女……
喉咙发出的声音完全变调，沙哑、低沉、带着被禁锢千年的愤怒，缓缓吐出三个字——
“古琉璃。”
古琉璃，在仙界史书上记载过，她是女娲补天时落下的一块碎石，修炼几年就涅槃成仙，数千年前分离两世时也被选入其中，然而生性自私胆小、临阵脱逃，被视为仙界最大的耻辱，遭到违逆天意的诅咒，生生世世生活在炼狱之中。
“不可能！”泯隐终于开始惧怕，手中的勾扇猛烈震动，白色仙气急速缭绕，似乎想要挣脱束缚蹿飞而出。
惨白的手臂，握着白色云扇，故作镇定地抑制颤抖，“你明明体内是朱雀……”
然而这话也没有说完，他的余光扫到了身旁痴傻的东井……脸色煞白……原来自始至终雨轩体内都是古琉璃的气息！
白色结界中没有风，没有雨水，雨轩每踏前一步，泯隐身后的云海就后退一步，她仿佛看到了前世缄锦被逼群仙逼到悬崖边上的场景，那么可怜，那么无助，就因为她的双手能动荡壁障。上一世她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这一世她有幸变成了花妖，她终于可以反击仙界。
“多少世了，我都无法报仇……这一世，是你让我成为了花妖……”
遍体鳞伤，后背的脊椎骨已经从体内凸出，那穿着被血染红的纱裙的小人，仍不痛不痒地逼近着……莫说后方这些所谓的仙灵仙尊，现在就连拥有上古仙气的泯隐也胆战心惊，他们看着面前这恐怖模样的人，才意识到他们面对的，是一个被诅咒千年的上古仙人。
***
天空抹上了血红霞色。
少女穿着大红绸缎嫁衣，拼尽全力地奔跑着，终于到了悬崖边，无处可逃。
——为什么要杀我，我只是把他们送回正世，他们太可怜了。
——大胆妖孽，动荡壁障！
——身为一个凡人，竟有此能力，必须得死。
不是这样的，她究竟做错了什么？少女瘫软在崖边，看着一个个灵气逼人的仙人，他们愤怒着，狰狞着——
杀了她，杀了她。
——谁都不可以伤她！
白衣男子踏着幻步尊跪在她面前，大手拂去她眼角的泪水，落入掌心，滚烫灼热。他神情温柔，眉目低敛，倾泻的黑发凉上她双臂。
——是无天仙尊的徒弟，竟袒护妖孽，有辱方丈。
——子辰，你是仙界之人，快杀了她。
——我修仙，就是为了她。
言语间，男子手中蹿来一把银白色的长剑，萧冷的剑气让所有人打了个寒颤，“斩仙”。
——他怎么可能撼动“斩仙”，这小子身上气息非同寻常。
——无天仙尊竟把“斩仙”给了他！只有群仙之首才有资格用此剑。
男子挥剑，指向半空中追杀她的仙人……可他，握着剑的手，竟慢慢开始颤抖，越来越剧烈……有个声音又开始在他脑中响起——
醒来……
快醒来……
空中的流云开始盘旋在男子头顶，撕扯着，从空而下聚集到他右手，“斩仙”落地，一把云气凝成的白色长剑赫然出现。
他艰难地转身，似是在控制不听命令的身躯，深邃的双眸犹如亘古银河，震惊却爬满脸颊，胸中有万千洪流呼啸着、奔涌着……他慢慢挥起长剑，指向了她……
……可最终他还是没有将剑挥下，她却含着泪水摇头，步步后退，坠下悬崖……他看着她坠入黑暗悬崖，命运怂恿着他将她逼下深渊。
猛然清醒，他纵身跃下悬崖，将她抱起，直奔万里桃林。
……
可他不知道，回到万里桃林，他还是用“空”，亲手杀了她，那个还穿着大红色嫁衣的她。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六章 末路魂连（五）
绿雨如柱，天色更加阴暗，翻滚的怒涛掀起层层巨浪，大浪激狂地拍击着白色结界，仿佛要将它倾翻吞没。
腾起、拍落，结界内却是丝毫风都没有，压抑的恐惧气氛让空气都凝固，
渤海之水本是清澈见底，此刻被鲜血染红映着这轮惨白，看起来像是残月掉进了无敌深渊，随着血夜翻搅。
云海中的仙人脸色俱已铁青，个个佩剑出鞘，像是蓄势又像是自卫。
泯隐干退几步，抿着下唇，像是要说什么，可话到口边才发现自己喉中一片干疼，周围干燥的空气让他连发声都困难。
他计划那么久才等到这一天，搬倒子辰得到他身上的上古仙气，不能就这么莫名其妙结束在这怪物手中。上古仙人？她现在就是个废物，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攥取的云气再次聚到勾型羽扇，亮起的白光仿佛要将阴绿吞噬殆尽……
……
雨轩看着那熟悉又陌生的白色仙气笑着，没有躲闪。这就是无数次将她逼上绝路的上古仙气，是不是在仙上跳下诛仙台那时起，就转移到了他身上。上古仙气不会消失，她的气息也不会消失，然后生生世世被追杀。
羽扇劈下，在空中划出一道长长的血口……
没有料到雨轩竟站着一动不动，泯隐怔愣，身后传来窃窃欢呼。这妖孽居然没有反抗，这下必死无疑。
镰刀形光亮短暂停留空中后渐渐淡去，众人目不转睛地看着，深深呼吸等待结果——
她竟站在原地！低沉着脸，嘴角上勾，那张妖冶笑着的脸上，被划出一道深黑色裂口，从头顶而下直到左心房的位置，没有鲜血流出，鲜嫩的皮肉组织清晰可见。这道口子，竟差点将她的头颅一劈两半！
沙哑的笑声从她喉咙阵阵传出，被血染的枯瘦双臂伸在胸前，在笑声中抽动，步步向前。不疼，她一点都感觉不到疼。
这回泯隐真正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恐惧，那病怏怏的身躯细细地颤抖起来，双腿犹如灌了铅水，无法挪动半分。这怪物，早就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看着骨节突兀的手越来越近，泯隐终于撕扯开嗓子大喊，“你别过来！”那声音，像从枯竭已久的深井中传出。
“我杀不死这上古仙气，但我可以杀死你，被折磨千年了，终于可以赢一次。我本是女蜗石可以修补壁障，是你们诅咒我，让我可以随手在这壁障上熔骷髅，也可以随手熔了你……”
“你别过来！”
话音落下，那血红的手已抓上白色羽扇，一阵高温从另一端传来，泯隐看着手中羽扇，像糖水一样熔化、滴落、消失。
云海中的仙人都被禁锢无法出手，或者说无一人敢上前阻止。所有人静止手中动作，唯有东井盘坐在结界中，开心地喊着——
“好厉害，好厉害，快杀了他。”
***
人被逼到绝境的时候，就会拼命寻找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蓝眸中迸射出拼死杀意，在那双可以熔化他的手靠近之前——
一个形容消瘦的白衣人出现在了他们之间。
子辰……
子辰……
他被困在流动着仙咒的结界中，乌泉一样的头发凌乱披散，惨白的脸抹上斑斑血迹，他双手摸在结界壁上，眼睛微闭似是体力不支，睡着了吗？还是醒着？鲜血仍旧不停地从腹部流出。
两个狼狈不堪、浑身是血的人四目相视，那么近的距离，触手可及。
“妖孽，你再敢向前，我便杀了他！”沙哑的嘶吼。没想到突然闯出来的子辰成为救命稻草，子辰痴癫的行为反让自己深陷窘境。连上天都在帮他！
雨轩愤怒着去破坏眼前的结界，却发现只是一个影像。他看不到她，静静倚在结界壁上，薄唇泛着一丝苦笑。
海浪中的血腥味越来越淡，渐渐被新浪一波一波推走，绿色的雨水却如瓢泼，笼着绝望无助的巨大结界。
慢慢地，她跪了下来，犹如苟延残喘的怪物，乞求着留下它最后一口气，狼狈、绝望、血腥……
怎么、怎么会这样。
她明明、明明下狠心报复仙界……
在看到他的一瞬间，满盘皆输。
那凸起的脊椎骨，撕裂的脸，纵使再恐怖，也让云海中许多仙人心生怜悯，何苦至此。她跪在泯隐面前，却更像跪在子辰面前。
“求求你……放了他。用我的命……换他……”
“以命换命？哈哈、哈哈哈。你是古琉璃，是死了还能转世的怪物。换他可以，你要用今生不老不死的囚禁来换！”
不老不死……囚禁……
呵……
“好。”
这深情，已经哭干眼泪的了吗？
那轻轻一字落下，墨绿色雨水骤然消失，一轮初升的红月挂在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