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河汉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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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河汉界-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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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坤子也不回答,也反问道:“周东进能当兵,我为什么不能?”    
    周汉更惊奇了,他走近坤子,认真地对着坤子的眼睛注视了一会儿才说:“小子,我告诉你,这是部队内部招兵,只招部队子弟。”    
    一直瑟缩着不吭不响的魏驼子此时突然弹了起来,尖着嗓门冲过来嚷道:“都是你这个小兔崽子!非拖上我来给周司令找麻烦!走,你给我家去,别在这丢人现眼!走!”说着,拉起坤子就往外走。    
    坤子没动。魏驼子使劲拽了一下,坤子仍旧没动。魏驼子急了,回过身来劈头盖脸就给了坤子一巴掌。这一巴掌正好打在了鼻子上,血立刻流了出来。    
    魏驼子愣了,从小到大魏驼子从未碰过儿子一下,儿子是他的心尖,是他生命的全部。看看儿子流出的血,又看看自己的手,魏驼子突然疯了似的扇起自己嘴巴子来,边扇边说:“坤子,你爹不中用,你爹不中用啊……”    
    坤子再一次体验到了那种深刻的心痛,他觉得自己这一回是无论如何也坚持不住了。他想逃离这里,想立刻就跟着父亲逃离这里。他沮丧地向门口走去,边走边下意识地用手背在脸上抹了一把。手背上立刻沾满了鲜血。坤子没想到自己会流这么多的血,他停下来有些惊讶地看着那些血:血是那样的鲜红,带着自己温热的体温。我流血了,坤子想。坤子突然有些激动:我流血了!我已经流血了为什么还要逃走呢?不!我决不逃走!一股悲壮的情绪猛烈地撞击着坤子,坤子被撞击得几乎站不住了。他打了个趔趄,突然回转身咕咚一声跪在了地上。    
    坤子语气坚决地恳求说:“周叔叔,求求你了,你就让我当兵吧!”    
    周汉自然与魏驼子不同,他这一生见过的血太多了,这点血是决不会让周汉心动的。让周汉心动的是坤子的眼睛。坤子的眼睛里有一种坚韧的东西,周汉喜欢那种坚韧,那是一个优秀军人所必须具备的基本素质。其实,周汉一眼就看出这小子是个军人坯子。周汉相信自己的眼光不会错,带了一辈子兵了,他凭感觉就能准确地判断出哪些人天生就该做军人。    
    周汉直视着坤子的眼睛说:“小子,当兵要流血,你能行?”    
    “行!”    
    “当兵要舍命,你能舍?”    
    “舍!”    
    周汉突然大喝一声:“那你就给我站起来!”    
    坤子说:“不!你不答应,我就不站起来!”    
    周汉勃然大怒:“小子,凭你跪在地上的这副熊样你还想当兵?你知道军人是什么吗?军人是山、是石、是树!是世上所有不能折的物件!你小子愿意跪就跪吧,跪一辈子我都不会送你这号人去当兵!你……”    
    周汉猛一回头,看到坤子早已站起来了。    
    两人默默地对视着。    
    周汉威严的目光罩住了坤子,目光如炬地审视着这个倔强的掌鞋匠的儿子。一般人都经受不住周汉的这一看,但坤子挺住了。虽然面色苍白,嘴唇微微颤抖着,但坤子却始终迎着周汉的目光,没把眼睛挪开。    
    许久,周汉终于说出了那句决定坤子命运的话:“好,我答应你!”


第二章南山沟

    5    
    越野车在砂石路上跑。车轮把路面上的砂石带起来,不停地甩到车身上,甩出一路噼哩啪啦的噪音。不时有大块的砂石突然飞上车窗,砸在玻璃上发出刺耳的炸裂声,弄得人一惊一乍总以为玻璃被打碎了。    
    一到边防,魏明坤就发现他坐的车风挡玻璃裂了。开始他还没在意,但很快就发现这里几乎所有的车风挡玻璃上都有裂缝,有的还不止一条。直到跑了一趟砂石路,他才明白为什么所有车的玻璃上都有裂缝了。魏明坤的司机很得意地告诉他,到目前为止自己还是分区最高纪录的保持者——已经坚持四个多月没换风挡玻璃了。    
    边防大多是砂石路,据说,与过去的路相比,现在的砂石路已经是好得不能再好了。眼前这条砂石路直通周东进的二团驻地——南山沟。    
    魏明坤接到报告,说去黑山口哨所处理情况的二团政委王耀文今天下山。他二话没说,跳上车就往二团赶。其实,身为军分区司令员,实在用不着有点事就往团里跑,如果需要了解情况,只要把下面的人调上来听听汇报就行了。但魏明坤却执意要去。    
    魏明坤不放心。带部队最怕的就是出事。从排长、连长、营长、团长到师参谋长,魏明坤带兵都带得落下病根了——怕电话,最怕半夜来电话。只要半夜里电话铃一响,他就会紧张得心咚咚直跳,总以为部队又出什么事了。在部队当主官就是这样,你干得千好万好,只要出一丁点事,就一了百了什么都不好了。    
    魏明坤执意要去二团的另一个原因,就是想亲眼看看这个团到底怎么样。刚上任就出了人员伤亡这么大的事,魏明坤心里挺别扭。虽说真要追究起责任来,与他这个新上任的司令员关系不大,但毕竟事情是发生在他的任上,怎么说也是个阴影。一想到这,魏明坤就来气:周东进这个团长是怎么当的?!军分区政委向他介绍情况时,满嘴都是二团的好。满嘴都是周东进的好。这么好,那么好,怎么他这个当团长的前脚刚走,后脚就掉链子了?    
    其实,潜意识里还有一个理由促使魏明坤急着要去二团,这就是周东进不在。魏明坤想见周东进是真的。以他们两人目前的状况来看,魏明坤在周东进面前占有绝对的优势。在这种情况下,他没有理由不想见昔日的老对手,没有理由不想在老对手面前展示自己。但魏明坤不想见周东进也是真的。他还把握不准以自己现在的身份该怎样与周东进交往。他想趁周东进不在的时候多了解一些情况,以决定如何把握两人之间的关系。毕竟在以前的那些年里,他们之间发生了太多的纠葛。毕竟在今后的若干年间,他们又要在一起共事。想起这些来,连魏明坤自己都感到奇怪,为什么他俩几乎所有的事情都会无端地纠缠在一起?周东进被发配到边防以后,魏明坤安静了好些年。他以为他俩这辈子再也不会在一起打交道了。但如今,一纸调令就又把他和周东进重新拴在了一起。从接到调令的那天起,魏明坤的脑袋里就常冒出那句老话——冤家路窄。    
    二团的团部坐落在南山沟。这处地点是周汉早年任省军区司令时亲自选定的。据说,周汉当时站在南山头上,左手叉腰,右手往南山沟方向这么一划拉,说,团部就设在这吧。这条沟四面环山,敌人的炮弹打不进来,而且只有一条路通到山外,难攻易守。我看就这么定了!当时没任何异议,就这么定下来了。异议是在以后才出现的。按说,周汉的选择绝对符合他那个年代的打仗标准。但在经历了太久的和平岁月,在武器和战争方式都发生了巨大变化的今天,这个选择就越来越为后代军人所不理解了。南山沟太偏僻了。过去打仗,指挥机关的驻地总是越隐蔽越好,就得选择南山沟这样很难被敌人发现,即使发现了也很难袭击的地方。但现在不同了。现在的监测手段和武器都先进得不得了,不论你在哪,都能精确地测定出你的位置,不管你藏多深,都能准确地对你实施远距离打击。再像过去那样钻山沟,已经变得没有多少实际意义了。而一旦没有了打仗这个实际意义的支撑,南山沟的偏僻在后代军人的眼里就只剩下了种种的缺点:首先是进出太不方便。从南山沟出来得走十多里路才能走上通车的大道。生活不便倒在其次,关键是老婆们不愿意来。有工作的老婆坚决不来,因为来了就等于放弃了工作,而且再也别想工作了。没工作的老婆也不愿意来,因为进了这条沟就彻底失去了就业的希望。最成问题的还是孩子上学。孩子们得翻山越岭到山那边的一个乡村学校去上学。远近且不说,那所学校多少年也没一个孩子考上高中。所以, 二团机关最大的一个特点就是随军家属少,准光棍儿多。偌大的山沟里,几乎是清一色的单身男人在这里独守寂寞。    
    寂寞难耐时,就有人把南山沟的种种缺点编排成顺口溜挂在嘴上宣泄。说南山沟有“四大难”:出沟难,进沟难,老婆工作难,孩子上学难。还说南山沟有“四大费”:费脚、费鞋、费车、费油。“四大省”:省工、省人、省炮、省弹。每当说到“四大省”的时候,准光棍儿们就把脸上的笑容弄得很有内容,外人哪怕一时听不懂也大多能从那一脸的诡秘中看出这不是什么好话。    
    常有后来的人愤愤地问,当初谁选的这个地方?就会有人回答,听说是个姓周的司令,刚打完仗,还没钻够山沟,一眼就看上这条南山沟了。那老头儿就站在那个山头上,拿一根手指头这么一圈弄,就把咱们团给圈弄进来了。问的和答的显然都对那根圈弄他们的手指头怀着一肚子的不满和无奈。    
    车拐进南山沟,魏明坤眼前一亮。    
    路上的积雪清理得干干净净,路两旁用雪堆砌出城墙的造型,蜿蜒着一直通向营区。车子行驶在这条路上,就仿佛行驶在白色的长城之上。在这独特的长城引导下向前行进的过程中,人便于不知不觉间生出了一种庄严的肃穆感。    
    令魏明坤没想到的是,在二团团部门口,卫兵竟把他的车拦住了。按说,军分区范围内没有人不认识司令员的车,这辆车在所属部队走到哪都应该是通行无阻的。但二团的卫兵却似乎看不出这辆车的来头,毫不客气地把车拦在了门外。    
    “请首长出示证件。”卫兵恭恭敬敬地敬了个礼。    
    魏明坤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兜,没摸到,这才记起自己身上根本没带证件。已经很多年没被人检查过证件了,魏明坤早已养成了谁都认识自己,自己这张脸就是证件的首长意识。像今天这种情况,他还从没遇见过。有点滑稽,有点尴尬,当然也有点让他感到不太舒服。他想,也许这是因为事先没通知二团自己要来团里的缘故。其实他是有意不让通知二团的。他想乘机看看二团的常态,他历来认为从日常状态中最能看出一支部队的基本素质。    
    司机见魏明坤没带证件,就赶紧抻头对卫兵说:“小吴,这是分区新来的魏司令,你向团里通报一下吧。”    
    “是。”卫兵答了一声,转身就去打电话了。    
    “你们认识?”魏明坤问。    
    “认识。”    
    “这么说,他知道这辆车是分区的喽。”    
    “知道。全分区哪有不认识这辆车的?”    
    魏明坤的脸就有点颜色了。见魏明坤半天没吭声,司机赶紧解释起来,说二团历来是只认证件不认车,不认人。在二团,不管你是谁,不管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只要进营区都得检查证件。据说,有一次周团长没带证件,被卫兵拦在了门口,后来是卫兵向军务股报告后,由军务股长来把周团长领进去的。周团长当时就宣布给了这个卫兵一个通报嘉奖。魏明坤听着心中似有所动,脸色也略略和缓下来。    
    卫兵打完电话,跑步过来说了句:“请首长稍等。”就回到哨位上去了。    
    没办法,只好等。魏明坤干脆下车踱起了步。    
    山沟里的雪似乎格外的厚,厚雪绵软地覆盖着山体,无声地遮掩了山的坚硬和棱角,把远近的山峦变成了一式的柔和曲线。一切都显得格外单纯简洁,像一幅大面积留白的画作,没有一丝杂色,没有一点杂音。人在其间,不由自主地就拥有了一份远离尘嚣的安宁,心境如净化般豁然清明起来。    
    魏明坤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清冽的冷气直入胸肺,激得浑身一震,禁不住脱口说了句:好舒服!    
    “报告!”    
    背后突然传来声音。魏明坤猛然回头。一个身材高大的上校军官目光炯炯地看定他,用膛音很重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二团团长周东进请魏司令员进入营区。”    
    周东进!魏明坤不由愣住了。


第二章对视

    1    
    谁也没想到,十几年后,他们会在这样一个地方,以这样的身份,在这样的情境下见面。四目相对的一刹那,两人的目光在空中“嘭”地撞出了一声闷响,然后死死地扭结在了一起。    
    许久无话,他们只默默地对视着。    
    魏明坤有些吃惊,他没想到周东进几乎丝毫没有变化,在经历了这么多年,经历了这么多的挫折之后,他居然还能保持住那份独特的派头和潇洒:标准的军姿,挺拔的身板,笔挺的军装,锃亮的皮鞋……魏明坤注意到,他甚至仍旧保持着戴白手套的习惯。    
    但这些还不是最令魏明坤吃惊的,最令魏明坤吃惊的是周东进的眼睛。周东进的眼睛很张扬,是那种一睁就睁得很大,喜欢直视,很少眨眼、转动,绝不回避什么的眼睛。成人中很少有这样的眼睛,一般情况下,这种眼睛只属于童年,至多是青少年。    
    魏明坤很熟悉周东进的眼睛。小时候第一次交手打仗,他就发现周东进的眼睛对他有种很强的吸引力。每次交手时,他都尽量躲避周东进的目光,克制自己不去注视他的眼睛。他不愿意总在自己对手的眼里发现对方的聪明、锐气和勇敢,不愿意总让自己在心里暗暗佩服对手。    
    参军后,他开始对周东进那双眼睛越来越反感了。他发现周东进的眼睛里有一种令他很不舒服的东西——优越感。不仅是周东进,那些出身军人家庭的士兵几乎都有这种东西。不能不承认,他们的确有理由优越。他们与魏明坤们不同,他们当兵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热爱,而不是为了讨个出身或离开土地那些很具体的理由。他们从小就生活在部队大院,生活在军人中间,他们几乎生来就是军队的一部分。对他们来说,当兵是他们生命中的自然过程,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事情。他们到部队当兵就像来到自己家里一样自如,何况许多部队首长都是他们父辈的战友,是从小就看着他们长大的叔叔、伯伯。所以,他们丝毫没有魏明坤们的拘谨和陌生感,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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