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通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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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通义-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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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有见章子《续通志叙书后》者,问於章子曰:《通志》之不可轻议,则既闻命矣。先生之辨也,文繁而不可杀,其推论所及,进退古人,多不与世之尚论者同科,岂故为抑扬,以佐其辨欤?抑先生别有说欤?夫学者皆称二十二史,著录之家,皆取马、班而下,至於元、明而上,区为正史一门矣。今先生独谓唐人整齐晋、隋故事,亦名其书为一史,而学者误承流别,不复辨正其体焉。岂晋、隋而下,不得名为一史欤?观其表志成规,纪传定体,与马、班诸史,未始有殊。开局设监,集众修书,亦时势使然耳。求於其实,则一例也。今云学者误承流别,敢问晋、隋而下,其所以与陈、范而上,截然分部者安在?

  章子曰:史之大原,本乎《春秋》。《春秋》之义,昭乎笔削。笔削之义,不仅事具始末,文成规矩已也。以夫子〃义则窃取〃之旨观之,固将纲纪天下,推明大道。所以通古今之变,而成一家之言者,必有详人之所略,异人之所同,重人之所轻,而忽人之所谨,绳墨之所不可得而拘,类例之所不可得而泥,而后微茫杪忽之际,有以独断於一心。及其书之成也,自然可以参天地而质鬼神,契前修而俟后圣,此家学之所以可贵也。陈、范以来,律以《春秋》之旨,则不敢谓无失矣。然其心裁别识,家学具存,纵使反唇相议,至谓迁书退处士而进奸雄,固书排忠节而饰主阙,要其离合变化,义无旁出,自足名家学而符经旨;初不尽如后代纂类之业,相与效子莫之执中,求乡愿之无刺,侈然自谓超迁轶固也。若夫君臣事迹,官司典章,王者易姓受命,综核前代,纂辑比类,以存一代之旧物,是则所谓整齐故事之业也。开局设监,集众修书,正当用其义例,守其绳墨,以待后人之论定则可矣,岂所语於专门著作之伦乎?

  《易》曰:〃敬非其人,道不虚行。〃史才不世出,而时世变易不可常,及时纂辑所闻见,而不用标别家学、决断去取为急务,岂特晋、隋二史为然哉?班氏以前,则有刘向、刘歆、扬雄、贾逵之《史记》,范氏以前,则有刘珍、李尤、蔡邕、卢植、杨彪之《汉记》,其书何尝不遵表志之成规,不用纪传之定体?然而守先待后之故事,与笔削独断之专家,其功用足以相资,而流别不能相混,则断如也。溯而上之,百国宝书之於《春秋》,《世本》、《国策》之於《史记》,其义犹是耳。

  唐后史学绝,而著作无专家。后人不知《春秋》之家学,而猥以集众官修之故事,乃与马、班、陈、范诸书,并列正史焉。於是史文等於科举之程式,胥吏之文移,而不可稍有变通矣。间有好学深思之士,能自得师於古人,标一法外之义例,著一独具之心裁,而世之群怪聚骂,指目牵引为言词,譬若猵狙见冠服,不与龁决毁裂,至於尽绝不止也。郑氏《通志》之被谤,凡以此也。

  嗟乎!道之不明久矣。《六经》皆史也,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孔子之作《春秋》也,盖曰:〃我欲讬之空言,不如见诸行事之深切著明。〃然则典章事实,作者之所不敢忽,盖将即器而明道耳。其书足以明道矣,笾豆之事,则有司存,君子不以是为琐琐也。道不明而争於器,实不足而竞於文,其弊与空言制胜,华辩伤理者,相去不能以寸焉。而世之溺者不察也。太史公曰:〃好学深思,心知其意。〃当今之世,安得知意之人,而与论作述之旨哉?

  ○答客问中

  客曰:孔子自谓:〃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又曰:〃好古敏以求之。〃夏殷之礼,夫子能言,然而无徵不信,慨於文献之不足也。今先生谓作者有义旨,而笾豆器数,不为琐琐焉。毋乃悖於夫子之教欤?马氏《通考》之详备,郑氏《通志》之疏舛,三尺童子所知也。先生独取其义旨,而不责其实用,遂欲申郑而屈马,其说不近於偏耶?

  章子曰:天下之言,各有攸当;经传之言,亦若是而已矣。读古人之书,不能会通其旨,而徒执其疑似之说,以争胜於一隅,则一隅之言,不可胜用也。天下有比次之书,有独断之学,有考索之功,三者各有所主,而不能相通。《六经》之於典籍也,犹天之有日月也。读《书》如无《诗》,读《易》如无《春秋》,虽圣人之籍,不能於一书之中,备数家之攻索也。《易》曰〃不可为典要〃,而《书》则偏言〃辞尚体要〃焉。读《诗》不以辞害志,而《春秋》则正以一言定是非焉。向令执龙血鬼车之象,而徵粤若稽古之文,讬熊蛇鱼旐之梦,以纪春王正月之令,则圣人之业荒,而治经之旨悖矣。若云好古敏求,文献徵信,吾不谓往行前言可以灭裂也。多闻而有所择,博学而要於约,其所取者有以自命,而不可概以成说相拘也。大道既隐,诸子争鸣,皆得先王之一端,庄生所谓〃耳目口鼻,皆有所明,不能相通〃者也。目察秋毫,而不能见雷霆。耳辨五音,而不能窥泰山。谓耳目之有能有不能,则可矣;谓耳闻目见之不足为雷霆山岳,其可乎?

  由汉氏以来,学者以其所得,讬之撰述以自表见者,盖不少矣。高明者多独断之学,沉潜者尚考索之功,天下之学术,不能不具此二途。譬犹日昼而月夜,暑夏而寒冬,以之推代而成岁功,则有相需之益;以之自封而立畛域,则有两伤之弊。故马、班史祖,而伏、郑经师,迁乎其地而弗能为良,亦并行其道而不相为背者也。使伏、郑共注一经,必有牴牾之病。使马、班同修一史,必有矛盾之嫌。以此知专门之学,未有不孤行其意,虽使同侪争之而不疑,举世非之而不顾,此史迁之所以必欲传之其人,而班固之所以必待马融受业於其女弟,然后其学始显也。迁书有徐广、裴骃诸家传其业,固书有服虔、应劭诸家传其业,专门之学,口授心传,不啻经师之有章句矣。然则春秋经世之意,必有文字之所不可得而详,绳墨之所不可得而准。而今之学者,凡遇古人独断之著述,於意有不惬,嚣然纷起而攻之,亦见其好议论而不求成功矣。

  若夫比次之书,则掌故令史之孔目,簿书记注之成格,其原虽本柱下之所藏,其用止於备稽检而供采择,初无他奇也。然而独断之学,非是不为取裁;考索之功,非是不为按据。如旨酒之不离乎糟粕,嘉禾之不离乎粪土,是以职官故事案牍图牒之书,不可轻议也。然独断之学,考索之功欲其智,而比次之书欲其愚。亦犹酒可实尊彝,而糟粕不可实尊彝;禾可登簠簋,而粪土不可索簠簋,理至明也。古人云:〃言之不文,行之不远。〃〃文不雅驯,荐绅先生难言之。〃为职官故事案牍图牒之难以萃合而行远也,於是有比次之法。不名家学,不立识解,以之整齐故事,而待后人之裁定,是则比次欲愚之效也。举而登诸著作之堂,亦自标名为家学,谈何容易邪?且班固之才,可谓至矣。然其与陈宗、尹敏之徒,撰《世祖本纪》,与《新市》、《平林》诸列传,不能与《汉书》并立,而必以范蔚宗书为正宗;则集众官修之故事,与专门独断之史裁,不相缀属又明矣。

  自是以来,源流既失。郑樵无考索之功,而《通志》足以明独断之学,君子於斯有取焉。马贵与无独断之学,而《通考》不足以成比次之功,谓其智既无所取,而愚之为道,又有未尽也。且其就《通典》而多分其门类,取便翻检耳。因史志而裒集其论议,易於折衷耳。此乃经生决科之策括,不敢抒一独得之见,标一法外之意,而奄然媚世为乡愿,至於古人著书之义旨,不可得闻也。俗学便其类例之易寻,喜其论说之平善,相与翕然交称之,而不知著作源流之无似。此呕哑嘲哳之曲,所以属和万人也。

  ○答客问下

  客曰:独断之学,与考索之功,则既闻命矣。敢问比次之书,先生拟之糟粕与粪土,何谓邪?

  章子曰:斯非贬辞也。有璞而后施雕,有质而后运斤,先后轻重之间,其数易明也。夫子未删之《诗》、《书》,未定之《易》、《礼》、《春秋》,皆先王之旧典也。然非夫子之论定,则不可以传之学者矣。李焘谓〃左氏将传《春秋》,先聚诸国史记,国别为语,以备《内传》之采摭。〃是虽臆度之辞,然古人著书,未有全无所本者。以是知比次之业,不可不议也。比次之道,大约有三:有及时撰集,以待后人之论定者,若刘歆、扬雄之《史记》,班固、陈宗之《汉记》是也;有有志著述,先猎群书,以为薪槱者,若王氏《玉海》,司马《长编》之类是也;有陶冶专家,勒成鸿业者,若迁录仓公技术,固裁刘向《五行》之类是也。夫及时撰集以待论定,则详略去取,精於条理而已。先猎群书,以为薪槱,则辨同考异,慎於覈核而已。陶冶专家,勒成鸿业,则钩玄提要,达於大体而已。比次之业,既有如是之不同;作者之旨,亦有随宜之取辨。而今之学者,以谓天下之道,在乎较量名数之异同,辨别音训之当否,如斯而已矣;是何异观坐井之天,测坳堂之水,而遂欲穷六合之运度,量四海之波涛,以谓可尽哉?

  夫汉帝春秋,(年寿也。)具於《别录》;(臣瓒注。)伏生、文翁之名,徵於石刻;高祖之作新丰,详於刘记;(《西京杂记》)孝武之好微行,著於外传;(《汉武故事》)而迁、固二书,未见采录,则比次之繁,不妨作者之略也。曹丕让表,详《献帝传》;甄后懿行,盛称《魏书》;哀牢之传,徵於计吏;(见《论衡》)先贤之表,著於黄初;而陈、范二史,不以入编,则比次之私,有待作者之公也。然而经生习业,遂纂典林,辞客探毫,因收韵藻。晚近浇漓之习,取便依检,各为兔园私册,以供陋学之取携;是比次之业,虽欲如糟粕粪土,冀其化朽腐而出神奇,何可得哉?

  夫村书俗学,既无良材;则比次之业,难於凭藉者一矣。所徵故实,多非本文,而好易字句,漓其本质,以致学者宁习原书,怠窥新录;则比次之业,难於凭藉者二矣。比类相从,本非著作,而汇收故籍,不著所出何书,一似己所独得,使人无从徵信;则比次之业,难於凭藉者三矣。传闻异辞,记载别出,不能兼收并录,以待作者之决择,而私作聪明,自定去取;则比次之业,难於凭藉者四矣。图绘之学,不入史裁,金石之文,但徵目录,后人考核,徵信无从;则比次之业,难於凭藉者五矣。专门之书,已成钜编,不为采录,大凡预防亡逸而听其孤行,渐致湮没;则比次之业,难於凭藉者六矣。拘牵类例,取足成书,不於法律之外,多方购备,以俟作者之辨裁,一目之罗,得鸟无日;则比次之业,难於凭藉者七矣。凡此多端,并是古人未及周详,而后学尤所未悉。句有忐於三月聚粮,则讲习何可不豫?而一世之士,不知度德量力,咸嚣嚣以作者自命,不肯为是筌蹄嚆矢之功程,刘歆所谓〃挟恐见破之私意,而无从善服义之公心〃者也。术业如何得当?而著作之道,何由得正乎?

  ○答问

  或问:前人之文辞,可改窜为己作欤?答曰:何为而不可也。古者以文为公器,前人之辞如已尽,后人述而不必作也。赋诗断章,不啻若自其口出也。重在所以为文辞,而不重文辞也。苟得其意之所以然,不必有所改窜,而前人文辞与己无异也。无其意而求合於文辞,则虽字句毫无所犯,而阴仿前人之所云,君子鄙之曰窃矣。或曰:陈琳为曹洪报魏太子,讳言陈琳为辞。丁敬礼求曹子建润色其文,则曰后世谁知定吾文者。唐韩氏云:〃惟古於文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窃。〃古人必欲文辞自己擅也,岂曰重其意而已哉?答曰:文人之文,与著述之文,不可同日语也。著述必有立於文辞之先者,假文辞以达之而已。譬如庙堂行礼,必用锦绅玉佩,彼行礼者,不问绅佩之所成。著述之文是也。锦工玉工,未尝习礼,惟藉制锦攻玉以称功,而冒他工所成为己制,则人皆以为窃矣。文人之文是也。故以文人之见解,而议著述之文辞,如以锦工玉工,议庙堂之礼典也。

  或曰:古人辞命草创,加以修润,后世诗文,亦有一字之师;如所重在意,而辞非所计,譬如庙堂行礼,虽不计其绅佩,而绅佩敝裂,不中制度,亦岂可行邪?答曰:此就文论文,别自为一道也。就文论文,先师有辞达之训,曾子有鄙悖之戒,圣门设科,文学言语并存,说辞亦贵有善为者,古人文辞,未尝不求工也。而非所论於此疆彼界,争论文必己出,以矜私耳。自魏、晋以还,论文亦自有专家矣。乐府改旧什之铿锵,《文选》裁前人之篇什,并主声情色采,非同著述科也。《会昌制集》之序,郑亚削义山之腴,元和《月蚀》之歌,韩公擢玉川之怪;或存原款以归其人,或改标题以入己集,虽论文末技,有精焉者,所得既深,亦不复较量於彼我字句之琐也。

  或曰:昔者乐广善言,而挚虞妙笔,乐谈挚不能封,挚笔乐不能复,人各有偏长矣。然则有能言而不能文者,不妨藉人为操笔邪?答曰:潘岳亦为乐广撰让表矣,必得广之辞旨,而后次为名笔,史亦未尝不两称之。两汉以下,人少兼长,优学而或歉於辞,善文而或疏於记。以至学问之中,又有偏擅,文辞一道,又有专长;本可交助为功,而世多交讥互诋,是以大道终不可得而见也。文辞末也,苟去封畛而集专长,犹有卓然之不朽,而况由学问而进求古人之大体乎?然而自古至今,无其人焉,是无可如何者也。

  或曰:诚如子言,文章学问,可以互讬。苟有黠者,本无所长,而谬为公义,以滥竽其中,将何以辨之?答曰:千钧之鼎,两人举之,不能胜五百钧者,仆且蹶矣。李广入程不识之军,而旂旌壁垒,为之一新。才智苟逊於程,一军乱矣。富人远出,不持一钱,有所需而称贷,人争与之,他人不能者何也?惟富於钱,而后可以贷人之钱也。故文学苟志於公,彼无实者,不能冒也。

  或曰:前人之文,不能尽善,后人从而点窜以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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