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通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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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通义-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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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针名

  名者,实之宾。实至而名归,自然之理也,非必然之事也。君子顺自然之理,不求必然之事也。君子之学,知有当务而已矣;未知所谓名,安有见其为实哉?好名者流,徇名而忘实,於是见不忘者之为实尔。识者病之,乃欲使人后名而先实也。虽然,犹未忘夫名实之见者也。君子无是也。君子出处,当由名义。先王所以觉世牖民,不外名教。伊古以来,未有舍名而可为治者也。何为好名乃致忘实哉?曰:义本无名,因欲不知义者由於义,故曰名义。教本无名,因欲不知教者率其教,故曰名教。揭而为名,求实之谓也。譬犹人不知食,而揭树艺之名以劝农;人不知衣,而揭盆缲之名以劝蚕;暖衣饱食者,不求农蚕之名也。今不问农蚕,而但以饮暖相矜耀,必有辍耕织而忍饥寒,假借糠秕以充饱,隐裹败絮以伪暖,斯乃好名之弊矣。故名教名义之为名,农蚕也。好名者之名,饱暖也。必欲骛饱暖之名,未有不强忍饥寒者也。

  然谓好名者丧名,自然之理也。非必然之事也。昔介之推不言禄,禄亦弗及。实至而名归,名亦未必遽归也。天下之名,定於真知者,而羽翼於似有知而实未深知者。夫真知者,必先自知。天下鲜自知之人,故真能知人者不多也。似有知而实未深知者则多矣。似有知,故可相与为声名。实未深知,故好名者得以售其欺。又况智干术驭,竭尽生平之思力,而谓此中未得一当哉?故好名者往往得一时之名,犹好利者未必无一时之利也。

  且好名者,固有所利而为之者也。如贾之利市焉,贾必出其居积,而后能获利;好名者,亦必浇漓其实,而后能徇一时之名也。盖人心不同如其面,故务实者,不能尽人而称善焉。好名之人,则务揣人情之所同,不必出於中之所谓诚然也。且好名者,必趋一时之风尚也。风尚循环,如春兰秋鞠之互相变易,而不相袭也。人生其间,才质所优,不必适与之合也。好名者,则必屈曲以徇之,故於心术多不可问也。唇亡则齿寒,鲁酒薄而邯郸围,此言势有必至,理有固然也。学问之道,与人无忮忌,而名之所关,忮忌有所必至也。学问之道,与世无矫揉;而名之所在,矫揉有所必然也。故好名者,德之贼也。

  若夫真知者,自知之确,不求人世之知之矣。其於似有知实未深知者,不屑同道矣。或百世而上,得一人焉,吊其落落无与俦也,未始不待我为后起之援也。或千里而外,得一人焉,怅其遥遥未接迹也,未始不与我为比邻之洽也。以是而问当世之知,则寥寥矣,而君子不以为患焉。浮气息,风尚平,天下之大,岂无真知者哉?至是而好名之伎,亦有所穷矣。故曰:实至而名归,好名者丧名,皆自然之理也,非必然之事也。卒之事亦不越於理矣。

  ○砭异

  古人於学求其是,未尝求异於人也。学之至者,人望之而不能至,乃觉其异耳,非其自有所异也。夫子曰:〃俭,吾从众。泰也,虽违众,吾从下。〃圣人方且求同於人也。有时而异於众,圣人之不得已也。天下有公是,成於众人之不知其然而然也,圣人莫能异也。贤智之士,深求其故,而信其然。庸愚未尝有知,而亦安於然。而负其才者,耻与庸愚同其然也,则故矫其说以谓不然。譬如善割烹者,甘旨得人同嗜,不知味者,未尝不以谓甘也。今耻与不知味者同嗜好,则必啜糟弃醴,去脍炙而寻藜藿,乃可异於庸俗矣。语云:〃后世苟不公,至今无圣贤。〃万世取信者,夫子一人而已矣。夫子之可以取信,又从何人定之哉?公是之不容有违也。夫子论列古之神圣贤人,众矣。伯夷求仁得仁,泰伯以天下让,非夫子阐幽表微,人则无由知尔。尧、舜、禹、汤、文、武、周公,虽无夫子之称述,人岂有不知者哉?以夫子之圣,而称述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不闻去取有异於众也,则天下真无可以求异者矣。是非之心,人皆有之。至於声色臭味,天下之耳目口鼻,皆相似也。心之所同然者,理也,义也。然天下歧趋,皆由争理义,而是非之心,亦从而易焉。岂心之同然,不如耳目口鼻哉?声色臭味有据而理义无形。有据则庸愚皆知率循,无形则贤智不免於自用也。故求异於人,未有不出於自用者也。治自用之弊,莫如以有据之学,实其无形之理义,而后趋不入於歧途也。夫内重则外轻,实至则名忘。凡求异於人者,由於内不足也。自知不足,而又不胜其好名之心,斯欲求异以加人,而人亦卒莫为所加也。内不足,不得不矜於外,实不至,不得不骛於名,又人情之大抵类然也。以人情之大抵类然,而求异者固亦不免於出此,则求异者何尝异人哉?特异於坦荡之君子尔。夫马,毛鬛相同也,龁草饮水,秣刍饲粟,且加之鞍鞯而施以箝勒,无不相同也,或一日而百里,或一日而千里;从同之中而有独异者,圣贤豪杰,所以异於常人也。不从众之所同,而先求其异,是必诡衔窃辔,踶趹噬龁,不可备驰驱之用者也。

  ○砭俗

  文章家言及於寿屏祭幛,几等市井间架,不可入学士之堂矣。其实时为之也。涉世不得废应酬故事,而祝嘏陈言,哀挽习语,亦无从出其性灵,而犹於此中斤斤焉,计工论拙,何以异於梦中之占梦欤?夫文所以将其意也,意无所以自申,而概与从同,则古人不别为辞,如冠男之祝,醮女之命,但举成文故牍而已矣。文胜之习,必欲为辞,为之而岂无所善?则遂相与矜心作意,相与企慕仿效,滥觞流为江河,不复可堙阏矣。夫文生於质也,始作之者,未通乎变,故其数易尽。沿而袭之者之所以无善步也,既承不可遏之江河,则当相度宣防,资其灌溉,通其舟楫,乃见神明通久之用焉。文章之道,凡为古无而今有者,皆当然也。称寿不见於古,而叙次生平,一用记述之法;以为其人之不朽,则史传竹帛之文也。挽祭本出辞章,而历溯行实,一用诔谥之意,以为其人之终绐,则金石刻画之文也。文生於质,视其质之如何而施吾文焉,亦於世教未为无补,又何市井间架之足疑,而学士之不屑道哉?

  夫生有寿言,而死有祭挽,近代亡於礼者之礼也。礼从宜,使从俗,苟不悖乎古人之道,君子之所不废也。文章之家,卑视寿挽,不知神明其法,弊固至乎此也。其甚焉者,存祭挽而耻录寿言;近世文人,自定其集,不能割爱而间存者,亦必别为卷轴,一似雅郑之不可同日语也。(汪钝翁以古文自命,动辄呵责他人,其实有才无识,好为无谓之避忌,反自矜为有识,大抵如此。)此则可谓知一十而昧二五也。彼徒见前人文集有哀诔而无寿言,以谓哀诔可通於古,而祝嘏之辞,为古所无也。不知墓志始於六朝,碑文盛於东汉,於古未有行也。中郎碑刻,昌黎志铭,学士盛称之矣。今观蔡、韩二氏之文集,其间无德而称,但存词致,所与周旋而俯仰者,有以异於近代之寿言欤?宽於取古,而刻以绳今,君子以为有耳而无目也。必以铭志之伦,实始乎古,则祝嘏之文,未尝不始於《周官》,六祝之辞,所以祈福祥也。以其文士为之之晚出,因而区别其类例,岂所语於知时之变者乎?

  夫文生於质,寿祝哀诔,因其人之质而施以文,则变化无方,后人所辟,可以过於前人矣。夫因乎人者,人万变而文亦万变也。因乎事者,事不变而文亦不变也。醮女之辞,冠男之颂,一用成文故典,古人不别为辞,载在传记,盖亦多矣。揖让之仪文,鼓吹之节奏,礼乐之所不废也。然而其质不存焉,虽有神圣制作,无取仪文节奏,以为特著之奇也。后人沿其流而不辨其源者,则概为之辞,所为辞费也。进士题名之碑,必有记焉;(明人之弊,今则无矣。)科举拜献之录,必有序焉;(此则今尚有之。似可请改用一定格式,如贺表例。)自唐、宋以来,秋解春集,进士登科,等於转漕上计,非有特出别裁之事也。题名进录,故事行焉,虽使李斯刻石,(指题名碑。)刘向奏书,(指进呈录。)岂能於寻常行墨之外,别著一辞哉?而能者矜焉,拙者愧焉,惟其文而不惟其事,所谓惑也。成室上梁,必有文焉;婚姻通聘,必有启焉;同此堂构,同此男女,虽使鲁般发号,高禖绍宾,岂能於寻常行墨之外,别著一辞哉?而能者矜焉,拙者愧焉,惟其文而不惟其事,所谓惑也。而当世文人,方且劣彼而优此,何哉?国家令典,郊庙祝版,岁举常事,则有定式,无更张也。推恩循例,群臣诰敕,官秩相同,则有定式,无更张也。万寿庆典,嘉辰令节,群臣贺表,咸有定式,无更张也。圣人制作,为之礼经,宜质宜文,必当其可。文因乎事,事万变而文亦万变,事不变而文亦不变,虽周、孔制作,岂有异哉?揖让之仪文,鼓吹之节奏,常人之所不能损者,神圣之所不能增,而文人积习相寻,必欲夸多而斗靡,宜乎文集之纷纷矣。

  《礼》曰:〃君子未葬读丧礼,既葬读祭礼,丧复常读乐章。〃丧礼远近有别,而文质以分,所以本於至情也。近世文人,则有丧亲成服之祭文矣,葬亲堂祭之祭文矣,分赠吊客之行述矣。传曰:〃孝子之丧亲也,哭不偯,礼无容,言不文,焭焭苫块之中,杖而后能起,朝夕哭无时。〃尚有人焉,能载笔而摛文,以著於竹帛,何以异於苍梧人之让妻,华大夫之称祖欤?或曰:未必其文之自为,相丧者之代辞也。夫文生於质也,代为之辞,必其人之可以有是言也。鸱鸮既处飘摇,不为睍睆之好音,鲋鱼故在涸辙,不无愤然之作色,虽代禽鱼立言,亦必称其情也。岂曰代为之辞,即忘孝子之所自处欤?

  或谓代人属草,有父母者,不当为人述考妣也。颜氏著训,盖谓孝子远嫌,听无声而视无形,至谆谆也。虽然,是未明乎代言之体也。嫌之大者,莫过君臣;周公为成王诏臣庶,则不以南面为嫌。嫌之甚者,莫过於男女;谷永为元帝报许后,即不以内亲为忌。伊古名臣,拟为册祝制诰,则追谥先朝,册后建储,以至训敕臣下,何一不代帝制以言,岂有嫌哉?必谓涉世远嫌,不同官守,乐府孤儿之篇,岂必素冠之棘人?古人寡妇之叹,何非须眉之男子?文人为子述其亲,必须孤子而后可,然则为夫述其妻,必将阉寺而后可乎?夫非礼之礼,非义之义,君子弗为,盖以此哉。

  《文史通义》 清·章学诚 

 

卷五 内篇五

 

  ○申郑

  子长、孟坚氏不作,而专门之史学衰。陈、范而下,或得或失,粗足名家。至唐人开局设监,整齐晋、隋故事,亦名其书为一史;而学者误承流别,不复辨正其体,於是古人著书之旨,晦而不明。至於辞章家舒其文辞,记诵家精其考核,其於史学,似乎小有所补;而循流忘源,不知大体,用功愈勤,而识解所至,亦去古愈远而愈无所当。郑樵生千载而后,慨然有见於古人著述之源,而知作者之旨,不徒以词采为文,考据为学也。於是遂欲匡正史迁,益以博雅,贬损班固,讥其因袭,而独取三千年来,遗文故册,运以别识心裁,盖承通史家风,而自为经纬,成一家言者也。学者少见多怪,不究其发凡起例,绝识旷论,所以斟酌群言,为史学要删;而徒摘其援据之疏略,裁剪之未定者,纷纷攻击,势若不共戴天。古人复起,奚足当吹剑之一吷乎?若夫二十略中,《六书》、《七音》与《昆虫草木》三略,所谓以史翼经,本非断代为书,可以递续不穷者比,诚所谓专门绝业,汉、唐诸儒,不可得闻者也。创条发例,钜制鸿编,即以义类明其家学。其事不能不因一时成书,粗就隐括,原未尝与小学专家,特为一书者,絜长较短;亦未尝欲后之人,守其成说,不稍变通。夫郑氏所振在鸿纲,而末学吹求,则在小节。是何异讥韩、彭名将,不能邹、鲁趋跄;绳伏、孔钜儒,不善作雕虫篆刻耶?

  夫史迁绝学,《春秋》之后,一人而已。其范围千古、牢宠百家者,惟创例发凡,卓见绝识,有以追古作者之原,自具《春秋》家学耳。若其事实之失据,去取之未当,议论之未醇,使其生唐、宋而后,未经古人论定;或当日所据石室金匮之藏,及《世本》、《谍记》、《楚汉春秋》之属,不尽亡佚;后之溺文辞而泥考据者,相与锱铢而校,尺寸以绳,不知更作如何掊击也。今之议郑樵者,何以异是?孔子作《春秋》,盖曰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其义则孔子自谓有取乎尔。夫事即后世考据家之所尚也,文即后世词章家之所重也,然夫子所取,不在彼而在此。则史家著述之道,岂可不求义意所归乎?自迁、固而后,史家既无别识心裁,所求者徒在其事其文。惟郑樵稍有志乎求义,而缀学之徒,嚣然起而争之。然则充其所论,即一切科举之文词,胥吏之簿籍,其明白无疵,确实有据,转觉贤於迁、固远矣。

  虽然,郑君亦不能无过焉。马、班父子传业,终身史官,固无论矣。司马温公《资治通鉴》,前后一十九年,书局自随,自辟僚属;所与讨论,又皆一时名流;故能裁成绝业,为世宗师。郑君区区一身,僻处寒陋,独犯马、班以来所不敢为者而为之,立论高远,实不副名,又不幸而与马端临之《文献通考》,并称於时,而《通考》之疏陋,转不如是之甚。末学肤受,本无定识,从而抑扬其间,妄相拟议,遂与比类纂辑之业,同年而语,而衡短论长,岑楼寸木且有不敌之势焉,岂不诬哉?

  ○答客问上

  癸巳在杭州,闻戴徵君震与吴处士颖芳谈次,痛诋郑君《通志》,其言绝可怪笑,以谓不足深辨,置弗论也。其后学者,颇有訾謷。因假某君叙说,辨明著述源流。自谓习俗浮议,颇有摧陷廓清之功。然其文上溯马、班,下辨《通考》,皆史家要旨,不尽为《通志》发也。而不知者又更端以相诘难,因作《答客问》三篇。

  客有见章子《续通志叙书后》者,问於章子曰:《通志》之不可轻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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