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家庭档案--罗瑞卿女儿的点点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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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家庭档案--罗瑞卿女儿的点点记忆-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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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老成,在村里很有人缘。不当队长多年了,还人见人称“老队长”当过干部的,就不免得罪过人老队长骂声出了口,我们才心虚地想到是不是真的有人挑唆?因为我们并不知道三娃是否真的“偷了汉”,而且确实是别人将这些话传到我们耳朵里的。老天爷,我们竟然没有任何证据,也从没有想到过应当获得任何证据就动手打人!

我们正在暗自心惊,就有一些老婆儿老汉儿走到我们窑里劝:“娃娃们,下回不敢了啊!一个村里生着(住着的意思),打坏了人了不得哩。”我们中间有不知深浅的说:“这算什么?要在我们北京……”“好饿(我)个你哩,这不是不在北京你的窑里哩么?”劝的人话里仍然一团和气,但脸上有些硬硬的。我们一时不知再说什么好。

那一边的老队长也被村人劝回去了。但在那个下午,我想我们每一个人都感觉到惶恐和不安。老队长对此事发生有复杂背景的判断,三娃这女人在挨打时表现出的镇静,以及“这不是不在北京你的窑里哩么?”的外柔内刚,都让我们心惊,都在我们的常识和判断能力之外。我们为捍卫道德纯洁所作的努力不知怎么一来显得那么软弱和丑陋。我们觉得自己不仅没有大展威风,反而像在厚重的黄土坡上跌了一个大跟头,跌得鼻青脸肿,又悄无声息。显然那些在北京人们公认的道德标准和“一抓就灵”的手段②用在这里,就像旷野里的声音会被大山吃掉一样,也被什么东西吃掉了,而且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更使我心惊的是,第二天早晨出工的队伍里,三娃的身影比从前更加惹眼。她不仅仍然唇红齿白,风摆荷叶,那额头上贴着的一块小小的白纱布更使她俏皮撩人。村里那些后生汉子们像往常一样和她说笑打闹,走成一个疙瘩。歇歇儿的时候,三娃又成了一场放肆玩笑的领头人。这种玩笑的主要内容是:青年男女先因为一个暧昧的消息或者一句轻薄的笑话大惊小怪地滚作一团,最后以全体年轻婆姨把一个或几个汉子按倒在地而告结束。有时候婆姨们忘形到扒那汉子的裤子,而且一定要扒松了裤带,使那男性本质部分半隐半现为止。就算那汉子的新婚婆姨在场,也无法阻止这种玩笑,因为这实际上是一场公共娱乐活动。新媳妇能做到的只是和我们这些女子们用背冲着那群疯狂男女,口里喃喃地骂上一两句。那一天,和这些兴高采烈的人比较,北京知青都显得灰溜溜的,来自北京的纯洁精神世界无疑受到黄土高原上活泼男女们的巨大挑战。

往后又听说,老队长年轻的时候他婆姨就得了重病,有人说是麻疯,又有人说是梅毒,总之不能生育,所以老队长的儿是抱来的。没想到这孩子长大成人后虽不聋不哑,不缺胳膊少腿,却是身心孱弱的一个人物。老队长为传香火,一把屎一把尿带大了这个儿子,又大费钱财地给他说了个漂亮媳妇。三娃过了门一点没耽搁,先后生下一男一女两个娃,老队长心头那块传递香火的石头这才落了地。在家里,三娃这媳妇和孙儿孙女子是老队长的心尖尖。听说三娃对老队长也恭敬孝顺。

又过了几天,有人说三娃又“偷了汉”,就在刚起来的青纱帐里。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我们不敢不信,也不敢全信,但这回我们不敢轻举妄动了。

后来又听说,老队长一直是受骗的。三娃的一双儿女根本不是娃他大(爸)的。还有人指点给我们看,那女娃像村里的谁,男娃又像谁。还有人说,老队长心里是明白的,只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不过这时的我们已经明白这种种的说法和我们并没有太大的关系,只不过是生活中一个又一个故事罢了。而且,随着日益繁重的田间劳动,我们已经无暇顾及别人的事情和纯洁的精神世界了。

我们打了人,没有受到任何惩罚。听说北京干部和公社都曾经调查过此事,但最终不了了之。

如果你问一个陕北婆姨他的男人到哪里去了,她回答:上山受苦。这是下地劳动的意思。陕北话把下地叫上山,劳动叫受苦。农民一律自称受苦人。所以受苦人这称呼在陕北并不是指阶级分析意义上的受压迫受剥削之贫下中农。我们这些知青这时候也是受苦人。

话说初夏里的一个艳阳天,我和杨家湾的,一群受苦人正在山上受苦。此时繁重的农业劳动正在日益失去革命的浪漫意义,正在对我们进行不折不扣的磨炼,并且带领我们向着它的本质——受苦接近。

时近正午,所有人都已饥渴难当,大家都盼送饭的人快点从那条小路转弯处出现。

红桩子是一个健壮的中年人,有好看的长腰和筋腱毕露的长腿。他被公认是一个全面的庄稼把式,所以当组长,是我们这帮子上山受苦人的头儿。此刻我正怀疑他中了魔法,因为他坚定挺拔的背影说明他除了上下挥舞老镢③之外,脑子里完全没有别的想法。我也怀疑周围的一切部中了魔法,包括天上的太阳,因为它牢牢地粘在我们所有人的脊背上,半天不肯动一动。我脑子里则是挥之不去的毛主席《愚公移山》中的语录:“每天挖山不止,祖祖孙孙挖下去……”有一阵儿我悲哀地认为我们已经变成了愚公,永远不能停止挥舞手中的老镢了。

但我毕竟是个头脑灵活的人,因为我很快发现,左顾右盼对缓解挥舞老镢的疲劳很有作用,我便开始愈来愈频繁地向四处张望。

正是万物生长的季节,延河两岸,也就是当地人称为“川”里的青纱帐已经密密地遮严了黄土地。从我们受苦的黄土山上远远看过去,川里除了庄稼,还有一群驴。

这些驴是杨家湾拉车转磨的宝贝,所以队里派三娃的公公,人称老队长的稳妥老汉经管它们。老队长对这群牲口十分上心,一有空闲就吆着它们出来吃草,使我在饥渴难当的时候能够看见这样一幅悠闲的放驴图而稍感欣慰。忽然,这幅图画中的景物发生了使人不安的变化。我看见一头大驴爬上另一头小一点驴的背,小驴躲了一下,但是大驴不肯甘休,再一次爬上去,这次小驴不再躲闪,而且我有点儿觉出它实际上是半推半就。这还不算完,像受了传染似的,几头大一点的驴都先先后后地爬上了小一点驴的背。小驴们也都是半推半就。按说,就算我从来没有见过,或者是我再傻,也应该从大小驴们的暧昧态度上会意出这是个传种接代的仪式,以及这类仪式的不可言说或者不宜言说性。但我的智力那时一定因为不停上下挥舞老镢而出了问题,我只觉眼前驴们的游戏生动活泼,与上下挥舞老镢比较显然更有趣和新奇。所以我就干下了平生最大一件傻事。

我对所有人大叫:“看呀!驴打架!”

我一脑门子想,这至少可以使那些上下挥舞的老镢停下来。

果然见效,魔法被解除。所有人在回头看了一眼之后都停止了挖山。男人们大多抱着肚子笑倒在地下,女人们或者羞红了脸,或者追打身边笑倒的汉子们,嘴里骂着:和尚!和尚!好像男人们犯了大错。陕北人骂人家和尚,大约是咒人娶不上媳妇,或者断子绝孙的意思。但我一直觉得这句话逻辑上有问题,因为出家当和尚的人是出于信仰,是主动选择没有妻小家室的。而娶不上媳妇则大部分是出于无奈,是没有办法生儿育女。这里面有个精神境界的问题被混淆了,所以我一时还是不能从众人的态度中领会发生的事情。

组长红桩子先还想压住阵,绷着脸说:“悄悄儿(安静的意思),悄悄儿,笑甚哩!”但是看着这一山坡笑倒的人,又看看仍然蒙在鼓里的我,终于也憋不住,对我说了一声:“好饿(我)个你哩!”和众人一起笑倒尘埃。

我终于恍然大悟。在我的人生经验里,从来没有碰上过如此尴尬的事情。我面红耳赤,张口结舌,真希望黄土山立时三刻裂个缝子,好让我钻进去。幸好这时候送饭的人挑着担子,一摇一晃地出现在小路上,红桩子率领受苦人中几个仁慈点儿的奔向午饭,这才给我解了围。

从此刻骨铭心,对鸡牛猪狗的类似行事均能举一反三,心明眼亮。

一夜,烦躁莫名辗转难眠。夜空晴朗,月到中旬。后半夜,窗纸依旧白花花耀人眼。披衣起坐,无所适从。忽耳有所闻,心有所动,屏息静听时脑畔飒飒作响,似风过竹林而清奇诡谲,如雨洒荷塘更生动神妙,渐渐由远而近,徘徊反复,先寻寻觅觅,后愈发密集,不多时竟觉六合充溢,近在咫尺。然环顾左右,除身边朵朵、毛毛两位姐姐酣睡沉沉,惟一窗明月流泻如水。

忐忑难耐,捻破窗纸凝神向外张望时,不觉目瞪口呆,心旌摇荡。

对面山上一群狗,足足有50条以上的狗,正静悄悄在银色月光下散步。这回我一眼看出,这集体散步的性质和传种接代有关。如风如雨之声竟是狗们的脚步。灿烂的星月之光下,狗的队伍显然正在不断扩大。新来的无声加入,如先前的一样静静地走,先三五成群,摩肩接踵,渐渐耳鬓厮磨,成对成双。整个队伍首尾相衔,似漫无目的,细细推敲,又分明是一场规矩华丽的爱情圆舞。只见狗们的眼睛闪闪烁烁,愉快而激动。它们的步子始终镇定,队伍始终有秩序。干燥黄土正在狗脚下发出沙沙天籁。黄土山在夜空中形成巨大剪影,酷像舞台上的布景。在神秘的表演气氛中,狗们都面露庄严进入冥想,虽与我隔山相望,却高傲地沉浸在一个视我为另类的,不可知的世界里。

我被深深震撼,一股强大的力量从宇宙深处,飞越日月星辰,飞越五湖四海,越过我至今建立起来的一切审视和分析生活的方法,不远万里地撞击着我要做“一个高尚的人、纯粹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的愿望。眼前这一群眼睛亮闪闪,正在发情的狗,使我惊异莫名,使我在那个高尚的革命愿望之外,对自然和宿命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敬畏。这种感觉以后我还多次产生过,如面临一个垂死的病人,看到一件出神入化的艺术品或者美丽得吓人的自然风光。最使我惊奇的是,我发现这种庄严伟大的情感竟然和任何高尚的革命愿望无关。我相信,大自然是在这个春末夏初,差遣了这群眼睛亮闪闪的狗,向我首次昭示庄严。直到今天,我一想起这个夜晚,想起如昼月光下目光如炬的狗群,就禁不住喉头发紧,汗毛倒竖,就进入一种不能自禁的对大自然的崇拜。

我和狗都正入神,忽然村里传来嘈杂的人声和什物碰撞的声音。看样子有人像我一样发现了狗们的行动。他们弄出种种声音把狗驱散。受了惊扰的狗群很快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不知它们是换了地方还是真的被人们躯散。一直到天亮,四下里老有狗在狺狺地叫,使这天清晨怪异而不安。整个白天没有人提这事,当然也没有人出来对昨晚的驱散事件负责。我非常想问问除了我还有谁看见了昨晚对面山上狗们的行事,而且十分想问那些半夜大动干戈的人为什么要将它们驱散。但我记住了上次的教训,所以像人民大众一样成熟地守口如瓶。

时间长了,对这类事儿我也没了问的兴趣,因为在这个不止草木萌动而是许多东西都在萌动的春末夏初,我见到太多畜牲们的类似行事,以及人们反复演出的驱散事件,所谓司空见惯是也。有一次,我竟完全像个当地婆姨一样,下意识地对一只正在踩蛋的公鸡大骂“和尚”!还如临大敌地高举起双手作威吓状。站在母鸡身上雄纠纠的大公鸡着实受了惊吓,落荒而去。之后当我悠悠地意识到什么时,很为自己的举止也变得那么滑稽和没来由而惊异。

人的记忆是最不可靠的东西之一。最近,一起插队的北京知青聚会。大家对当年事情的记忆简直是南辕北辙,相差千里。他们说我曾经在杨家湾引娃娃,就是带一些学龄前的儿童,让他们的母亲可以无牵挂地上山受苦。我说我完全不记得了。但是现在我想起来是有这事,因为要不然我记忆里的以下这件也是发生在春末夏初的故事就失去线索了:有一个男娃和一个女娃,都是四五岁的样子吧。有一天我带他们和一群娃娃出去散步,忽然发现这两个娃娃不见了。我在一个僻静的角落里找到他们,我再也想不到他们会在做这样的事!他们竟然在仔细观察,然后抚摸对方的生殖器!显然对它们的截然不同十分好奇。好在农村小孩子惯穿的开裆裤,使他们的举动保住了起码的雅观。这时候的我虽然已经成熟老练了许多,但对眼前的事情仍然大紧张起来。我真拿不准自己是应该呵斥他们,还是上演一次驱散事件。但最后还是决定不动声色的好。

我联想起一些事情。好几次我和娃娃们散步,碰上过村里无聊男人,他们往往会脸上带着粘糊糊的表情问:“娃娃,夜里你妈在上面还是你大在上面?”

对他们问完后满脸的得意和愉悦,娃娃们大多能够老练而镇静地开口就骂:“和尚!”比我的反应准确迅速得多。

这使我逐渐明白了一个事实:村里的成年夫妇和他们的未成年子女自古以来从不分室而居。所以这些屁大的孩子从记事起就耳濡目染,知道了我们这些城里学生在生理卫生课上勉强了解的那些神秘知识。发生在我眼前的这个惊世骇俗之举,实际上只是男女孩童之间的游戏吧。而所有游戏中的主要成分只是摹仿。

不久,传来一个坏消息,这件事情让我今天想起来还难受万分。我们班一起来插队的同学中,有一个分在另外的生产队。她和外校的一个男生在劳动和生活中发生了感情,所谓感情充其量是拉拉手,亲亲嘴的事情。但不知道为什么就闹得沸沸扬扬,不晓得哪一级领导还把他们当阶级斗争新动向抓了典型。他们问这个女同学是否和那男生发生过肉体关系,偏这个女同学属于精神世界最纯洁的那种,竟然以为拉手和亲嘴就是肉体关系,懵懵懂懂就说那男生和她发生了肉体关系!结果那男生因此吃了大亏,给当做“流氓”抓到县大狱里。在以后漫长的日子里,男女双方都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我想,同样的问题如果让我带的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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