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化作短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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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恨化作短歌行- 第7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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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拔烈十年一局,此一战是势在必得,南北皆以倾国之力,甚至不惜动摇国本。若是此战不能全歼,只怕数年之内都再难攻克南朝,一统天下了。
班师诏下,宫中又忙碌起来,一是迎王师凯旋,一是迎新过年。洛阳城中渐渐恢复热闹,粉饰太平假相。
又十日,大军终于凯归,我带着人一早就上了东城门。因刺客之事,赫连肉袒负荆跪在城门口,小杜哭哭啼啼跑到我这里来,我派人去劝,他拒不肯听。汉王只是在旁垂眸啜茶,一言不肯发。小杜一跺脚,跑到城楼下和他并肩跪着。
大军近午才到,严寒天气,城门口穿堂风大,赫连已经冻得浑身青紫。拓拔烈未入城门,就着随驾亲征的乌苏来问何事。左右禀明了,乌苏忙下马解开他身上的荆条,又拿拓拔烈的大氅裹住他,劝解道:“此事皇上已知,皇上口谕,夏王守卫京畿有功无过,八名良家子弟亦是为代国尽忠,皆有赐策追封。”他和小杜协力扶起赫连,“大王不必在此接驾了,快扶大王回府歇息吧。”又上来两名侍卫,架着赫连摇摇晃晃去了。
大军如出征那日肃整,只是拓拔烈没有骑马,御辇入城门,百官跪迎,山呼万岁。永平上前掀开车帘一角,我离得近,从缝隙中看见里头炭盆烧得正旺,他一手扶额卧在榻上,盖着毛毡,一手搭在袖炉上,慵慵懒懒地说了声:“平身吧,回宫。”
“诺。”永平回道。
他抬起狭长的凤眼,四目相对,我无声唤道:“阿烈。”他牵扯了一下嘴角,搭在袖炉上的手抬了抬,“来。”
永平将帘子举得更高些,木犀扶我上车,队伍又开始在熙熙攘攘的声浪里缓缓前行。车厢里还有未散尽的药气,我伏跪到他身边,覆着他的手,忧心打量,“阿烈,哪里不舒服吗?”
他翻手握住我,细细摩娑着,很久,合眼道:“没什么,累了。”
相伴经年,第一次听见他说,累了。
一回宫我就传了百里来看,又将乌苏墨童两个伴驾的招至偏殿问话,他二人将军中事一一陈明。对阵桓恒,拓拔烈片刻不敢疏忽,每日睡不过两个时辰,只能靠五石散求个精爽,有时头疼,又用它缓解,服用的剂量一日大过一日,决战前夕就已经嗽出痰血。
我听得心都揪成了团,墨童也越说越哽咽:“那日好不容易将南军围困入城,眼看都要烧成灰了,谁知天降大雨,救了桓恒一命。那老匹夫站在城楼上狂笑,朝着皇上喊……喊……”
“喊什么?直说!”
“皇上智近于妖,奈何天不容!天不容!……我就瞧着皇上踉跄了一下,赶忙上去扶,皇上一直抬袖掩着嘴,回到军帐我才看清,袖子上全是血。”
我听见院子里的动静,出门见百里先生已经诊视出来。“先生,皇上的身子?”
百里的龙头拐重重磕在地上,恨恨道:“医家有六不治:不遵医嘱的,不治!轻身重财的,不治!挑剔不适的,不治!气血错乱、脏气不定的,不治!羸弱不能服药的,不治!信巫不信医的,不治!皇上向来讳医忌药,轻贱自己的身体在先,服用毒物在后,如今心头血都呕出来了,还要老身治什么!老身又不是神仙!”
她嚷得这么大声,拓拔烈在里屋子必然听得见。我制止不住,急得双膝跪地,“先生,求您了,别再说了!”她这才有所软化,弯腰拉我起身,我不肯,泣道:“先生救他,哪怕您要我的命呢!”
她从我手中抽出龙头拐,重叹一气,大步迈出东宫。左右都来扶,我环顾四周,好在全是心腹,立刻严谕他们道:“皇上身子微恙,百里先生方才所言,谁都不准对外去说!”
永平从正殿出来传话,“皇上请夫人进去。”
我提裙进内室,拓拔烈披裘斜倚着,伸展一臂搭在案头一张琴上,不成曲不成调得拨了几个音。屋子里光线不好,我举灯近前,他恹恹出声:“太亮了,拿开。”
我转身放回原处,又听他断断续续试了几下,方才串连成一句。“阿烈……”我舔了舔唇唤他。他收回援琴的手搭在腹上,抬眼看我,慎重问道:“狸奴,要是我不好了,你愿不愿意……陪葬?”病气软化了他凌厉的眉眼,好像春天雪融冰解。
“好。”我展颜笑起来,内心从未如此恬澹。
拓拔烈转脸看向别处,慢慢扬起嘴角。帝王勋业一枰棋,我与你同在局中,胜固欣然,败亦可喜。

第三十一章 挥泪斩崔渊

他不再说话,只是神情专注地拨弄着琴弦,虽然手生,理一理倒也顺了。我陪着他听了一会儿,原来是一阙《别鹤操》。恩爱痛生离,生离不如死。他无伯牙之技,我亦无子期之耳,却是可以绝弦破琴的知音。
一个时辰后,百里先生煎了药送进东宫。我自是感激不尽,从她手里接过去晾到温吞。她站在病榻前正色冷言:“陛下,疾在腠理,汤熨所及;在肌肤,针石所及;在肠胃,火齐所及;如今陛下疾在骨髓,司命之所属。皇上也是懂医理的,老身只说这最后一次了!”
“是。朕从今而后唯先生言是从。”拓拔烈一气咽下苦药,抿嘴笑笑。许是面对容闵皇后身边老人的缘故,他敛起一贯冷硬的性子,露出千年难得的讨好模样。
之后百里又撰了一副解五石散的方子,每天尽心竭力地服侍着,拓拔烈也表现出前所未有的配合,整日辍朝养病,外头的事一概不理。我侍疾左右,亲见他的痫症发作了两次,甚是吓人。每每向百里询问病情,她也只是摇头。
朝堂一如战时有条不紊地运作着,卢子谨代表北朝与桓恒签订了停战协议。牧哥哥率大军退守荆州,南朝又失去了一片国土,只能偏安江左一隅。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一仗,其实是个两败俱伤的结果。
直到过年皇帝都未曾迈出东宫,对外说是微恙愆和,可眼见纸包不住火,又有人开始议论立储一事,甚至有官员交章递折子的。迩时百里请脉,还听见他私下叹息:“朕疾弥年不愈,端儿又年幼,将若之何?”
百里只是不咸不淡地回了他一句:“政事老身不懂,皇上若是不能早日退位,就早思身后之计吧!”
拓拔烈孩子气地笑笑,乖乖喝完药就歪下了。故我每每瞧他一副合目颐神的样子,又觉得他心里并没有闲着,外头什么事也没落下,明镜似的。
宫中年节草草竣事,过了十五,百官们陆续回朝当值。偏是多事之秋,那日午后正陪他说话解闷,就听院子里一团乱,小太监躲在门边不停地朝永平递眼色,被拓拔烈瞧见叫进来问话。他支吾回说:“国子监里的儒生求见,说是……大夏王要杀崔司徒,别人拦不下来,请皇上过去救命。”拓拔烈一皱眉,“元宵都过了,他还闹什么!那学生呢?叫进来回话。”
搬救兵的儒生气喘得紧,隔着屏风回道:“崔司徒监修国史,做了一篇《先帝纪》,已命人树碑示人,纪中提及……提及大夏王生母之事,恐是……恐是不合史实,大王将司徒堵在国子监里要杀他……众人正拦着,只怕拦他不住,求皇上救命!”
案头的药晾得差不多了,我递与他,他仰脖喝了,才淡淡问道:“写了什么?他怒成这样。”
我从那儒生手中接过石碑拓片,与永平各执一角,展在榻前。我低头速览,平心而论,崔季渊实为良史,秉董狐之笔,这一篇《先帝纪》既不虚美,也不隐恶。阅至拓拔烈生年处,不由倒吸冷气,容闵皇后二嫁之事,他是如何查知的,竟然直书其上!
我屏息觑他,拓拔烈慢慢收紧瞳孔,已有盛怒的征兆。我的心都要从腔子里跳出来了,百里先生千叮万嘱,他目下最忌伤神动怒,每一感恸,必致呕血,要是到了那个时候,就算大罗神仙也难回天了。
拓拔烈盯着拓片半晌没出声。“皇上……阿烈……”我小心轻唤。山雨欲来,周围人全都吓住了。
“碑呢?”良久,他轻启薄唇。
“已被大夏王用雷音剑砍断,还让人把上面的字磨干净……”儒生颤颤回道。
又过了许久,拓拔烈一字一顿:“崔渊污蔑先帝,毁谤朕母,妄图动摇国本,传旨下入天牢,待朕亲自审决。在此期间未经朕许,任何人不得探视。外头再有造言国丑者,就与他同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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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拔烈出动了影卫,崔季渊才被人从赫连的剑下救出,又投入设在宫中关押重犯的大牢里。崔家上下打点,陆续有人求到我这里,我一概不见。眼看就要出九,卢氏才来找我,她从前帮过我不少,我顾念着昔日情谊,不忍拒她千里,才让人带进来。原本打定主意劝说几句就让她回去,可卢氏见了我的面,不哭不闹,也不打听什么,一如往昔的林下风气。她只拿了个包袱给我,说是每每时节交替崔季渊都会发风寒,请我通融,带几件衣服去与他御寒。见她如此姿态,我倒心软起来,问她还有什么话带,她只摇头,回我说:“他自明白,不需言语。”
事隔累日,拓拔烈依旧不审不判,朝廷上下的气氛前所未有地森然。我派身边的人往大牢送过两次衣服,因皇帝下了严旨,都被挡了回来。我思忖哪日得空,亲自去送方有可能。
恰限一日,他借口休息打发我去,我见他气色确实略好些了,正好抽个空档可以走一趟。至天牢处,让木犀拐角等候。看守的侍卫官认出我,问我要通行的牙牌。我道:“本宫哪来这种东西,你第一天在宫中当值吗?”他自是知道整个皇宫除了拓拔烈,只有我是没有禁足令的,哪里都去得。见那侍卫官还在犹豫,我只好谎称:“本宫有皇上的口谕,送些东西就出来,你要抗旨?”
侍卫官不敢再疑,亲自带着我往里去。黑漆漆的甬道,两侧空关着牢门,一个犯人也没有。我扪索着木栅栏往里走,可没走几步,就听外头喊:“皇上驾到!”
我心下一惊,怪不得方才打发我走,原来背着我好出门呢,要是让他撞见我在这里,只怕又要给他填堵。我慌忙问那侍卫官:“哪里能躲?”
侍卫官也是一惊,这才意识到我是假传口谕蒙混进来的,一时进退两难,愣在那里。
我半是催促,半是威胁:“快些,供了本宫出去,你也担个玩忽职守的罪,本宫就不信你能逃脱干系!”
他被逼得没辙,只得横下心来,“夫人这边走。”我跟着他疾走几步,他将我藏在一处听审的密室里,又嘱咐了几句,反身去迎驾。
密室的暗窗正对着崔季渊的牢房,里面倒也干净,囚床上铺着厚褥,并不曾遭过罪的样子。刑不上士大夫,拓拔烈会杀,但绝不折辱。崔季渊身上穿了一件袄,肩上又披了一件,宽宽大大的,并不合身,想是牢中看守们接济的,彼时正一心操演拨琴的指法。
侍卫官打开牢门,放了一张胡床并一壶酒进去。拓拔烈一身玄色常服暗绣龙纹,气质清逸,倒是看不出病容,只是面色过于白皙。他矮身进门,撩袍落座,高大的身躯让这间牢房显得更为局促。他抬了抬手,侍卫官会意退出,临走还不忘朝暗窗的方向递了个眼色。
崔季渊闻若未闻,好像置身山泉林涧,膝上横着一张无弦琴,指下生风,俗念皆清。拓拔烈也不急着打断,侧着身子仿佛聆听一般。
直到他终于收了手,跪地行君臣之礼。“季渊,你可知罪了?”拓拔烈垂眸看他,轻轻叹息。
崔季渊抬首温声回道:“陛下已知琴中意,何劳弦上声。崔渊秉笔直书,难道是打了诳语?”
拓拔烈合了一下眸,语气略冷:“朕知道你,所以朕只问你一件事,你也不要和朕打诳语。拓拔佛佑,你把他藏到哪里去了?”
崔季渊轻笑,“果然还是瞒不过陛下啊。臣带他出了城,去了哪里,臣也没问。”
拓拔烈轻哂,“世人拿你比汉时张良,你可知你哪一点比不过他?”
“功成,名遂,身退,人臣之道。臣不如张良,恐怕不能全身而退。”
“不过比之诸葛孔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倒也恰如其分。”拓拔烈默了默,似有些怅然,“那些年的秉烛夜谈,如今回想起来,真如梦寐。朕这一局布了十年,终究还是棋差一招。如你所谏,皇子年幼,有桓恒在江左眈视,只怕他守不住朕打下来的江山。可惜朕这副病骨,不能撑到儿子长大了……朕这一局,还需十年。”
“皇上想找一个可以代守江山的人,十年之后,归政皇子……汉王,的确是不二人选。”
“季渊……”拓拔烈嗟伤道,“这世上再难找像你这样明白朕的人了。朕不愿意杀你,只要你说出佛佑的去处。”
崔季渊欣然微笑,“陛下这话……是引为我知音吗,那么,陛下可知崔渊刚才所奏之曲?”
“二子乘舟,泛泛其景。愿言思子,中心养养!二子乘舟,泛泛其逝。愿言思子,不瑕有害?”拓拔烈缓声叹咏,我紧了紧怀里的包袱。公子寿为救急子,以身代死,难道?
“那日在明光殿前,臣一眼就知道汉王抱着的那具焦尸是臣的儿子,父子骨血相连,即便化成灰烬,臣也认得。希颜与世子交情之深,拳拳如二子,又常常互赠随身之物。汉王将希颜误认做世子,世子也被人误认做希颜送回臣的府中。世子说,在与人交手的过程中就发现他们的目标根本不是舆车中的夫人,那些人也不是什么刺客,而是皇上身边的影卫。希颜察觉他们的真正目的,谎称自己便是世子,以身代死……世子的命是臣的儿子换来的,故臣不能让自己的儿子白死。”
“你是不肯说了?”
“臣原想送世子回王府去,那孩子不肯。他说:此事已经累及无辜,若是再回去,不知又要死多少人,只怕父王亦不能幸免。我生在鬼节,家人恐我早夭,常让我亲近佛法,潜移默化之中已受熏染,又遭此变故,更知世事无常。皇上为我取名佛佑,想来也是与佛有缘,至于富贵官爵,乃至……将来的皇位,皆不是我之宿命。这世上佛佑已死,活着的,是出了家的希颜。”崔季渊自顾说着。
“你就信了他的话?”
“臣不打诳语,故知他所说得也是实话。”
“与佛有缘,是吧?”拓拔烈的手指在膝上划了两下,冷冷道,“朕可弘法,亦可废佛。只要下令融佛焚经,诛僧破塔,法难之下,你猜他会不会如你所说,舍身取义呢?”
崔季渊微微笑道:“臣恐怕的确不了解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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