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化作短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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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恨化作短歌行- 第7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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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暗自纳闷他宴上饮食反常,车入东宫,木犀出迎,近身道:“夫人,百里先生正侯在院内。”进门见她一身平民装扮,身后跟着两个脸生的小厮,常拄的御赐龙头拐也换成了一杆竹杖。“先生来请脉吗?皇上在御书房,不如先生坐辇去吧,我让人送您。”
百里摇摇头,“皇上在办正事老身就不去打扰了,老身是来辞行的,夫人代我转告既是。”
“辞行?”我讶道,“先生要去哪里?”
“六安城,皇上没有告知夫人吗?”
我心里一惊,南伐的大军不是正驻扎在六安吗?鲜卑贵戚诟病牧哥哥闭城不战,拓拔烈又派百里先生前往,我急道:“是不是我牧哥哥?!……他,他怎么了?是伤了还是病了?”
百里似乎后悔失言,安抚道:“夫人放心,王将军一切安好。只是……老身只会行医,不懂打仗谋略的事,皇上既然没有向夫人言明,只怕有别的思量,老身也不敢再多言了,望夫人见谅。”我咬唇颔首,恐怕在她这里也打听不出什么。“看样子夫人是不知道老身出行一事……”百里长叹一声,谆谆叮咛道:“老身原是伺候先皇后的,皇上顾念着旧情才得几分另眼相看,老身这一去,这宫闱之中能在皇上跟前劝解几句的,怕也只有夫人了。皇上平时忙起来是向来不顾惜龙体的,喝个药也要人三催四请,这些日子就需夫人多费心看顾了。夫人切记老身的话,配的药需按时服用,方子不可擅作更改,少让皇上熬夜,饮食宜清淡,最忌大喜大怒……”
我默默记下,轻声抱怨了句:“他哪里肯听人劝,今日又喝了不少酒……”
“喝酒?”百里肃然皱眉,想是未料拓拔烈会有此荒唐之举。“他近来都喝酒吗?还吃些什么?”
我摇摇头,“久不与他共餐了,都是夜里临睡了才见着人。嗯,今日宴上胃口倒是好,吃了不少点心。”
百里倒吸一气,追问道:“可都是冷食?”
我想了想,脱口惊道:“五石散!先生,皇上是在服用五石散?!”
“皇上这是在赌命啊!这是在赌命啊!”百里以竹杖击地,痛心疾首,“皇上这疾,没有速效之药,那都是需经年累月慢慢调养的。皇上幸而生在富贵之家,却又不幸登上皇位。坐在龙椅上的,有哪个不操心虑患,只是不能形于色罢了。老身的药药效本就不显,更经不住他这样劳心劳力。五石散见效虽快,可他也是懂医理的,该知道这散剂今日是良药,明日是砒霜啊!奈何奈何!”百里又再三叮嘱,最后只得摇着头,抚胸而去。我忍泪将她送出东宫,拓拔烈是皇帝,无所不能为,他若孤行一意,我云何劝得住他?
独坐空房中,耿耿不能眠。估摸着御书房也没什么要事,不过背着我行散去了。窗棂外,风摇夜合枝,永平没有扬声通禀,想是怕扰我睡梦。拓拔烈悄声绕过银屏,见我醒着,才振袂而入,扑鼻一阵冷香。他一手松开犀扣,一手摩娑我的头顶,俯身疑道:“怎么不睡,哭过了?”又柔声相问,“何事?告诉我。”五石散的药力果然神效,拓拔烈满面容光炫目夺人,竟让我的眼睛有些贪恋不舍。
我抹抹眼角,哽咽道:“百里先生来过了,她来向你辞行,让我转告一声。”
“嗯。”他半跪在我膝前,抚弄我的手指,“是知道她要去六安,担心你兄吗?”我抿着唇不吭声,他沉吟片刻,低声开解道:“你兄隔三五日就有密奏来,南边的战事我一直了若执掌,这些事不是存心瞒着你,只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南方是瘴疠多发之地,北人本就不习惯那里的水土。大军刚过荆州那会儿就有人发病,你兄这才一路猛进,甚至不惜屠城,这虽有违他的君子之道,可这也是怕恶疾传染得太快,大军还未到建康,将士们就全倒下了。能够在桓恒眼皮底下打到六合城,实属老天垂怜了。如今军中十之四五都传染了瘴疠,故才闭城不出,目下大军已深入腹地,又不能速战速决……此事重大,军机不能泄露,又找不到合适的大夫,这才请百里先生前往察看医治。”
我闻言又添新愁,调运粮草的难处我是知道一、二的。“如今已经深入腹地了,即便先生开了方子,又如何将大批药物送去?”
“万物相生相克,若是被毒蛇咬到,七步之内必然可以找到解毒之药。治疗南方疾病的草药,必然就生在南方啊。长途作战,不都是取敌物资以充军饷。”他微微笑着,抹去我的泪痕,替我脱下鞋袜,盖好薄被,“这下可不要再哭了。”
床边残灯吐着金穗,他俯身吹熄,月辉穿棂而入,照着他含笑的眉眼。面前的拓拔烈皓质玉雪,如慵如醉之态,倾绝一世。他搓哄着我,慢慢欺身过来,我知他服用了五石散,需以房事散发剩下的药力,心里虽不甘愿,但又恐他胸中块垒郁结不散,只得勉意委身。
只是拓拔烈向来霸道,哪里容得我人到心不到。但听他幽叹一声,把我从衾被里拎出来,拢在床角,挑着我下巴责问:“小东西你敢应付我?心里还有什么不痛快,不如一并说了。”
我发乱钗脱,半露酥胸,说起话来哪有底气。“阿烈,子曰……子曰……”
他闷笑,目光毫无顾忌地游走在我身上,袒露的胸膛起伏不已,“子曰:‘敏’而好学。真是先知先见啊!王敏你非要挑这个时候和我探讨孔孟之道吗?”
我拎起被角遮掩了一下,攒足一口气说道:“子曰:无欲速,无见小利。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五石散虽然有速效,但这只是眼前小利,阿烈不要再服用这药了!”
“这事!同一屋檐下,总是瞒不过你。”他敛起笑嗤道,好像浑然不在意,“你也不必太过担心,我已经改过药方了,去了毒性重的两味,配成三石散。百里先生用药过冷,吃久了积伤脾胃,我少服食一些,有益无害。你也知我是懂医理的,怎么会拿自己的命玩笑。”
“阿烈不是向来反对用急药,何况这散剂不过暂使神明开朗,非但没有药效,还有伤身体啊!”
“五石散出自名医名著,怎么可能没有药效,不过被一些附庸风雅的士大夫们滥用了。你须明白,真知与常知不同,五石散伤人,人尽皆知,然未真知。你只一听我服用了,就只当我短视近利,为图一时舒坦,你可知是药三分毒,我平时服用的那些药,也都会损伤元气啊。开方下药,不过就是件权衡利弊的事,我自会取其轻重,这事根本没有你想得那么严重,就是怕你瞎操心才瞒着你。”
我咬着唇嘟囔:“药理我是不懂的,你尽可以诓骗我!”
拓拔烈合目深作吐纳,“我看是你道听途说的老毛病又犯了!”他最知我的软肋,拢着我的腰掐了几下,“是不是又不信我了?”我痒得当不过,又无处可逃,就只有哀求讨饶的份儿。谁叫尤物移人,也没奈何,这事终究劝不下来,只得随顺他说。
一夜巫云楚雨,将及天亮,我起身时吵醒了他,替他掖好被角,劝道:“今日又不上朝,你多睡会儿吧。”
他动了动身子,“传了季渊来的。”
“才过四更,崔大人哪能来得那么早,等他来了再叫你不迟。”他恐是真累了,轻应一声,便合眸睡去。
梳洗已毕,谁知崔季渊早早就侯在偏殿,我实在不忍心叫醒他,借故问道:“大人用过早膳了吗?”
“未曾。皇上休沐日传唤,太半是急事,臣不敢耽搁。”
我遣人安排早饭,煮了茶陪他在偏殿侯着。茶铛沸起蟹眼,我一边与他闲话,一边剪碎了茶饼投在水里。案上有端儿临写的大字,崔季渊侧着脸蹙眉看了半晌。我道:“崔先生是书道高手,狸奴幼时就常临先生书,那里是皇子的几张习作,请先生指喻。”
崔季渊拿过来细看一番,“夫人的字有淳古之风,皇子为何不临夫人的字呢?”
我回他:“书道的确贵在古拙境界,可是太过质朴无华也难免枯瘁,皇子年纪还小,王敏是觉得,还应先培养他的兴趣。”
崔季渊默然片刻,道:“夫人须知取乎其上,得乎其中;取乎其中,得乎其下;若是取乎其下,便无所得了。皇子的笔法,小技过多,大道不足,若是专注这些皮毛,只怕将来难得高格。”我颔首称是,崔季渊顿了顿,又肃然问:“不过这些都无伤……夫人教皇子书道,臣听闻,太傅们还教吟诗作对、抚琴弄萧?”
我点头,“课业繁重,师傅们偶尔会教一些。”
“恕臣直言,夫人是深宅闺秀,太傅们入宫前也都是世外散仙,难道皇上只想让他做一个富贵闲王?”
我无言以对,低头从茶铛里舀茶出来。拓拔烈跨门而入,对我愠道:“你如何打发走叫起的太监?真是糊涂!”没等我解释,他转脸对崔季渊道:“朕睡迟了,让你久候。”滚烫的茶水烫到指尖,我一缩手,摸着耳朵蹑足出去催促早膳。
木犀提着食盒过来,我拦下她,隔着窗户听见君臣二人在说前线战事。“……桓恒这样沉得住气,难保不是为了诱王将军深入,如今战线太长,我军是进是退都难。万一他得知六安城里……”断断续续,听不真切。
“朕不会让他知道,也不能。朕的军队已经打到他眼皮底下了,他只有一次机会扳回败局。对他来说,攻城是最下策,唯有避其锋芒,攻朕必救之处,朕才有可能撤军。”
“围魏救赵……”崔季渊倒吸冷气,“过江!”
“朕如果撤军,就会中他的分兵之计。朕和他,现在都是孤注一掷!”拓拔烈轻笑,“朕以前就说过,桓恒才是朕将来最大的劲敌,这天终是要来的。”
崔季渊沉吟道:“朝中大将不少,可是江北所剩兵马已经不多了……”
拓拔烈反问:“朝中大将是不少,季渊有何人推荐啊?”屋子里静默无声,我在心里盘算,的确不是代国大将不勇,而是桓恒着实厉害,这一战事关重大,拓拔烈哪肯放心。“桓恒久经战阵,王牧能支撑到今日实属不易了。朕召你进宫来商议,也只是未雨绸缪,桓恒随时都可能过江,朕也随时可能亲征。将来有你后方坐镇,朕才不会有后顾之忧……季渊,你替朕拟个折子吧,是时候册立储君了。”
崔季渊犹疑问道:“皇上……是想册立何人?”
拓拔烈默了片刻,沉声道:“朕只有一个儿子。”
崔季渊略有支吾:“册立储君关乎国本,皇上正值壮年,春秋鼎盛之际,不宜传位于幼弱之子,立嗣之事还请陛下从长计议吧。”
“你是最不会打诳语的,有话就直说!”拓拔烈的语气里似有隐隐不悦之意。
“皇上,立嗣未必子。吴两世皆兄终弟及,历朝传立弟、侄,而不传幼子者屡见不鲜,这些不都是因为……因为天下未定,兵强马壮者得之,传位年长者远比传位幼子来得……”
“你反对朕立儿子?”
又是一阵静默,崔季渊就是不吐不快的君子儒。“皇上谙于博弈,桓恒亦是高手,两强相对,一着失误,就是全盘溃散。陛下如今更需谨慎行子,保守棋角,依傍棋边,稳固根本,如此再行决战,虽败不亡!更何况皇子年幼轻佻,不可君天下!”崔季渊言语有些焦躁,辞令不复从容。
“年幼……轻佻?”拓拔烈轻轻玩味四字,显然已有怒气。
“是!”崔季渊直谏道,“臣见过皇子多次了,小小年纪,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一不精。皇子诸事皆能,这样的人,独独不能为君!”
拓拔烈猛然将茶杯磕在案上,怒喝道:“越发没规矩了!听够了就进来!”
我不觉已经贴在门板上了,赶忙伸手接过木犀手中的食盒,稳了稳心绪,推门而入。余光扫过,崔季渊垂眸危坐,拓拔烈的手还扶在杯上,茶水倾洒出来,手背都被灼红了。
我忙拿帕子去拭,被他反手按下。他向后靠了靠,气已平复,缓声对崔季渊道:“爱卿的谏言朕知道了,你容朕再好好想想。”他摆了摆手,崔季渊似有未尽之言,但犹豫之后还是躬身退去。
拓拔烈倦怠合眸,靠在隐囊上若有所思。我忙命木犀取烫伤药膏来,正要去搽他的手背,他却捉过我的手,剜了一块,涂抹在我的指尖上。

第二十九章 京洛出血光

天气渐冷,我畏寒嗜睡的旧疾又犯了,不等他回东宫就歪下了。夜里睡得正浓,忽听鸡鸣嘹唳,霍然惊醒,直直坐起身子。窗外月正中天,雄鸡夜鸣,不是吉兆。枕边陷落了一块,余温尚在,却不见人。唤了两声值夜的宫人,没人应我,莫名心惊,顾不得穿衣找鞋,跌跌撞撞跑了出来。
拓拔烈肩上披着外衣,正和几个武将站在院子里低声说话,听见动静,都扭头来看。那几个将军见是我,纷纷低头回避。我双手抱胸,这样一冻,幡然清醒。
他眯起眼睛走过来,解下外衣替我披上,又拍着我的背顺气,“怎么吓成这样,是不是做噩梦了?”
我摇摇头,“醒了不见你……”又看了看那些披坚执锐的武将,小声问道:“阿烈,出什么事情了?”
他低头见我光着脚,拧起眉头横抱着我就往屋里送。“没什么要紧的,你先睡吧,我处理了就来。”
我点点头,不敢打扰他,目送他离去。
这一夜我都未再合眼,拓拔烈回屋后也没有再睡,坐在案前写字。果然天才擦亮,就有人来报,兵马都点齐了,集结在郊外的校场,只等皇帝一声令下。
桓恒星夜发兵,打算过江以决战事,一切都在拓拔烈的预料之中。他将早早拟好的圣旨交给永平带到今日的朝会上宣读,打发走屋里的宫人后,又另给了我一个上了火漆的信囊。
“狸奴,这是道秘旨……”我伸手去接,他一抽手,我接了个空,“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要拆。”
他把信囊放在我手上,“何为万不得已时?”我竭力镇静,可是声音还是有些哑。
他点着我的鼻子柔声道:“就是……就是我希望我回来之前,你都不要打开它。”
又是遗诏吗?我烫了手般塞进他怀里,“你也说狸奴好奇心重,既然不要打开,还是等你回来再说吧。”
他莞尔一笑,将信囊随手放在案角,挑唆似的:“你要是好奇,一会儿就可以拆。”他俯身想要吻我,我仰着头迎上去,却被他扣着脑袋压进怀里。吻绵绵地落在我的发上,我看不见他的眼睛,心里一阵兵荒马乱。待他将我推出怀抱,泪眼朦胧中,只见他深谭般的眸子,好像没有起过一丝涟漪。
秋高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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