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时代的蕨类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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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铜时代的蕨类战争- 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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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军带起滚滚遮日的黄土,从两个发愣的老头子面前碾过去了。(这个想象却是错误的,当时的黄土高原一片苍翠,并没有黄沙)。伯夷、叔齐老哥俩当然懂得,大周兵旗上的图案,是龙,因为周人崇尚文采,商帝国则是虎,因为他们崇尚威武。
  龙旗和虎旗的一场恶斗就要来了,俩老头该站在那一方呢?当然,两个倔老头以饿死首阳山、不食周粟的实际行动,向历史交上了他们的答卷。因为这俩老头都成了历史著名的贞士,我们不得不补叙一嘴他们的来历。他俩本是孤竹国君的儿子。国君死了,命叔齐继位,叔齐觉得普天之下最贤的人,莫过于他老哥伯夷了,就让位给伯夷。伯夷认为四海之内最贤的人莫过于他老弟叔齐了,就非不接位。两个天下最贤的人互相推让,觉得华北之大,已容不下两个并世贤人了。于是他俩就一起出逃(有点搞笑,逃什么呢,又没有人追)。
  这对儿被自己的伟大吓跑了的人,听说陕西的周文王善于养老,就投奔那里了。放着自己的国君不干,去陕西吃白饭。就这么俩人,司马迁还把他俩放在《史记列传》的第一篇去大书特书。两个大贤人都撂挑子了,孤竹国没多过久就被异族占领,成了山戎的大本营,骚扰四方。后来齐桓公管仲同志北征山戎,才平定了这里,这是后话不提。
  伯夷、叔齐的话其实还是起了作用,一直令周武王耿耿于怀,况且武王对自己的伐纣军没有信心。他的兵员总计是三百辆战车,虎贲三千人,并不庞大。当然还有一些同盟国辅助出兵,担任配合作战,主要是来自长江汉水流域的九头鸟(湖北人),以及巴蜀(四川人)。行军路上,武王乘坐的车辕突然断为三截,这也不是好兆头,大雨又下了起来,一连三天还不停止。周武王心里更害怕了,召来姜太公:“或许纣王还是不可以讨伐的吧?”
  姜太公回答:“不是这样的。车辕断为三截,是告诉我们军队应该分成三路。大雨下了三天不停,正是上天为我们冲洗兵器。”
  “那好吧,我们就去试试运气吧。”武王说。
  军队进发得并不迅速,因为他们后面跟着牛车。牛在那时候不负责拉犁,牛平时无忧无虑吃了睡睡了吃的,像猪一样,等着被杀了吃肉。有一些有志气的牛则用于拉车,打仗的时候,马拉着战车在前面逞能,牛套着辎重在后面输送给养。总之,牛在那时候还是见过世面的,还是比较牛的,不需要“脸朝黄土背朝天”地享受耕地的苦差。牛慢慢学会耕地,是在春秋战国以后。(猪呢,则直到现在也没学会)。
  周武王的万人队伍卷起烟尘,从黄土高原滑下。当时,百分之四十的森林覆盖着郁郁苍苍的华北平原。就是说,这一队人向左扭头,可以看见茂草摇转的田园和农舍;向右,则是野兽们的乐园,阳光钻不进的大森林里穿行着披毛犀、三趾马、剑齿象和李氏野猪。周军最终在一个黄昏时分冒着倾盆大雨抵达河南淇县(朝歌)的郊外一块叫做“牧野”的地方。当天色微明,姜子牙叫起来大家训话:“请各位举起你们的戈,排好你们的盾,竖起你们的矛,欢迎领导讲话。”(矛的根部有铜钉子,可以扎进泥土,像旗杆那样竖起来)
  “嗟,呜呼——”周武王说,“各位友邦执事、各位诸侯领导,各位司徒、司马、司空,亚旅、师长、千夫长、百夫长,各位战车兵、徒兵、虎贲,大家好——大家辛苦了。古话说,‘牝鸡无晨’——什么意思呢?母鸡不应该打鸣!如果母鸡打鸣负责报晓,这家人就要倾家荡产了。而今,商纣王听信妇人之言(是美女“妲己”吗?),蔑视祖先兄长,用奇技淫巧取悦妇人,真是个独夫!
  “今纣王侮辱五常(又侮辱了金木水火土?),剥丧元良,商罪贯盈,自绝于天,结怨于民,上帝都不照顾他。我父亲周文王好比日月之照临,光于四方,显于西土,顺应天意。虽然纣王有亿兆之人,但是离心离德,我有能臣十人,而同心同德,诸侯拥戴。我要执行老天的惩罚,率领熊虎之师,吊民伐罪,永清四海。”
  这篇记录于《尚书》的誓词,光成语就出了一大堆,什么“离心离德、同心同德、恶贯满盈、牝鸡司晨”,还有“独夫”,以及“自绝于人民”。都是骂纣王的。但这些词你不要太当真,即便纣王是圣人,周武王也要这么骂他的。既然要打他,就不得不骂他。给纣王泼脏水的工作,现在正式开始了(并且加泼了一千多年才泼完,直到无处可再泼为止)。
  周武王龙旗的一方列阵完毕,与之对峙的是纣王虎旗的一方。哇!蔚然大观,商军铺天盖地、持矛横戈,总计十七万兵马,蝗虫一样麇集在我国中原大地三千年前的黎明之下。
  不过,这个数字是被夸大了的。甲骨卜辞显示,商王朝一般出征方国,兵力不过万人上下,现在是王畿保卫战,固然动员的多一些。但是长年与东夷的消耗战,已经使得商王精锐尽死于外,主力牵制在东方,能够被组织起来仓促应战的恐怕多是临时征发的民夫,人数也绝对不会超出三五万。
  大风自东向西,吹过纣王仓促拼凑起来的乱哄哄的行列——这些临时的民夫步兵,很多人捏戟的姿势还很像捏锄头把儿。大风猎猎席卷,接着吹到远道而来的西北人刚劲强韧的脸庞和战车上岩石般屹立的身形上。
  当战场部署完毕,太阳从地平线升起,周武王身后的一个史官,回望了一下天际渐渐淡去的星影,记录下了在这一激动人心时刻天空上的星座和月相(并铸刻在了一只青铜鼎上),从而使得3000年后的学者,在借助计算机的复杂计算下,推算出当天的时间是公元前1046年1月20日。
  战鼓从周武王身后擂起,起初声音不大,你精神太集中了,以至于觉察不到鼓声是从什么时候敲起。随后,你知道它是在你的胸膛里和你的心脏一起敲动,咚咚咚咚,旌旗和鼓指挥着战车像幽灵一样轻轻在日影下布置成十几列方阵,横排展开。鼓声指挥战车的车位,指挥步兵的脚步和站姿、蹲姿,指挥各种兵器错落有致地扬起或挺向前方,甚至每一个士兵的举目仰头,每一张脸上的严峻表情,胸膛的呼吸,肌肉的抽动,牙齿的咀嚼,都在鼓声信号指导下,精确地调动。这支万人队伍,就像一只猛兽,把身体里所有的发条,紧紧上满。
  当敌众我寡时,只有把三军统帅得像一个人,才能够稳操胜券。深明此理的大白胡子前敌总指挥姜子牙,在指挥车上将令旗向旭日直指,“杀啊——”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最大规模的战车协同步兵野战,在两大决定王朝命运的军团之间,残酷展开了。
  战兵迅猛的冲击力和机动性是步兵无法比拟的,战争机器一旦启动,就一定要搅出血汁。牧野之战的风云际会与喧嚣变幻,在后代史书上却被搞得模糊不清。《尚书》说这次战役的牺牲是“流血漂杵、赤地千里”——血水漂浮起了杵,红色染红了千里大地。但是这样的话,就有点与一代圣主吊民伐罪的主题有点脱钩,应该兵不血刃才对。而我们看到的是死者肝脑涂地,敌人踏着他们的血尸像洪水一样涌上来,商人拼死捍卫政权,周人用极其残酷的手段夺取之。
  到了先秦,孟子等人很不高兴这个血腥场面,就创造了“商朝人临阵倒戈,调转武器,为武王前驱,向七十里外的商朝老窝朝歌杀去,开开大门迎闯王的感人场面”,因而战争并不残酷。到底孰是孰非,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其实,按近代历史大家顾颉刚所笃信的古书《逸周书》记载,武王伐纣的两个月期间,前后杀死一亿零七万人,俘虏三亿人。这固然是“天呀!不可能的。”但是古人的亿和现今的亿不一样!按照十进位的标准,个、十、百、千、万、亿,亿是十万。杀死一亿七万人,俘虏三亿人,应该是杀死17万(并逐个割了耳朵),俘虏30万,另得玉18万块。这两个血腥的月份,真是商人的世纪恶梦啊,而临阵倒戈是完全没有的事了。一个人的血液大约是五升,十七万人是八十五万升,能把三个游泳池(三十米边长的)灌出一尺深的血,飘起杵来没问题。杵是木棒子,两端带棱,比起昂贵的青铜武器来,是廉价的劣等兵器,自然是那些仓促组织起来的农夫们用的。可见主要是他们失掉了武器,也是他们的血在飘。
  纣王没有出现在战斗现场,他也许知道这场战斗是徒劳的,纣王为了准备自己的归宿而让恶来担任了战场主要将官,恶来“力角犀兕,勇搏熊犀”,不过那是如干年前的事情了,恶来在一番苦战之后,被周军射中嘴巴,力尽而死。他的老爹飞廉,其时尚在山东地区组织抗击非典(No,组织抗击东夷),带领的商朝主力军未能返回相救。
  周武王大获全胜。纣王不想让自己落到属国周人的手里,就穿了珠玉连缀的礼服,在朝歌城内鹿台上,像希特勒那样自焚了。周武王用他那举了一路的大斧子,割下商纣王烧糊了的脑袋,悬挂在大白旗下,从而登上了周天子的宝座,一并被割下脑袋的还有纣王的两个妻子(估计包括美女妲己,都已先行自杀),挂在小白旗下。唉,也算是白首同归了。
  顺便说一下,武王割脑袋所使用的大斧子叫做钺,刃部弯月形,样子夸张,像戏台上程咬金的板斧。钺是砍头的标准刑具,一直到汉代,砍罪犯脑袋都使用这种钺,还要配合一个菜板子——叫“砧”,让犯人躺在上面。至于刽子手改用鬼头大刀,那是很后代的事了。“钺”后来被当做皇家仪仗队的道具,欧洲也是如此。皇帝赐钺就表示授予军权。而斧子比钺的刃部来的狭细,是有效的野战兵器,宋朝人经常使用长柄斧砍金军“拐子马”的马腿。
大周天子 六 
  周武王的伐灭商王朝,并不是一种自下而上的推翻政府。它更像努尔哈赤之入主中原,是国与国之间的战争。当然,这个国与国,是带有宗主国与附属国的色彩,而不是完全对等。所以,灭商在时人看来,是文明落后的周人灭了正统的商人,就像大清兵灭了明朝,明朝人感情上很过不去,商朝人也是一样。“反周复商”势力在暗自酝酿,很多人估计在寻找纣王的遗子。
  周人也一样不安,担心一觉醒来,商族残余势力与虎视眈眈的东夷人闹出翻天覆地的意外变化,每日如履薄冰,甚至想着返回陕西镐京去。于是,姜子牙提出了“爱屋及乌”的成语,要求:“如果你爱一个人,你就把他送到纽约——对不起是如果你爱一个人的屋子,也就连带爱他的乌鸦。恨一个人的政权,就要杀光他的臣民。”姜子牙想实行种族灭绝政策,首先拿纣王的儿子武庚开刀。周武王的四弟“周公旦”是个冷静睿智的人,对老姜的叫嚣嗤之以鼻:“我认为,想平静风雨飘摇的现状,必须尽早加快理论工作建设。”
  “什么意思?”
  “诸位想过没有,煊赫四方的强大商王朝,骤然间被我们‘小邦周’所颠覆,不只是商人惊恐,连我们自己也奇怪。那个被商王所礼敬膜拜的上帝哪去了呢?怎么关键时刻掉链了呢?商人呼唤着上帝来帮忙,可是他老先生就像一个喝多了的看门人,怎么摇门铃也弄不醒他。怎么回事呢?疑问之余,我们只能这样告诉商人:上帝的庇护也不是无条件的,God only bless those who are deserved。你们不是口口声声称上帝吗?上帝已经遗弃你们了。我们颠覆了他的国家还不算,我们更要推倒他的精神支柱。”
  周人于是创造性地首次明确了“天”的概念,用以对抗商人的“上帝”!天有自己的心思,就是天命,能治理好国家的人(比如周武王),自然就有了天命。在周人看来,天命不是没有条件的,它只照顾那些“敬德”“保民”的尘世之王。商纣王之失去天命惠顾而亡国,就是因为纣王没能“敬德、保民”,而我们名正言顺接过大统,就是因为具有“敬德、保民”气质。天命的概念从此兼并了商人的上帝,就像广义相对论包容了狭义相对论。从此,中国人开始提天,而不再奉承上帝。一并出现的还有“天子”的概念,周王也从此获得了“天子”的专称。
  这种以“天命”为中心,“敬德、保民”为两个基本点的难能可贵的理论体系,确实比商人单纯依赖上帝与祖先之灵撑腰的“鬼治主义”迈进了一大步。它引进了“德先生”和“民先生”这两个崭新的充满生命力的概念。“德”的含义不仅仅限于讲道德,它的甲骨文字型,就是睁着眼睛往前走的样子,差不多什么都包括了,跟后代那捉摸不定的“道”差不多,代表一切正确的东西。
  周公旦把“天命”、“敬德、保民”这一套新思路向周武王汇报以后,武王登时感到豁然开朗,底气十足。不再为自己以武力抢来天下而惶惑了,原来我们是承继“天命”的啊!立刻祭拜祖先,告慰季牧师、周文王的在天之灵,以及远祖后稷的魂魄,然后登上大周天子的宝位。
  在大典上,陕西的那种“威风腰鼓队”大约也做了献技表演。此艺据说有四千年历史,骤雨飞溅样的鼓点,乱蛙蹦跳般的脚步,非常热闹,很像求雨的仪式。
  既然商人失去天命,就要拿出证据。下面就是我要说的了,往纣王脸上涂鸦的运动开始了。周武王在《尚书》中开列了纣王六条罪状,以解释自己伐纣的合理性:
  第一是酗酒;
  第二是不用贵戚旧臣;
  第三是登用小人;
  第四是听信妇言;
  第五是信有命在天;
  第六是不留心祭祀。
  这些罪条其实都不严重,完全没有后代人所形容纣王时的荒淫残暴那样,有的甚至用现代价值观判断,富于进步意义。比如第二第三条的“不用贵戚旧臣、登用小人”就很有代表性。这里的“小人”注意不是后代意义上的“君子、小人”(道德概念),而是相对于贵族(贵戚旧臣)的出身低微的人,说白了就是“非高干子弟”。纣王不录用王族中的亲贵和从前商王的旧臣之子,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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