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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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世通言- 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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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说:〃哥哥,那亡八淫妇,任他打我,你好歹休要起身。哥哥在时,奴命在;你真个要去,我只一死。〃二人直哭到天明,起来,无人与他碗水。玉姐叫丫头:〃拿盅茶来与你姐夫吃。〃鸨子听见,高声大骂:〃大胆奴才,少打,叫小三自家来取。〃那丫头小厮都不敢来。玉姐无奈,只得自己下楼;到厨下;盛碗饭,泪滴滴自拿上楼去,说:〃哥哥,你吃饭来。〃公子才要吃,又听得下边骂;待不吃,玉姐又劝。公子方才吃得一口,那淫妇在楼下说:〃小三;大胆奴才,那有巧媳妇做出无米粥?〃三官分明听得他话,只索隐忍。正是:囊中有物精神旺,手内无钱面目惭。
  却说亡八恼恨玉姐;待要打他;倘或打伤了,难教他挣钱;待不打他,他又恋着王小三。十分逼的小三极了,他是个酒色迷了的人,一时他寻个自尽,倘或尚书老爷差人来接,那时把泥做也不干。左思右算,无计可施。鸨子说:〃我自有妙法叫他离咱门去。明日是你妹子生日,如此如此,唤做'倒房计'。〃亡八说:〃倒也好。〃鸨子叫丫头楼上问:〃姐夫吃了饭还没有?〃鸨子上楼来说:〃休怪!俺家务事,与姐夫不相干。〃又照常摆上了酒。吃酒中间,老鸨忙陪笑道:〃三姐;明日是你姑娘生日。你可禀王姐夫;封上人情;送去与他。〃玉姐当晚封下礼物。第二日清晨,老鸨说:〃王姐夫早起来,趁凉可送人情到姑娘家去。〃大小都离司院,将半里,老鸨故意吃一惊说:〃王姐夫,我忘了锁门,你回去把门锁上。〃公子不知鸨子用计;回来锁门不题;且说亡八从邓小巷转过来。叫:〃三姐;头上吊了籫子。〃哄的玉姐回头,那亡八把头口打了两鞭,顺小巷流水出城去了。
  三官回院,锁了房门,忙往外赶看,不见玉姐,遇着一伙人,公子躬身便间:〃列位曾见一起男女,往那里去了?〃那伙人不是好人,却是短路的,见三官衣服齐整,心生一计,说:〃才住芦苇西边去了。〃三官说:〃多谢列位。〃公子往芦苇里就走。这人哄的三官往芦苇里去了,即忙走在前面等着。三官至近,跳起来喝一声,却去扯住三官,齐下手剥去衣服帽子,拿绳子捆在地上。三官手足难挣,昏昏沉沉,捱到天明,还只想了玉堂春;说:〃姐姐,你不知在何处去,那知我在此受苦。〃不说公子有难,且说亡八淫妇拐着玉姐,一日走了一百二十里地,野店安下。玉姐明知中了亡八之计,路上牵挂三官,泪不停滴。
  再说三官在芦苇里,口口声声叫救命。许多乡老近前看见,把公子解了绳子;就问:〃你是那里人?三官害羞不说是公子,也不说嫖玉堂春,浑身上下又无衣服,眼中吊泪说:〃列位大叔;小人是河南人;来此小买卖。不幸遇着歹人;将一身衣服尽剥去了;盘费一文也无。〃众人见公子年少,舍了几件衣服与他,又与了他一顶帽子,三官谢了众人,拾起破衣穿了,拿破帽子戴了,又不见玉姐,又没了一个钱,还进北京来,顺着房檐,低着头,从早到黑,水也没得口。
  三官饿的眼黄,到天晚寻宿,又没人家下他。有人说:〃想你这个模样子,谁家下你?你如今可到总铺门口去,有觅人打梆子,早晚勤谨,可以度日。〃三官径至总铺门首,只见一个地方来顾人打更。三官向前叫:〃大叔,我打头更。〃地方便问:〃你姓甚么?〃公子说:〃我是王小三。〃地方说:〃你打二更罢!失了更,短了筹,不与你钱,还要打哩。〃三官是个自在惯了的人,贪睡了,晚问把更失了。地方骂:〃小三,你这狗骨头,也没造化吃这自在饭,快着走。〃三官自思无路,乃到孤老院里去存身。正是:一般院子里,苦乐不相同。
  却说那亡八鸨子,说:〃咱来了一个月,想那王三必回家去了。咱们回去罢。〃收拾行李,回到本司院。只有玉姐每日思想公子,寝食俱废。鸨子上楼来,苦苦劝说:〃我的儿,那王三已是往家去了,你还想他怎么?北京城内多少王孙公子,你只是想着王三不接客。你可知道我的性子,自讨分晓,我再不说你了。〃说罢自去了。玉姐泪如雨滴,想王顺卿手内无半文钱,不知怎生去了?〃你要去时,也通个信息,免使我苏三常常挂牵。不知何日再得与你相见?〃
  不说玉姐想公子。且说公子在北京院讨饭度日。北京大街上有个高手王银匠,曾在王尚书处打过酒器。公子在虔婆家打首饰物件,都用着他。一日往孤老院过,忽然看见公子,唬了一跳,上前扯住,叫:〃三叔!你怎么这等模样?〃三官从头说了一遍。王银匠说:〃自古狠心亡八!三叔,你今到寒家,清茶淡饭,暂住几日,等你者爷使人来接你。〃三官听说大喜,跟随至王匠家中,王匠敬他是尚书公子;尽礼管待;也住了半月有余。他媳妇子见短,不见尚书家来接,只道丈夫说谎,乘着丈夫上街,便发说话:〃自家一窝子男女,那有闲饭养他人!好意留吃几日;各人要自达时务;终不然在此养老送终。〃三官受气不过,低着头,顺着房格往外,出来信步而行,走至关王庙,猛省关圣来最灵,何不诉他?乃进庙,跪于神前,诉以亡八鸨儿负心之事。拜祷良久,起来闲看两廊画的三国功劳。
  却说庙门外街上,有一个小伙儿叫云:〃本京瓜子,一分一桶。高邮鸭蛋,半分一个。此人是谁?是卖瓜子的金哥,金哥说道:〃原来是年景消疏,买卖不济。当时本司院有王三叔在时,一时照顾二百钱瓜子;转的来;我父母吃不了。自从三叔回家去了,如今谁买这物?二三日不曾发市,怎么过?我到庙里歇歇再走。〃金哥进庙里来,把盘子放在供桌上,跪下磕头。
  三官却认得是金哥,无颜见他,双手掩面坐于门限们边。金哥磕了头起来,也来门限上坐下。三官只道金哥出庙去了,放下手来,却被金哥认出说:〃三叔,你怎么在这里?〃三官含羞带泪,将前事道了一遍。金哥说:〃三叔休哭,我请你吃些饭。〃三官说:〃我得了饭。〃金哥又问:〃你这两日,没见你三婶来?〃三官说:〃久不相见了!金哥,我烦你到本司院密密与三婶说,我如今这等穷,看他怎么说?回来复我。〃金哥应允,端起盘,往外就走。三官又说:〃你到那里看风色。他若想我,你便题我在这里如此;若无真心疼我,你便休话,也来回我。他这人家有钱的另一样待,无钱的另一样待。〃金哥说:〃我知道。〃辞了三官,往院里来,在于楼外边立着。
  说那玉姐手托香腮,将汗中拭泪;声声只叫:〃王顺卿;我的哥哥!你不知在那里去了?〃金哥说:〃呀,真个想三叔哩!〃咳嗽一声,玉姐听见,问:〃外边是谁?〃金哥上楼来,说:〃是我。我来买瓜子与你老人家磕哩。〃玉姐眼中掉泪,说:〃金哥,纵有羊羔美酒,吃不下,那有心绪磕瓜仁。〃金哥说:〃三婶;你这两日怎么淡了?〃玉姐不理。金哥又问:〃你想三叔,还想谁?你对我说,我与你接去。〃玉姐说;〃我自三叔去后,朝朝思想,那里又有谁来?我曾记得一辈古人。〃金哥说:〃是谁?〃玉姐说:〃昔有个亚仙女,郑元和为他黄金使尽,去打《莲花落》。后来收心勤读诗书,一举成名。那亚仙风月场中显大名。我常怀亚仙之心,怎得三叔他像郑元和方好。〃
  金哥听说,口中不语,心内自思:〃王三到也与郑元和相像了,虽不打《莲花落》,也在孤者院讨饭吃。〃金哥乃低低把三婶叫了一声,说:〃三叔如今在庙中安歇,叫我密密的报与你,济他些盘费,好上南京。〃玉姐唬了一惊:〃金哥休要哄我。〃金哥说:〃三婶,你不信,跟我到庙中看看去。〃玉姐说:〃这里到庙中有多少远?〃金哥说:〃这里到庙中有三里地。〃玉姐说:〃怎么敢去?〃又问:〃三叔还有甚话?〃金哥说:〃只是少银子钱使用,并没甚话。〃玉姐说:〃你去对三叔说:〃十五日在庙里等我。'〃金哥去庙里回复三官,就送三官到王匠家中:〃倘若他家不留你,就到我家里去。〃幸得王匠回家,又留住了公子不题。
  却说老鸨又问:〃三姐,你这两日不吃饭,还是想着王三哩!你想他,他不想你,我儿好痴!我与你寻个比王三强的,你也新鲜些。〃玉姐说:〃娘,我心里一件事不得停当。〃鸨子说:〃你有甚么事?〃玉姐说:〃我当初要王三的银子,黑夜与他说话,指着城隍爷爷说誓。如今等我还了愿,就接别人。〃老鸨问:〃几时去还愿?〃玉姐道:〃十五日去罢。〃老鸨甚喜。预先备下香烛纸马。等到十五日,天未明,就叫丫头起来:〃你与姐姐烧下水洗脸。〃玉姐也怀心,起来梳洗,收拾私房银两,并钗钏首饰之类,叫丫头拿着纸马,径往城隍庙里去。
  进的庙来;天还未明;不见三官在那里。那晓得三官却躲在东廊下相等。先已看见玉姐,咳嗽一声。玉姐就知,叫丫头烧了纸马:〃你先去,我两边看看十帝阎君。〃玉姐叫丫头转身,径来东廊下寻三官。三官见了玉姐,羞面通红。玉姐叫声:〃哥哥王顺卿,怎么这等模样?〃两下抱头而哭。玉姐将所带有二百两银子东西,付与三官,叫他置办衣帽买骡子,再到院里来:〃你只说是从南京才到,休负奴言。〃二人含泪各别。
  玉姐回至家中,鸨子见了,欣喜不胜,说:〃我儿还了愿了?〃玉姐说:〃我还了旧愿,发下新愿。〃鸨子说:〃我儿,你发下甚么新愿?〃玉姐说:〃我要再接王三,把咱一家子死的灭门绝户,天火烧了。〃鸨子说:〃我儿这愿,忒发得重了些。〃从此欢天喜地不题。
  且说三官回到王匠家,将二百两东西,递与王匠。王匠大喜,随即到了市上,买了一身袖帛衣服,粉底皂靴,绒袜,瓦楞帽子,青丝绦,真川扇,皮箱骡马,办得齐整。把砖头瓦片,用布包裹,假充银两,放在皮箱里面,收拾打扮停当。雇了两个小厮,跟随就要起身。王匠说:〃三叔,略停片时,小子置一杯酒饯行。〃公于说:〃不劳如此,多蒙厚爱,异日须来报恩。〃三官遂上马而去。
  妆成国套入胡同,钨子焉能不强从。
  亏杀玉堂垂念永,固知红粉亦英雄。
  却说公子辞了王匠夫妇,径至春院门首。只见几个小乐工,都在门首说话。忽然看见三官气象一新,唬了一跳,飞风报与老鸨。老鸨听说,半晌不言:〃这等事怎么处?向日三姐说:他是宦家公子;金银无数;我却不信;逐他出门去了。今日到带有金银;好不惶恐人也。〃左思右想,老着脸走出来见了三官,说:〃姐夫从何而至?〃一手扯住马头。公子下马唱了半个喏,就要行,说:〃我伙计都在船中等我。〃者鸨陪笑道:〃姐夫好狠心也。就是寺破僧丑,也看佛面;纵然要去,你也看看玉堂春。〃公子道:〃向日那几两银子值甚的?学生岂肯放在心上!我今皮箱内,见有五万银子,还有几船货物,伙计也有数十人。有王定看守在那里。〃鸨子一发不肯放手了。公子恐怕掣脱了,将机就计,进到院门坐下。鸨儿分付厨下忙摆酒席接风。三官茶罢,就要走。故意捅出两定银子来,都是五两头细丝。三官捡起,袖而藏之。鸨子又说:〃我到了姑娘家酒也不曾吃,就间你。说你往东去了,寻不见你,寻了一个多月,俺才回家。〃公子乘机便说:〃亏你好心,我那时也寻不见你。王定来接我,我就回家去了。我心上也欠挂着玉姐,所以急急而来。〃老鸨忙叫丫头去报玉堂春。
  丫头一路笑上楼来。玉姐已知公子到了,故意说:〃奴才笑甚么?〃丫头说:〃王姐夫又来了。〃玉姐故意唬了一跳,说:〃你不要哄我!〃不肯下楼。老鸨慌忙自来。玉姐故意回脸往里睡。鸨子说:〃我的亲儿!王姐夫来了,你不知道么?〃玉姐也不语,连问了四五声,只不答应。这一时待要骂,又用着他,扯一把椅子拿过来,一直坐下,长吁了一声气。玉姐见他这模样,故意回过头起来,双膝跪在楼上,说:〃妈妈!今日饶我这顿打。〃老鸨忙扯起来说:〃我儿!你还不知道王姐夫又来了。拿有五万两花银,船上又有货物并伙计数十人,比前加倍。你可去见他,好心奉承。〃玉姐道:〃发下新愿了,我不去接他。〃鸨子道:〃我儿!发愿只当取笑。〃一手挽玉姐下楼来,半路就叫:〃王姐夫,三姐来了。〃
  三官见了玉姐,冷冷的作了一揖,全不温存。老鸨便叫丫头摆桌,取酒斟上一盅,深深万福,递与王姐夫:〃权当老身不是。可念三姐之情,休走别家,教人笑话。〃三官微微冷笑。叫声:〃妈妈,还是我的不是。〃老鸨殷勤劝酒,公子吃了几杯,叫声:〃多扰〃,抽身就走。翠红一把扯住,叫:〃玉姐,与俺姐夫陪个笑脸。〃老鸨说:〃王姐夫,你忒做绝了。丫头把门顶了;休放你姐夫出去。〃叫丫头把那行李抬在百花楼去;就在楼下重设酒席,座琴细乐,又来奉承。吃了半更,老鸨说:〃我先去了,让你夫妻二人叙话。〃三官玉姐正中其意,携手登楼:如同久旱逢甘雨,好似他乡遇故知。
  二人一晚叙话,正是〃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不觉鼓打四更,公子爬将起来说:〃姐姐,我走罢。〃玉姐说:〃哥哥,我本欲留你多住几日,只是留君千日,终须一别。今番作急回家,再休惹闲花野草。见了二亲,用意攻书。倘或成名,也争得这一口气。〃玉姐难舍王公子,公子留恋玉堂春。玉姐说:〃哥哥;你到家,只怕娶了家小不念我。〃三官说:〃我怕你在北京另接一人,我再来也无益了。〃玉姐说:〃你指着圣贤爷说了誓愿。〃两人双膝跪下。公子说:〃我若南京再娶家小,五黄六月害病死了我。〃玉姐说:〃苏三再若接别人,铁锁长枷永不出世。〃就将镜于拆开,各执一一半,日后为记。玉姐说:〃你败了三万两银子,空手而回,我将金银首饰器皿,都与你拿去罢。〃三官说:〃亡八淫妇知道时,你怎打发他?〃玉姐说:〃你莫管我,我自有主意。〃玉姐收拾完备,轻轻的开了楼门,送公子出去了。
  天明鸨儿起来,叫丫头烧下洗脸水,承下净口茶:〃看你姐夫醒了时,送上楼去,问他要吃甚么?我好做去。若是还睡,休惊醒他。〃丫头走上楼去,见摆设的器皿都没了,梳妆匣也出空了,撇在一边。揭开帐子,床上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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