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重行行 (上) by 淇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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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行重行行 (上) by 淇奥-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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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十五、追忆 

        四个人从掌灯时分一直饮到月上中天。 

        魏学洢素来不善饮酒,只喝了几杯便打住了。罗湘绮酒量平平,此时已经面颊绯红。 

        史可法和张仲允则一直推杯换盏到最后,其中史可法饮得最多。不若初时的慷慨豪迈,史可法中酒之时反而低沉了下来。 

        张仲允和史可法虽然是初次相见,但却对这个磊落男子很有好感。再加上两人都十分善饮,惺惺相惜之下,好感又多了几分。 

        知道史可法是左光斗的高足,张仲允便向他询问左光斗的事迹。 

        史可法的眉深深地拧了起来,沉吟了半晌。 

        张仲允不由想到,自己是不是造次了。但史可法还是缓缓开始讲述起,自己和左光斗初遇的情形。 

        那是十余年前的冬天,十七岁的史可法从祥符北上到京师去参加府试。因家贫无力住店,就借住在京郊灵光寺中。 

        本来以为在京城能够结交不少有志之士。结果因为家境贫寒,其貌不扬,又带着几分土气,因而被那些浮华子弟轻视。 

        史可法虽不计较,但心下也难免悲凉。 

        一个雪天,史可法在寺中廊下的客舍自己伏案用功。从早上一直坐到中午,又饿又乏,不由伏案睡了过去。 

        睡着的时候,梦见自己又回到了儿时,躺在暖暖的炕上,娘亲坐在旁边做针线,不时给他掖掖被角。 

        真留恋梦里的温暖啊… 

        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身上真的变暖了,因为他的破棉衣外边,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多了一件纯白的貂裘!而案上自己刚刚写好的策论,却不见了! 

        问寺里的僧人,他们只说刚才有几个来踏雪的客人,其中一个身长玉立,身上似乎就穿着一件这样的貂裘。 

        这就是他们师徒的初次会面。但对于史可法来说,除了梦里的温暖之外,剩下的只有诧异和茫然。 

        一段时日之后,府试开始。笔试完毕之后考生要和考官当庭对答。叫到史可法的名字的时候,主考官只是问了他的名讳之后,便拿来他的试卷,当场判了第一名。史可法震惊之余,并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得到这位主考官——鼎鼎大名的桐城左光斗的赏识。 


        试后谢师的时候,才知道,左光斗原来就是那貂裘的主人,也是拿走他策论的人。 

        由此开始了一段师生之谊。在左光斗的心中,这个天资聪慧,淳厚大气的年轻人就是自己最好的衣钵传人,甚至预言他有当宰相的才能。为了让他安心读书,他甚至把他接到家里来,还每个月支给他钱米以供用度。 


        对于史可法来说,左光斗就是他心中的莲台,神圣而庄严。师生两个互为知己,常常秉烛夜谈直到天明。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将近一年。这是史可法一生中最开怀的一段时光。直到他不得不启程返乡。 

        讲到这里,史可法若有所思,打住了话头。 

        其余三人皆屏息以待。夜色寂寂,窗外草虫长鸣。 

        史可法并没有讲他为什么离开了京师,匆匆结束了那一段再难寻回的幸福岁月。 

        因为他不能再呆在他的身边;因为那时,他的心中再没有了别的,只有他的青青衣衿;因为他为了他,每天都秉烛以待直到深夜;因为他的魏晋风骨,他的林下风致,对于他来说,却比那花嫣柳媚还要催动春情… 


        十八岁的少年,陷入了一种可怕的热情。 

        史可法长叹了一声,再次举起了酒杯。 

        谁想一别之后,再次相见,却是在镇抚司的狱中。听闻左光斗下狱,史可法想尽办法,买通狱卒,扮成掏粪的佣工,混入狱中。 

        乍见左光斗,史可法的心魂几乎都一起碎裂掉了!左光斗坐在地上,斜倚着墙角,面上被烙得焦黑一片,左腿的筋肉都脱落掉了,露出森森白骨! 

        史可法跪在地上,膝行向前,抱住了左光斗的双腿,泣不成声。 

        谁知左光斗听到他的声音,竟然开口就叫他快走! 

        他那里舍得。 

        左光斗用尽全身的力气才睁开双眼,指着他骂道:“庸奴!这是什么地方,你居然敢跑到这里来!国家社稷已经糜烂到如此地步,你这么轻视自己的生命、忽视自己身上的责任,到这里做出这么一幅小儿女的姿态。我是要死的人,不用你来多事。你再不走,不用阉党来杀你,我先亲手杀了你!”说着,就要拿臂上的铁链,往史可法头上砸。 


        史可法只得叩头退出。不是怕左光斗的扑杀,而是为了保存他的希望。 

        他并没有看见,他退出后,左光斗肿胀的眼睛中,溢出的清泪。 

        “我的老师,真是铁石心肠的人啊…”。 

        说到这里,史可法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北向的供桌前,轻轻地打开上边的紫檀木箱子,像捧着新生婴儿一般,捧出了一领雪白的貂裘。 

        把貂裘放在颊边轻轻的摩擦,嘴里不住喃喃道:“你果真如此铁石心肠么…” 

        九尺男儿做出这样举动,并不使人觉得唐突,反而有种说不出的心酸。 

        史可法最终抱着貂裘,醉倒在书房的软榻上。 

        张仲允不觉湿润了眼眶。回头看向罗湘绮,只见他闭着眼睛,以手支颐,靠在桌边。不知是酒醉,还是在沉思。 

        魏学洢说,不远走廊尽头就有两间客房,可以请他们俩过去安歇。 

        张仲允上前想要搀起罗湘绮,不想手刚刚碰到罗湘绮的肩膀,就感到他的身体一颤,猛地大力推开张仲允,张仲允没有防备,一个趔趄,方才站稳。 

        更让他诧异的是,罗湘绮蓦然睁大的眼睛里,竟然满是防备和恨意,看得张仲允心里如针刺一般。 

        罗湘绮的目光在张仲允惊诧的脸上停留了片刻,渐渐变得柔和了起来,低声道:“原来是允文啊。”说着慢慢站了起来,向门外走去。身体还是有些摇晃。 

        张仲允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伸手扶住了他。罗湘绮并没有推开。 

        魏学洢在前面带路,送他们到客房。没有人注意到,他看到两个人靠在一起的身体时,紧抿的嘴唇和哀伤的目光。 

        十六、孤雁 

        对张仲允来说,相逢后的日子过得特别快。 

        六月初,张仲允的授职令下来了:工部主事,正六品,赴都水司叙职。 

        工部都水司主事一职,是个出力不讨好的角色。没有什么油水不说,还要时不时出京视察河务,甚是劳累。但张仲允只要能在京中任职,其他都不计较,因此欣然赴任。 


        受了职,寻了新宅子,似乎一切都步入正轨。 

        但李源的一封来信却又激起了千层浪。 

        宋柯在回家的路上走失了! 

        一个多月前,李源和宋柯离京返乡。李源因一路上操劳过度,又沾染风霜,得了风寒。他本来身体健壮,甚少生病。越是不常生病的人,一旦染病,就会来势汹汹。因为世道不太平,不敢在路上逗留,宋柯就雇了辆马车,让李源躺在车中赶路,自己和李家老仆以及几个伴当一路照顾。 


        行至山东和河南的交接处的时候,不想竟与被官兵称为“闯贼”的李自成手下的人马狭路相逢。传闻这些人虽然比一般盗匪自律,并不轻易扰民,但对士绅、富户和商贾却毫不留情。 


        李源此时还在病中,无人担当大局,大家乱成一团。危机之中,宋柯遣散随从,将李源和老仆藏在荆棘丛中,自己驾车向岔路奔去,引开了乱匪。李源的性命和从京中带回的资财得以保全,宋柯却从此下落不明。 


        李源带病苦苦寻觅,却一直没有她的消息。眼看病势沉重,只得先行回家将养。 

        同时传书给张仲允,托他帮助寻找。 

        张仲允和罗湘绮几乎动用了所有的人脉寻找宋柯。但她就如离群鸿雁一般,一去再无消息。 

        乱世多别离。张仲允和罗湘绮一想起此事都是忧心忡忡,但也毫无办法。 

        时间就这样匆匆逝去。 

        虽然时时为宋柯和李源担忧,但张仲允的生活也不是毫无乐处。 

        张仲允每次看到罗湘绮,心中都会有说不出的惊喜。 

        罗湘绮的一转身,一回眸,对张仲允来说,都是绝佳的风景。他每一次写给张仲允的便签,他在张家用过的茶盏、酒杯,都是张仲允珍爱的藏品,会在无人时拿出来仔细把玩。 


        罗湘绮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他会悄悄伸出手来,捕捉他的衣袂划过手心的触觉,此时心中便有小小的窃喜。 

        最喜欢罗湘绮半醉的样子,这样他就有机会搀扶他、亲近他,在近处感觉他的气息。罗湘绮平日十分不喜旁人的触碰,只有此时是个例外。可惜这种例外太少太少了。罗湘绮并不常常被张仲允难得寻觅而来的美酒所诱惑。 


        罗湘绮像是一脉沉静的溪流。不知不觉间将张仲允慢慢淹没。 

        淹没就淹没吧,他甘心沉溺其中。 

        但是他发现,沉溺其中不能自拔的并不止他这一个。 

        当他在背后凝望着罗湘绮的时候,分明还有一道目光,也在追随他的身影。 

        魏学洢。 

        大家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言笑甚欢。一旦罗湘绮走开,张仲允和魏学洢分明都能感觉到对方的黯然。 

        不用说破呀不用说破。 

        一个是幼时的良伴,一个是患难的挚友。总是有些相互嫉妒吧。但更多的是不为人知的尴尬。大概因为有着相似的秘密的缘故吧,此外还似乎有些共谋的默契。 

        这段时间,时局大不太平。关内响马作乱;关外有女真族的威胁。因为朝廷内外党争不断,缺乏一种统一的意见去应对,再加上守将的不断撤换,形式显得越来越严峻。 


        正直之士无不忧心忡忡,张仲允自然也不例外。但这种担忧常常会被罗湘绮所带来的欣悦和苦涩所冲淡。有时候,张仲允甚至非常怀疑自己是否具备一个读书人的责任感。但是看到罗湘绮为国事忧心的时候,他想要去抚慰他的烦忧的冲动,还是要远远大于他对于事态本身的关注。虽然,在旁人眼中,他也是一个心系天下的东林后起之秀。 


        忙忙碌碌,这样的日子过了将近一年。 

        这一天,张仲允又从外边公干回来。这次去得比较久,在外两月有余。回京第一件事就是到罗府探视。见罗湘绮正在书房埋头写奏折,不敢打扰,匆匆打了个招呼,张仲允就回到了自己的居住。 


        因为连日劳累,张仲允匆匆用了饭,沐浴更衣过后,便躺在榻上休息。 

        这一觉就从中午一直睡到了黄昏。 

        好梦正酣的时候,却感到有人在大力地摇晃自己,努力睁开眼睛,看到的却是魏学洢惶急的眼睛:“允文快醒醒,京中出事了!” 

        十七、隐痛 

        张仲允一个激灵,片刻就清醒了过来。他知道魏学洢平时是最能沉得住气的,此时这么惶急,肯定真的有紧要的事情发生了。 

        “什么事,魏兄直说无防。”张仲允一面披上衣服,一面将魏学洢引至外间说话。 

        侍童是见惯他来走动的,此刻早奉上茶来,带好门退了下去。 

        魏学洢哪里有心思喝茶。刚一坐下,便开门见山地说:“允文可否听说,守边大将、兵部尚书袁崇焕已被捉拿下狱了!罪名是谋逆!” 

        “这怎么可能!”张仲允吃惊非常,“我决不相信会有这种事。” 

        “允文久离京师,可能不清楚其间的环节。日前满人绕道古北口入长城,进围北京,袁崇焕闻警星夜入援京师,竟比敌军早两日到达,拒敌于城外。圣上大感欣慰,称赞他忠勇可嘉,但心中却多有顾忌。退去敌兵时,袁大人要求入城整饬军队,皇上并没有应允。” 


        “这我已经听说了,今上有察人之明,但失之疑心过重…”张仲允皱着眉头,并没有因自己大不敬的言辞而不安。 

        “后来京师中又纷纷传言,说袁崇焕已密附皇太极,什么星夜入援京师,都是幌子。目的是为了里应外合,夺下皇城。圣上本来已有猜忌,这下疑虑更甚,已经于半月前把袁大人拿入大牢了!” 


        “竟有这等事!这不是自毁长城么!”张仲允急道。 

        “所谓三人成虎,就是这个道理。本来圣上还不是十分信。但那一帮无耻小人,敌军来袭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说话,此时却拼命逞英雄,说前些时京城告急,城内无力拒敌,都是因为袁崇焕引来敌兵,让他们措手不及的缘故。尤其是那些阉党余孽,因为袁大人是东林士人所举荐,更是落井下石…” 


        “结果怎样?” 

        “三日前,袁大人以谋逆罪交兵部议处。接替袁大人续任兵部尚书的粱廷栋,为了迎合上意,已经将他判了凌迟!并夷三族!” 

        “…”张仲允倒吸了一口凉气。没有想到那个耿直的将军,最后竟然落得这么个下场。 

        “大家得知这个消息,都一片悲愤。但敢怒不敢言。士奇却不愿忍气吞声…” 

        “阿锦他便怎样?”张仲允一听到罗湘绮被牵扯了进去,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怪不得今天回来时,只见他埋头写奏折,并不像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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