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重行行 (上) by 淇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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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行重行行 (上) by 淇奥-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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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要他回来了就好。虽然还不知道他何时改的名字,怎样从狱中脱险,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但只要知道他还在人世,甚至还生活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就够了。 


        张仲允一时之间,觉得对九天的神佛都怀着一种莫名的敬畏和感激。 

        十三、聚首 

        一路上静默无言。 

        只有“得得”的马啼声从车前传来。 

        张仲允和罗湘绮正坐在马车里,从西山往城东的丁香胡同驶去。 

        罗湘绮只说带他去见两个人,并没有更多解释。张仲允也不多问。 

        罗湘绮现在就坐在他身边。马车颠簸的时候,他们的膝盖还会碰在一起。这时罗湘绮就会对他微笑一下。 

        这样就够了,张仲允心里已有说不出的满足。 

        前日初会之后,罗湘绮说隔日来望他。在等待的过程中,张仲允从来不知道从日出到日落,又从日落到日出,会有这么漫长。 

        虽然八年的时光,是一段不小的距离;虽然两个长大成|人的青年,不能再回到小时候的亲密无间;虽然想到这距离,这陌生感,张仲允就会心里有微微的刺痛… 

        但是,现在他就坐在他身边。而八年的距离,用一生的陪伴,能不能够弥补? 

        其实,在从清晨到日暮,又从日暮到清晨的等待里,张仲允想了好多的事。关于他们的别离,关于他们的重逢,关于——他们的感情。 

        在看到罗湘绮的一霎那,自己心中颤抖的狂喜,张仲允很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就如同他在从青青少年变成沉稳男子的过程中,就早已经参悟到,自己当年的依恋,这八年来的苦苦寻觅、思慕如狂,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中间,有恩、有义——他的回护之恩和相救之义,是他万死也难以报偿的。但是,这比山岳还要重的恩义虽然令他挂怀,但更加难以忘记的,却是如秋水一般绵延不绝的情意。 


        他知道,当年的劫难,和这八年的流离,定然给罗湘绮带来了难以言说的伤痛。如果他不愿意他知道,他便一定不会主动探询;如果有一天,他愿意让他分担,那么,他宁肯替他承受所有的痛楚和难堪。 


        当年,罗湘绮用他的坚毅和勇敢,保护张仲允免受厄难;如今,张仲允要用他的坚韧和博大,守护罗湘绮今后的人生。 

        无论怎样都可以,只要他能够喜乐平安。 

        他甚至不愿意勉强他接受他的感情,那为世俗所不容的感情。 

        他知道,世人可以允许男人嫖妓、捧戏子、弄小倌,却容忍不了两个男子之间的倾心相恋,尤其是两个都有功名在身的男子。 

        偷惺、偷情,那种偷偷摸摸、猥猥琐琐的样子,本身就是对世俗规范的逃避和乞怜,所以还比较容易获得世人的谅解;而禁忌的感情,越是认真,越是为世所不容,因为那是一种明目张胆的挑战,它让世人怀疑自己所选择的生活方式的价值,怀疑自己辛苦赚得的东西是否值得。 


        张仲允自己并不在意世人的垢病、讥笑;但是他非常在意罗湘绮是否生活得舒适称心。 

        他要义无反顾地对他好,但不愿这种好成为他的负担。 

        阳光从车门斜射进来,罗湘绮秀美的侧脸沐浴在日光中,看起来有一种晶莹的光泽。张仲允看着这一幕,心里被一种温柔的酸楚涨满着。 

        马车最后在丁香胡同一个朴素的院落门前停了下来。 

        马车还未停稳,门口的侍童就飞奔进去传信。两人刚下车,就看见一前一后两个人从院中迎了出来。前面一个着青衫的,上前来对着张仲允就是一揖到地。张仲允连忙还礼。待两人都直起身子的时候,张仲允才看清楚,这人原来是个故人。 


        虽然有些吃惊,但并不在意料之外。这个人就是当年被张仲允藏在废园中的杨般若,真正的名字是魏学洢——被阉党陷害致死的东林七君子之一的魏大中的幼子。 

        当年初见的时候,魏学洢正是十七、八岁的年纪,如今虽然成长,面貌并未多变。但,刺眼的是,他的左颊上,从太阳||||穴直到下颌,添了一条长长的伤疤。虽然年岁已久,伤疤只呈现出一道浅浅的白色,但仍然醒目地提醒着那曾经的不堪回首。 


        魏学洢的笑容却温暖亲切依旧。他一面上下打量着张仲允,一面感叹道:“允文真是长大了。以前比我和士奇都要低那么多,现在却比我要高出半个头来,比士奇也要高出一个头尖呢。” 


        张仲允起先愣住了,要思索一下,才明白他说的士奇是罗湘绮的新名字。 

        “般若兄…不,学洢兄,好眼力,一下就能认出小弟。许多人都说小弟和幼时相比模样变了好多。” 

        “呵呵,你可以继续称我般若的。般若是幼时祖母给我起的||||乳名。杨也是祖母的姓氏。”说着又忙着向张仲允引荐身后的人:“允文请来见过户部郎中史可法史大人。” 


        张仲允向他身后看去。那个人看样子大概刚过而立之年,生了一幅奇特的相貌。身材高大,手臂和腿都比一般人要长好多,眉毛浓黑,眼睛细长,厚唇,方下巴。身上穿着一件灰色长袍。 


        严格说来,这人并不是一个相貌出众的人,甚至还可以说有些丑。 

        张仲允和罗湘绮都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张仲允像一株年青的松树,身姿挺拔,眉眼俊朗,有一种清新而坚毅的气质。 

        罗湘绮年幼时风流秀曼,而此时历经风霜,原来秀美中所带有的妩媚,俱化成了一脉蕴藉洒脱,容颜如玉壶之冰,神态如空谷幽林,飘云惊鸿一般难以捉摸。 

        而魏学洢面目观之可亲,笑容仍如春水般沁人心脾。 

        但是这个人,和这三个形容出众的人站在一起,却一点也不显得逊色。虽然没有过人的仪表,但他身上所散发出来的磊落豪侠之气,让人一见之下就胸怀为之一宽,仿佛自己也生出了一种睥睨天下的气概。 


        张仲允心中暗道:“此人是个英雄。定然不会久困椟中。” 

        他此时却还不知道,这个人,会是大明的最后一道长城。正是他的殉难,宣告了中华历史上又一个朝代的彻底完结。 

        十四、把酒 

        四个人到书房落座。 

        张仲允注意到,在行走的过程中,魏学洢的脚步颇为不稳,原来他的右脚竟是跛的!张仲允心中黯然,但面上并未表露出来。 

        进入书房,见四周满满堆的皆是书。奇怪的是,北向对着门,还放着一张供桌,桌上无香,却放着三杯清酒,一只白色瓷瓶,瓶里插着几枝芦苇。更奇怪的是,这用清酒和芦苇供奉着的,不是神龛,更不是牌位,乃是一个紫檀木的小箱子。 


        张仲允早年经历变故,性子变得越来越沉稳。只除了牵涉到罗湘绮,很少有事情能让他动色。因此心中虽然诧异,但也不多问。 

        四个人在一起谈谈讲讲,甚为相投。与魏学洢言谈之中,张仲允才了解到,原来那一年苏州民乱,慌忙中,狱中的要犯被抢先提走,而剩下的人犯,不管是因为什么罪名被抓进来的,则一股脑趁乱冲出了大狱,罗湘绮和魏学洢也裹挟在其中逃了出来。 


        当日的情景,真是一片混乱。许多百姓手无寸铁,本是凭着一腔热血要清除贪官污吏,救出那些被诬陷的君子。但是却遭到手持利刃的官兵的绞杀和痛击。这下引来了更大民愤,以致官民互殴,人马相践踏,死伤无数。 


        罗湘绮和魏学洢皆有伤在身,行动甚是迟缓。眼看就要倒在乱尸堆中,幸亏一个来寻儿子的老汉,看这两个少年十分可怜,冒死把他们带回家中藏了起来。苏州大乱之后,阉党忙着收拾残局,没有时间深究他们的下落,他们才得以逃生。 


        不敢在苏州久留,伤势刚好了一点,他们就北上到了河南祥符,投奔了魏大中好友左光斗的学生史可法。史可法本就是忠肝义胆之人,虽然家贫,但还是毫不犹豫地收留了他们两个。这样过了两年多,魏忠贤倒台,大家才重见天日。 


        后来他们辗转跟家人联系。魏学洢这才知道,他的大哥魏学濂,已经被东厂迫害致死多时了。 

        罗湘绮的父亲,因为失去了儿子,怕老来无靠,在女儿成婚之时,就带着全家随女儿一起北上了。亲家翁也是东林士人,两家联姻,倒也合契。只是罗湘绮的母亲因为思念儿子加上路途奔波,不久即一病不起,已经于天启末年故去了。父亲心灰之余,也是百病丛生。湘绮找到他们时,他已是弥留之际了。 


        居然能够看到儿子生还,使他惊喜非常,但这惊喜最终还是未能改写他的命数。他临终之前还称赞湘绮不愧是他罗家的好男儿,有胆色,有担当,无愧于天地和祖先。最后含笑而终。 


        这是一场丑角导演的闹剧,却要无数忠贞义士来陪葬。历史往往就是这么荒诞。 

        湘绮在避祸的时候,改名为士奇。后来科考之时,也是用的这个名字。 

        在魏学洢粗略地讲着这些年的经历的时候,罗湘绮只是在旁边安静地品着茶,既不插话,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张仲允每次望向他的时候,都只看到他低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了小小的阴影。 


        不知道为什么,他越是平静,张仲允的心中越是疼痛,后来简直如锥刺一般。手下意识地紧握成拳,指甲几乎要把手掌刺破。 

        不知不觉之间,已经到了掌灯时分。史可法的夫人,已经准备了一桌酒菜,差人来问要摆在哪里。史家本就朴素,并没有专供饮宴行乐的花厅,这几个人又留恋书房的清净,于是就让把酒菜端来了书房。 


        几杯酒下肚,张仲允发现,刚才一直静坐聆听的史可法,原来竟也十分健谈。不仅健谈,而且观时论事,眼光异常犀利。 

        一般人对搅乱天下的魏忠贤,都是视若豺豹。他却说,魏忠贤到死都只是一个小混混,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反对东林党的人,都拥护他。 

        此言一出,其他三人都放下了杯筷,六双眼睛一起望向他。 

        史可法自己倒若无其事地满饮了一大杯,才继续下去:“当今圣上,当年登基之时,明知阉党祸乱朝政,处置了魏忠贤和客氏之后,却并没有根除阉党余孽,他们中的有些人,至今仍然占据要津,你们说是什么缘故?” 


        张仲允望了望罗湘绮,看对方只是含笑地看着他,于是也微笑了一下接话道:“自然是怕东林势力坐大,酿成党祸,所以才要东林、阉宦与中间的骑墙派,彼此制衡。但这样一来,东林固然不能把持朝政,但党争纷起,三派彼此不容,恐怕党祸更甚。” 


        “着啊!”史可法击掌道:“兄弟年纪虽小,脑筋却清楚得很。来来来。我们满饮此杯。”说着,又浮一大白。其余三人也随之把盏。 

        “东林士人,几十年来,清誉颇盛。无论是开初的邹元标、杨攀龙诸公,还是其后的杨涟,以及在下的恩师左光斗诸先生,文章气节,当世无出其右,在民间更是声誉卓著。但为何东林一旦遭遇厄难,朝中落井下石者有之,隔岸观火者有之,却没有人能挽狂澜于既倒,却是为何?难道只是因为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都是读书人不成?” 


        此言一出,大家具都沉吟不语。 

        史可法顿了一顿,才又接着说道:“东林诸领袖,确实都是清廉忠贞之士。但其下也有不少阳为道学,阴为富贵的伪君子。求功名富贵倒还罢了,但偏偏要打着清廉忠贞的大旗,每日只知高谈阔论,卖弄学问,并不做什么实事。这又倒还罢了,偏偏别人做实事的时候,他们还要在旁边挑三拣四,拿道德气节的名头来压人。空谈误国。这才是东林遭人嫉恨的症结所在。” 


        说罢长叹一声,又饮下一杯酒。 

        罗湘绮慢慢接道:“因此反对东林的,并非都是卑劣之徒,也有清操独立之人。” 

        史可法道:“对啊!反对东林的,也有清操独立的人。而东林之内,除了标榜清操独立,更要求新务实才对。” 

        魏学洢道:“要说务实,士奇最近不就做得很漂亮么?礼部主持的祭祀和各种宫廷庆典当众的漏洞,不就是士奇查出来的吗?这一下可为朝廷节省了不少银子。那礼部侍郎还想还转狡辩。士奇以四品之职与他二品大员当庭抗辩,不卑不亢,直说得他哑口无言。连天子都夸奖士奇好口齿,好才情。” 


        “真的么?”张仲允忙问道。他并不是不信,只是他想象不出平时温文蕴藉的罗湘绮,一旦锋芒毕露之时会是什么样子。 

        “你又是听谁说的。” 罗湘绮摇头叹息,颊边梨窝微现。 

        魏学洢并未出仕,只是在史可法这里做了个书记。但因为是名门之后,本人又才情卓著,所以在东林后辈当众,颇有声望,消息甚是灵通。 

        张仲允心中充满了感慨和向往,忍不住在心中揣摩罗湘绮在殿上慷慨陈词,神采焕发的模样。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在书院里,他总是要仰望着他,追随着他的情形。他并没有注意到,魏学洢在讲这些话时,激赏之后所隐含着的忧虑。 


        罗湘绮所任职的督察院,顾名思义,乃是要监察皇帝和百官的作为的。责任重大,风险也大。八面玲珑的人,能够四面讨好。像罗湘绮这种仗义执言的人,则比普通的官员更容易遭人嫉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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