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的江山，完全变了一个人，工作和生活被搞得糟成一团，似乎是为让大家都知道，他已经变得不可救药，已经不能再指望着他〃做一颗永不生锈的螺丝钉〃了。
在空虚和日渐一日的沉沦中，江山开始不自觉地放纵自己，却于有意无意间又在这小城欠下了一身还不完的情债。
就在民航改制前一年，江山终于踏上了回京之路。他无疑成了失败者，一个无论事业和生活上都暂告幻灭的失意者。只有一个希望还能令他振奋，那就是高考的恢复。他太想上学了，因为在他的生活中，尚未泯灭的惟有对知识的渴求。
正是这种幻灭感，使他在离开西安前没敢再去找他的肖霞。他不知道自己还算个什么。
〃唉！连个追求者都不配了。〃
离去前，他最后望了一眼那纷乱的小火车站，然后痛苦地钻进车厢，孤零零地，朝向记忆中那已经变得模糊的大都会扑了回去。
〃空中客车C310〃不大工夫已经升至万米高空，他摆手谢绝了彬彬有礼的空姐儿微笑着送来的饮品，脑海中依然闭锁在那种时空错乱的回忆里。
〃离别〃，长年不得不痛苦承受的别离，无疑吞噬着人们间一切美好的情感。这个备受老托尔斯泰诅咒的字眼儿，此刻亦如蛆虫般钻嚼着江山那颗可怜的心。
〃唉……旦令此身重度过，唯求半步不离卿。〃
江山在无奈地叹息，也叹息这无奈，因为，他愈加坚信，若非他那时实在无法掌握自身的前途与命运，任何人都不可能夺走他的肖霞。他不知该如何来形容这胸中燃烧的爱，就像是他无法抛弃自己的影子，他认定永远无法从心中离开他的肖霞。
告别朦胧告别朦胧（1）
飞机下降高度转向正北，进入首都机场空中走廊，地面上的景物又迅速变得清晰起来。离开了没几天的北京，已经透过机身上的侧窗，出现在了左侧的地平线上。显然，地面是在刮偏南风，巨大的〃空中客车C310〃四转弯后急剧下降高度，正对18号跑道准备落地。
机翼上的前沿缝翼已打开，后退式襟翼放到了45度。随着耳边传来轮胎与地面刺耳的摩擦声，机翼后缘的减速板、减升板也高高地翘了起来。
反推装置在70海里时解除，客舱中骤然响起的巨大引擎声又骤然消失，不一会儿，便是本次航班的机长与旅客道别的声音传来。
〃该回家了！〃
江山不得不迅速地调整心情，家，毕竟是他此生再也无法割舍的所在。那里，有无法替代的温馨与安定，温馨得使人总会感到懒洋洋的舒适，安定得让人一进家门就再也不打算想什么了。那里，有他可人儿的妻，有他常会引以为荣的女儿。
家中国古人在造字时把它描画为一个养着猪的房舍，刚巧，江山的女儿便是属猪。
家已经成了江山小半辈子的心血和情感肆意流淌的温床，所以，不管怎样，不论发生了什么，他仍然会小心翼翼地保护好这个家。
人们常说，婚姻、家庭是爱情的坟墓，但江山不这样认为，因为，爱一个人可以是那种〃晴空霹雳〃的心血来潮，甚至可以出于一时的冲动和占有欲，可是爱一个家就完全不同了，它需要长期和大量地给予和精心地培育、照料。就像你门前的花园，不照料怎么行！再说，江山对婚姻观念可以说非常的守旧。
结束了初恋和最初的混乱后，他在偶然中找到了他不得不承认非常理想的妻，一个能平静和温馨地白头到老的人。
沿着首都机场环厅长长的步道，就在即将走出通道的半途上，他拨通了肖霞的手机，告诉她，他已经平安到了北京，待安顿好了再和她通话。
听筒那端，肖霞的声音中透出一丝欣慰、一丝依恋、一丝不舍和淡淡的无奈。这使江山感动，也为自己庆幸，因为，迄今为止他所交往过的女人们，大都这么通情达理和善解人意。
时间刚刚近午，江山搭乘〃的士〃从机场赶到了单位。将带回的陕西土特产分赠给同事们，并一直挨到五点钟下班，他才开着他的那辆红色的桑塔纳向中关村驶去。
三环路上的车流一眼望不到头儿，上下六条车道上密密麻麻地拥满了各式车辆，就好像是个流动的停车场。
时代真的不同了，过去骑自行车上班时需要一个小时，现在江山有了自己的汽车，可开着车上下班，一小时竟常常不够用了！
好不容易，江山随着路上一眼望不到头儿的车流磨蹭到了家。就在他将车倒进泊位时，江山注意到，妻子的那辆车上已落满灰尘。
〃看来这几天哪儿都没去，连车都不擦了！〃
他心中叨唠着，也预感到一丝不安。揿响门铃后，江山就听到门廊中传来一阵〃噼噼啪啪〃的小跑声，旋即，房门被打开一条缝，门缝中露出女儿那张红扑扑的圆脸。
〃老爸回来啦！〃
女儿笑着冲里屋喊了声，遂大开房门放他进屋，并一边接过他手中的纸袋，一边把脸贴了过来。
他在女儿的脸上轻轻亲了一下，一只已经变空的左手顺便拍在刚背转身去的女儿屁股上。
〃又光着脚满屋跑，不嫌凉啊！〃
〃Don't打me，不凉嘛！〃
姑娘一边嘴里叫出一句时下高中生又悄然流行起来的〃洋泾浜〃，一边笑着躲开，光着脚〃噼里啪啦〃地跑进门厅，随即端坐在餐桌旁，急不可待地翻看着他纸袋中带给她的各种小礼物。
女儿乳名叫媛媛，一转眼，已长成高中二年级的大姑娘了，将近一米七的个头儿，还单纯得像个小孩子。
媛媛爱玩儿，但似乎不如他小时候玩得入道儿；聪明，却远比他小时还要聪明。当然，女儿童年时就有的许多幽默感他也自叹弗如。比如，女儿寒暑假常会独自在家。一次，他在班儿上打电话，好一会儿女儿的声音才从听筒那端传来。于是他问，你干嘛呢？女儿装着傻说，在接你的电话呀！他又问，那，刚才呢？女儿说，刚才在往电话跟前走呐！然后爷儿俩隔着几十公里的电话线笑了个够。
记得大约是女儿刚上小学三年级不久，江山第一次辅导孩子解应用题时，就于自觉不自觉间将常见应用题的解题技巧、趣味算术和竞赛数学搀杂在一起讲给孩子听。最初，女儿只是笑着听，神态中有好奇，有惊诧，但很少反问。他也吃不准孩子到底听得懂不，便常在关键的地方重复一下，谁知道每次重复没几句姑娘就烦了，催着往下讲。于是，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想起哪儿是哪儿，从高斯的故事与等差数列、韩信点兵和余数问题的推广、抽屉原则的普遍性解题思维、相遇和追及问题中的考试陷阱，直到算术问题的代数解答技巧等等，也算〃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后来实在没的讲了，干脆就找来几本代数书，把自己自学代数的体会告诉女儿，让她有空儿看着玩儿，于是，聊数学变成了超前自修。
成果没多久就显露出来，女儿四年级时头一次参加数学竞赛，没留神就得了区里的预赛头名，若非决赛时竞争对手学校的监考老师有意误导，致使那个考场的同学因为答卷〃不合要求〃全部被取消了决赛成绩，当年区里的数学竞赛状元肯定是女儿的囊中之物。因为那一年的小学部分竞赛是统一命题，女儿在十六道题中解对了十四道题，竟与大她两级的金牌得主相同！
女儿得知结果后委屈得哭了，好长时间提不起精神。
孩子岁数虽小，心计脾气绝不小。
媛媛自从发现了老师中竟有像那一次的监考老师这等卑下的角色，姑娘气得所有比赛都不愿参加了。后来，幸亏区教育局小学数学教育研究办公室奉上级指示，誓夺头年丢掉的全市数学竞赛团体总分第一的荣誉，于是从全区小学校中抽调五十名数学尖子生，结果从她们学校单单把他姑娘拔了去，女儿才又笑了，才又重新把竞赛数学拣了起来，要不，这思想工作江山是根本甭打算做通了。
那时政府还不允许私人购买汽车，私人买辆进口的日本摩托车也刚刚敞开大门，还得搞百多张〃侨汇券〃。
江山凑齐〃侨汇券〃，跑到西单商场地下的侨汇商店弄了辆〃雅玛哈DX100〃型摩托车，每个星期天便都用在陪女儿媛媛身上，不是送女儿去区小教研参加集训，就是抽空拉着姑娘逛公园，以弥补她失去的无数节假日，以使她尽可能地享受到童年的欢乐。
眼看着女儿长大了，跟着他学会了滑冰、游泳、跳舞、弹琴，最重要的是每参加一次数学竞赛都没空手而归。从区里组织的〃四通杯〃、〃智慧杯〃到全市性的〃迎春杯〃，乃至全国性的〃奥林匹克数学竞赛〃、〃华罗庚数学金杯赛〃以及一些国际对抗赛，虽没有问鼎的实力，但一、二、三等奖没少得。刚五年级，两个市重点中学的录取通知书就寄上了门儿。
就在媛媛的老师和同学们都认为她会提前与学校告别时，江山却决定，女儿继续读完小学六年级的全部课程。他的理由说来很简单，女儿还是应该和她同龄的孩子们在一起。虽然功课已经变得可有可无，但坚实的基础，却使姑娘一直上到高中，至少学业上再没让他操过心。
看着别人家的孩子大人为上个好学校着急，江山心中就会油然升起一种自得、骄傲与满足的虚荣。
〃瞧咱家姑娘，几个市重点挑着上！〃
〃瞧咱家姑娘，重点高中都不用考！〃
俗话说女儿生来和爹亲，媛媛和她这老爸尤其亲。小时候亲，挺大了还是亲。
前两年，江山的妻子去欧洲访问工作，家里撂下父女俩，姥姥就说，这孩子从没离过妈，这下子可怜了！可谁知爷儿俩过得别提多惬意。妻从欧洲回来后，本以为姑娘的学习没人督促，成绩肯定会掉下来，可女儿随手把成绩册递上去，拍着已矮了她半头的母亲的肩膀笑着说：
〃小妈妈，你就拿着乐去吧！〃
妻端详着附中那个精致的成绩册，先还强板着脸说有什么可乐的，翻开没看两眼，那嘴就不由咧开，〃然后，就高兴地笑了〃。
这是女儿小学写作文时常用的一句话，开始是妻拿来取笑女儿的，后来沿用至今，已经变成女儿每次期末取笑母亲的保留节目。有时这个〃小妈妈〃尽管会强自忍着，但憋不了多久，反倒会演变成爽朗的大笑
中学七门儿主课，除了语文、历史等文科考试，举凡数、理、化、几何、英语，差不多都能拿满分，搁哪个家长不乐！
可现在，问题反倒出在她这个爸爸身上了。一个鬼知道会有多大问题的问题，因了心血来潮的一趟〃追忆之旅〃，就这么轰然凸现出来。
哎，有什么办法，这就叫命，由不得人，却是人自己惹的，要不佛教两千多年依然盘踞在中国不肯离去，那一个〃因果〃之说便让人由不得不五体投地。即种是〃因〃，必有是〃果〃，万万躲不过的。
思绪如电光火石，纷乱地掠过江山的内心重重封闭的帷幕，可眼前的一切，还要备加小心应付。或许这就是人生总有几多无奈，总有些难以割舍，于是才有徘徊、进退维谷，甚至永远都无法了然不顾的抉择。于是就有了叹息，有了〃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当江山强撑着一脸坦然地踱到门厅中，妻子月彤也恰从厨房走出来，手里端着盘儿刚炒得的菜。
妻那脸上没有笑容，却神情夸张地端详了江山一眼，微一撇嘴道：
〃我还以为你留那儿啦，怎么还回来了！〃
〃不回来我上哪儿去。〃
话说到这份儿上反倒好办，江山一笑释然地将旅行用的小手提箱靠在墙角，话答得也真个坦然。
〃呦，好不容易久别重逢，谁知道呢！〃
〃我知道呀！重逢是重逢，该回家还得回家，要不住哪儿去。〃
〃那就吃饭吧，知道回家就行！〃
草草吃过饭，江山把箱子里的脏衣物掏出来塞进洗衣机，将〃领洁净〃在白衬衣的领口和袖子上抹了一圈儿，再倒上些洗衣粉，选择档放在〃自动洗涤〃上，然后回到门厅考虑怎么与妻好好谈谈这件事。
可妻子月彤收拾完厨房后，已在客厅中的老位置坐定，专心致志地看电视去了。江山料想妻不愿当着孩子谈论这些话题，所以他只好等，等到妻想谈时再说。
看完每天例行的节目，妻子自顾自地倒头就睡。江山躺在自己的床上却难以合眼，只得瞪着幽暗的天花板想心事。想他至今依然弄不明白的人生，想着所有与他有过亲密关系的女人和不远处〃睡〃得一点声息都没有的妻。
告别朦胧告别朦胧（2）
粉碎〃四人帮〃后，政治风波依旧持续着，终于以一场看上去异常平静的大讨论，完成了〃改航〃。而整个民航局也随之产生了一种难以抑制的躁动，于是大家心里很快就都明白了，这种半军不民的情况维持不了多久了。
榆林城中还是没有一丝的改变，除去报纸、广播里各种会议连篇累牍的消息动态，三万人的小城中，人们依然故我地过着节奏缓慢且一年又一年平凡而安稳的日子。远在中央发生的政治风浪与通常差不多，就像是骤起的风暴，刮得远了动静便小了，似这等边荒小镇也就是知道而已，连震惊都谈不上。
北京永远是各种政治风暴的中心，也是大、小道儿消息纷飞的集散地，人们的心态从年复一年的亢奋中慢慢趋于平和，而这小小榆林城里的人们似乎早就累了，麻木了，早就平和得该干嘛干嘛了。
不久前，站长调走了，政委也调走了，把〃扎根航站一辈子〃的誓言，变成了一句留给仍坚持在小站上的人们头脑中偶尔浮现的空洞蛊惑。江山绝望到了极点，只有一天天地靠打麻将打发着漫长的日子。
牌是气象局那位老乡〃文革〃中壮着胆子藏匿下的一副竹背儿骨牌。周末，几个人围一圈儿，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