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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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传- 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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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的命令,兄弟二人很容易便在广州会面而结伴北归。苏子由接到命令调往湖南洞
庭湖边的一个地区。因为那时,苏东坡只是奉令移居到海南岛的对面,离广东还很
远,子由已经立即携眷北归,那时以前,他的家眷一直住在惠州东坡的房子里。等
子由到了汉口附近,正往目的地去的途中,他又升了官,恢复了行动自由。因为在
颖州他有田产,别的孩子也住在那儿,他就回到颖州去了。
    苏东坡和弟弟子由不一样,他费时好久才离开了海南岛。他是等搭福建一只大
船过海,但是空等了些日子,只好和吴复古、儿子过、他的大狗“乌嘴”一齐渡海。
这一群人一齐到雷州去探望秦观,然后吴复古自己离去,飘然不见。苏东坡和吴复
古二人此生足迹遍中国,所不同者,苏东坡是受别人的命令所驱使,而吴复古则完
全听由己意,不受命于他人。回想起来,苏东坡一定很愿和吴复古易地而处。那样,
他会更快乐,更自由。
    苏东坡如今启程北上,我们无须细表。在每一个他所经的城市,都受人招待,
受人欢迎,大可以称之为胜利归来。到每一个地方都有朋友和仰慕他的人包围着他,
引他去游山游庙,请他题字。在接受命令到湖南赴任之后,他就同儿子,也可以说
是长时期的伴侣,从沿海城市廉州北上往梧州,他曾经吩咐孩子们在那里等他。他
到达时,发现儿媳和孙子们还没到。并且贺江水浅,乘船直往北到湖南行船不易。
他决定走一条长而弯曲的路:回广州,再往北过大疫岭,再由江西往西到湖南。这
段旅程要走上半年,但是幸而他不须要走完那条路线。
    十月,他到了广州,又重新和儿孙等团聚。二子苏造已经自北方到此来探望父
亲。苏东坡在诗文中说自觉生活如梦。
    在广州为他设宴者极为繁多。在他居海南之第二年,当时谣传他已死亡。在一
次宴席上,一个朋友向他开玩笑说:“我当时真以为你死了。”
    苏东坡说:“不错,我死了,并且还到了阴曹地府。在阴间路上遇见了章停,
决心又还了阳。”
    这一大家人,有少妇有婴儿,一齐乘船往南雄。还不曾走很远,吴复古及一群
和尚追上了他们,和这位大诗人在船上盘桓了几天。忽然吴复古生了病,不久死去,
就那么简单省事。临死时,苏东坡问有什么嘱托。他微笑一下,闭上了眼。
    在离开广东之前,他接到可以自由居住的消息。在徽宗建中靖国元年(一0 —
一)正月,苏东坡穿越大疫岭,在山北赣县停留了七十天。一大家人在那里等船,
但是好多孩子生病,六个仆人死于瘟疫。在停留的那些日子,只要不忙着题字,他
就给病人看病,给市镇上的人配药。有些朋友常和他在一起,一同计划去游山玩水。
他的行动总是有人探听出来,他们一到目的地,就看到一大堆缕绢和纸,请他在上
面题诗。他欣然应允,因为他喜欢写。等天色渐晚,他要急忙回家时,人只好求他
写几个大字。所有去求他墨宝的人,都称心满意而归。
    五月一日,他到了金陵,他已经写信给至交钱世雄,求他在常州城内为他找房
子住。但是那半年内他所写的那些信,显得他颇为踌躇不定。子由这时已经回到颖
昌的老农庄,而且已然写信要他去同住。但是他却不知如何是好,拿不定主意。他
知道常州地濒太湖,风光甚美,并且他在常州也有田产,是为生活之资。他很愿和
弟弟住在一处,但是弟弟有一大家人,而且家境并不富裕。他不知道该不该带一家
三十口人,子孙仆人等,去加重弟弟的负担。接到信之后,他决定去与弟弟结邻而
居。他在金陵渡江,告诉儿子迈和运到常州去清理家事,然后在仪真相会。他还真
写了公函请求拨四只官船,供一家人往京都方向进发。
    但是,那年正月,皇太后不幸逝世,现在正是五月。一切情形显示政策又要全
复旧观。苏东坡判断恐怕又要有麻烦出现,所以不愿住得近在京辎。他给子由写了
一封长信,把他们不能聚首归咎于天命。他说:“吾其如天何!”情况既然如此,
他自然只好定居在常州。家庭安定之后,他再让迈去任新职,他和另外两个儿子则
在太湖地区的农庄上居住。
    这时,苏东坡在仪真等待孩子们前来相接,他就住在船上。那年夏季突然来临,
而且非常之热。他觉得自己从热带回来,为什么反觉得在中国中部会如此之热。太
阳照在岸边的水上,湿气自河面上升,他觉得十分难过。在六月初三,他得了大概
是阿米巴性的痢疾。他以为自己喝冷水过多(陕冷过度),也可能是一直喝江水的
缘故。第二天早晨,觉得特别软弱无力,乃停止进食。因为他自己是医生,就自己
买了一服药,买黄昏来吃,觉得好得多了。黄香中医认为是很有力的补药,能补血、
补内脏各经,是衰弱病症的好补药,而并不适于专治某一种病。这味药在现代还需
要研究,因为很多现代的中国人天天论碗喝黄香汤,确有益处。
    可是,他的消化系统确是出了毛病,他夜里不能睡。大画家米芾来看他多次。
他身体较好时,二人甚至一同去做东园之游。他在仪真给米芾写的九封信把他的病
描写得很明白。有一次,他这样写:“昨夜通旦不交睫,端坐饱蚊子尔。不知今夕
如何度?”米芾送来一种药,是麦门冬汤。苏东坡一直把米芾当晚辈看,米芾则对
他十分仰望。现在苏东坡读了米芾的一篇赋之后,他预言米芾的名声已经屹立不摇,
虽然二十年相交,对他所知,实嫌不足。苏东坡的病,时而觉得好些,时而觉得软
弱疲乏。他的生命力受到了破坏,不是皇帝,也不是章淳,而大概是阿米巴菌。河
边的湿潮气闷很难受,他让船移到转为凉爽的地方。
    六月十一日,他向米芾告别,十二日过江往靖江去。在这个地区,他特别受人
欢迎。到此等于还乡。诗人已自海外归来,即将到达的消息,立刻传开。百姓有数
千之众,立在江边,打算一看这位名人的丰采。一般都传说他要做中枢要员,执掌
朝政。
    他堂妹的坟墓就在靖江,她儿子柳阂现在城内。六月十二日,甚至他身体疲弱
之下,他仍然和三个儿子、一侄子,去到堂妹及其丈夫墓前祭祖。他第二次为亡者
写祭文。可能是为堂妹写了一篇,另为堂妹夫写了一篇,不过从内容上看不太清楚,
不敢确信。第一篇《祭柳仲远文》,先提到的是他妻子堂妹,然后才说:“结哦仲
远,孝友恭温。”第二篇祭文更为真情流露,其中文句有:
    我厄于南,天降罪戾。方之古人,百死有溢。天不我亡,亡其朋戚。如柳氏妹,
夫妇连壁,云何两逝,不愁遗一。我归自南,宿草再易。哭堕其目,泉壤用尺。闽
也有立,气贯金石。我穷且老,似舅何益……
    第二天,客人去看他,发现他侧身面壁而卧,硬咽抽搐,竟至不能起床接待他
们。来访的客人之中有已故的宰相苏颂之子,以为苏东坡是为他的亡父而哭。苏颂
亡时年八十二岁。苏颂家虽然与苏东坡同姓,却不是同一省籍。苏东坡与苏颂相识,
已有三四十年,但是若说他听他老友之死会伤心到如此程度,实难令人相信。并且,
在前一天,苏东坡听到他死的消息时,也没亲自到墓前去祭奠,只是派长子苏迈去
过。他这种悲伤的原因,我相信,必须从上面引证的祭文里去看。
    在当地的文人不能见到苏东坡的,其中有章停的长子章援。因为苏东坡病重,
谢绝见许多客人。章停一年以前也贬到雷州半岛去了,儿子正在前去探望他父亲的
途中。当年苏东坡为主考官时,他曾亲自以第一名取了章援。所以章援,按一般习
惯上说,应当算是苏东坡的门生。那是大概九年以前的事。章授知道他父亲对苏东
坡的所做所为,也知道苏东坡这种人物随时有再度当权的可能,所以他给苏东坡写
了一封长七百字的信。这封信当然很难措词。他说出不敢登门拜访的理由,并且很
坦白的说是因为他父亲的缘故,他曾踌躇再三。他很委婉的提到苏东坡若有辅佐君
王之时,一言之微,足以决定别人的命运。章授深怕苏东坡会以他父亲当年施之苏
东坡者,再施之于他父亲。他盼望能见苏东坡一面,或者得他一言,以知其态度。
    章援若是以为苏东坡会向他父亲寻仇,他就大谬不然了。苏东坡在遇赦北归的
路上,就听到章停被放逐的消息。有一个人叫黄实,与苏章两家都有亲戚关系。他
是章淳的女婿,同时又是苏子由第三个儿子的岳父。苏东坡听到章停被贬滴的消息,
他写信对黄实说:“子厚得雷,为之惊叹弥日。海康地虽远,无甚瘴。舍弟居之一
年,甚安稳。望以此开譬大夫人也。”他给章援的回信如下:
    某与丞相定交四十余年,虽中间出处稍异,交情因无所增损也。闻其高年寄迹
海隅,此怀可知。但已往者更说何益?惟论其未然者而已。主上至仁至信,草木豚
鱼所知。建中靖国之意可恃以安。所云穆卜反复究绎,必是误听。纷纷见及已多矣,
得安此行为幸。见今病状,死生未可必。自半月来食米不半合,见食却饱。今且连
归毗陵,聊自想我里。庶几少休,不即死。书至此,困惫放笔,太息而已。(—一
0 一年)六月十四日。
    圣法兰济,也是生在那同一世纪的伟大人道主义者,他若看了这封信,一定会
频频点头赞叹。这一封信,连同他以前给朱寿昌反对杀婴恶俗的那一封信,还有他
元佑七年(一0 九二)给皇太后上书求宽免贫民欠债的那一封信,可以算做苏东坡
写的三大人道精神的文献。
    在六月十五,他沿运河继续自靖江北归常州家园。他万劫归来的消息引起了轰
动,沿路在运河两岸,老百姓表示发乎真诚的欢迎。他体力较佳,已然能在船里坐
起, 头戴小帽, 身着长袍,在炎热的夏天,两臂外露。他转身向船上别的人说:
“这样欢迎,折煞人也!”
    航程很短,不久到了常州,住进东门附近好友钱世雄给他租的一栋房子。他要
做的第一件事,是向皇帝上表请求允许完全退隐林下。宋朝官员的退休制度是,朝
廷将退休的官员任命为寺院的管理人,处于一种半退休状态。苏东坡现在被任命为
故乡四川省一个寺院的管理人,管理庙产。当时有一种迷信,官员若有重病,辞去
官职,有助于病的痊愈,也能延年益寿。意思是在上天看来,做官和抢劫人民原是
一而二,二而一的。辞官不做就犹如向神许愿不再为恶之意。苏东坡说他也闻有此
说,愿意一试。
    回到常州之后,他的病还是缠绵不愈。一直没有胃口,一个月光景,始终倒在
床上。他预感大去之期已不远。在家人侍奉之下,好友钱世雄几乎每隔一天就去看
他。他在南方时,钱世雄不断写信捎药物给他。每逢苏东坡觉得稍好一些,他就让
儿子过写个便条去请钱世雄来闲谈。一天,钱世雄到时,发现苏东坡已不能坐起来。
    苏东坡说:“我得由南方迢迢万里,生还中土,十分高兴。心里难过的是,归
来之后,始终没看见子由。在雷州海边分手后,就一直没得再见一面。”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我在海外,完成了《论语》、《尚书》、《易经》三
书的注解,我想以此三本书托付你。把稿本妥为收藏,不要让人看到。三十年之后,
会很受人重视。”
    然后想打开箱子,但是找不到锁匙。钱世雄安慰他说,他的病会好,一时不用
急。在那一个月里,钱世雄常去探望。苏东坡最初与最后的喜悦,都是在写作上。
他把在南方所写的诗文拿给钱世雄看时,两目炯炯有神,似乎忘了一切。有几天,
他还能写些小文札记题跋等,其中一篇是《桂酒颂》,他把这一篇送给钱世雄,知
道他的好友会细心珍藏的。
    七月十五,他的病况恶化。夜里发高烧,第二天早晨牙根出血,觉得身体特别
软弱。他分析症状,相信他的病是来自“热毒”,即一般所谓传染病。他相信只有
让病毒力尽自消,别无办法,用各种药进去干涉是没用的。他拒绝吃饭,只喝人参、
麦门冬、获菩熬成的浓汤,感觉到口渴,就饮下少许。他写信给钱世雄说:“庄生
闻在有天下,未闻治天下也。如此而不愈则天也,非吾过矣。”钱世雄给苏东坡几
种据说颇有奇效的药,但是苏东坡拒不肯服。
    七月十八,苏东坡把三个儿子叫到床前说:“我平生未尝为恶,自信不会进地
狱。”他告诉他们不用担心,嘱咐他们说:子由要给他写墓志铭,他要与妻子合葬
在子由家附近的嵩山山麓。几天之后,他似乎有点起色,教两个小儿子扶他由床上
坐起,扶着走了几步。但是觉得不能久坐。
    七月二十五日,康复已然绝望,他在杭州期间的老友之一维琳方丈,前来探望,
一直陪伴着他。虽然苏东坡不能坐起来,他愿让方丈在他屋里,以便说话。二十六
日,他写了最后一首诗。方丈一直和他谈论今生与来生,劝他念几首谒语。苏东坡
笑了笑,他曾读过高僧传,知道他们都已死了。
    他说:“鸠摩罗什呢?他也死了,是不是?”鸠摩罗什为印度高僧,在汉末来
中国,独力将印度佛经三百卷左右译成中文。一般人相信他是奠定大乘佛法的高僧,
中国和日本的佛法即属于此一派。鸠摩罗什行将去世之时,有几个由天竺同来的僧
友,正在替他念梵文咒语。纵然这样念,但是鸠摩罗什病况转恶,不久死去。苏东
坡在二十四史中的《后秦书》中,读过他的传,还依然记得。
    七月二十八日,他迅速衰弱下去,呼吸已觉气短。根据风俗,家人要在他鼻尖
上放一块棉花,好容易看他的呼吸。这时全家都在屋里。方丈走得靠他很近,向他
耳朵里说:“现在,要想来生!”
    苏东坡轻声说:“西天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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