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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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传- 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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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椰子林。当地的居民,尤其是那些穷读书人的子弟,来亲自动手帮助他盖房子。
那是一栋简陋的房子,面积是五间大,但大概只盖了三间。他名此新居“槟榔庵”。
房后就是槟榔林。夜里躺在床上,能听见黎民猎鹿的声音,鹿在那个地区为数甚多。
有时早晨有猎人叩门。以鹿肉相赠。在五月他给朋友写信说:“初至做官屋数椽,
近复遭迫逐。不免买地结茅,仅免露处。而囊为一空。困厄之中,何所不有?置之
不足道,聊为一笑而已。”
    苏东坡很少恨别人,但他至少不喜爱董必。他必须向把自己赶出屋去的这个朝
廷官员开个玩笑。“必”字在中文其音同鳖。他写了一篇寓言,最后提到鳖相公。
有一次,东坡喝醉,这篇故事就这样开始。有鱼头水怪奉龙王之命,前来把东坡拉
往海中。他去时身穿道袍,头戴黄帽,足登道履,不久便觉行于水下。忽然雷声隆
隆,海水沸腾。突然强光一闪,他发现自己已经站在水晶宫中。像普通所说的龙宫
一样,龙宫中有好多珠宝、珊瑚、玛消,其它宝石等物,真是精工点缀,琳琅满目。
不久,龙王盛装而出,二宫女随侍。苏东坡问有何吩咐。不久,龙后自屏风后出来,
递给他一块绢,有十尺长,求他在上面写诗一首。对苏东坡而言,再没有比作诗容
易的事。他在绢上画了水国风光和水晶宫的霞光瑞气。他写完诗,各水中精灵都围
着看。虾兵蟹将莫不赞美连声。鳖相公当时也在。他迈步走出,向龙王指出东坡诗
内有一个字,是龙王的名字,应当避圣讳。龙王一听,对苏东坡大怒。苏东坡退而
叹曰:“到处被鳖相公厮坏!”
    苏东坡写了三四个寓言故事,但是中国文人写的想象故事,直到宋时代才真有
发展,苏东坡写的也和唐宋寓言作家一样,都是明显的道德教条加上微薄的一点想
象而已。
    在他自己盖了几间陋室之后的两年半期间,他过的倒是轻松自在的日子,只是
一贫如洗而已。他有两个颇不俗气的朋友,一个是为他转信的广州道士何德顺,另
一个是供给他食物、药物、米、咸菜的谦逊读书人。夏天的热带海岛上,因为潮湿
的缘故,人是很受煎熬。苏东坡只有静坐在椰子林中,一天一天的数,直到秋季来
临为止。秋季多雨,因为风雨大多,自广州福建来的船只都已停航。食粮不继,连
稻米都不可得。苏东坡真个一筹莫展。在哲宗元符元年(一0 九八)冬天,他给朋
友写信说他和儿子“相对如两苦行僧尔。”那年冬天,一点食物接济也没有,父子
二人直有饥饿之虞。他又采用煮青菜的老办法,开始煮苍耳为食。
    他曾在杂记中写食阳光止饿办法,不知是否认真还是俚戏。人人知道,道家要
决心脱离此一世界时,往往忍饥不食而自行饿死。苏东坡在杂记《辟谷之法》中说
了一个故事。他说洛阳有一人,一次坠入深坑。其中有蛇有青蛙。那个人注意到,
在黎明之时,这等动物都将头转向从缝隙中射的太阳光,而且好像将阳光吞食下去。
此人既饥饿又好奇,也试着模仿动物吞食阳光的动作,饥饿之感竟尔消失。后来此
人遇救,竟不再知饥饿为何事。苏东坡说:“此法甚易知易行,然天下莫能知,知
者莫能行者何?则虚一而静者世无有也。元符二年,倪耳米贵,吾方有绝食之忧,
欲与过行此法,故书以授。四月十九日记。”
    实际上,苏东坡不必挨饿,他的好朋友好邻居也不会让他挨饿,他似乎是过得
满轻松。有一天,他在头上顶着一个大西瓜,在田地里边唱边走时,一个七十多岁
的老太婆向他说:“翰林大人,你过去在朝当大官,现在想来,是不是像一场春梦?”
此后苏东坡就称她“春梦婆”。他有时在朋友家遇到下雨,就借那家庄稼汉的斗笠
蓑衣木屐,在泥水路上溅泥淌水而归。狗见而吠,邻人大笑吼叫。他一遇有机会,
还继续用下漫步的老习惯。有时他和儿子到六里以外西北海边,那里有一块巨大的
岩石,像一个和尚面海而望。好多船在那里失事,本地人就说那块岩石有什么灵异。
那块岩石下面,长了许多荔枝橘子树。在那里正好摘水果吃。但是倘若有人打算摘
得吃不了,要带着走,立刻就风涛大作。
    苏东坡一向对僧人很厚道,但是他不喜欢信州一带的和尚,因为他们有妻子,
并且和别的女人有暧昧情事。住在增州时,他曾写文章讽刺此事。那篇文章的题目
是《记处于再生事》。据说是真有其人。那篇文章如下:
    予在增耳,闻城西民处于病死两日复生。予与进士何畏往见其父问死生状。云
初昏若有人引去至官府。帘下有言:“此误追。”庭下一吏云:“此无罪,当放还”。
见狱在地窟,现隧而出,入系者皆僧人,僧居十之六七。有一担身皆黄毛如驴马,
械而坐。处子识之,盖增僧之室也。日:“吾坐用檀越钱物,已三易毛矣。”又一
僧亦处于邻里,死二年矣。其家方大祥,有人持盘飨及数千钱付某僧。僧得钱分数
百遣门者,乃持饭入门,系者皆争取其饭,僧所食无几。又一僧至,见者皆擎膝作
礼。僧日:“此女可差人送还。”送者以手掌墙壁便过,复见一河,有舟便登之,
进者以手推之,舟跃,处子惊而寐。是僧岂所谓地藏菩萨者也?书之以为世戒。
    这几年,过是父亲时刻不离的伴侣。据苏东坡说,像过那样好儿子实在是至矣
尽矣,蔑以加矣。他不但做一切家中琐事,也是父亲的好秘书。在如此高明的父亲
指导之下,过很快便成了诗人画家。在苏东坡的三个儿子之中,过成了一个有相当
地位的文学家,他的作品已然流传到今日。他遵守父命,受了父亲当年在祖父教导
下的教育。他有一次将唐书抄写一遍,藉资记忆。此后,又抄写汉书。苏东坡博闻
强记,他把读过的这些古史每一行都记得。有时他倚在躺椅上听儿子诵读这些书,
偶尔会指出某些古代文人生平的相似细节,而评论之。
    他们颇以无好笔好纸为苦,但仅以手中所有的纸笔,过也学着画些竹石冬景。
大概二十年后,过到京都游历,在一座寺院里小停,几个宫廷中的兵卒忽然到来,
抬着一顶小轿,要他进宫陛见徽宗皇帝。苏过完全不知是何缘故,只得遵命。一进
轿,轿帘子即刻放下,所以他看不见是往何处去。轿上无顶,有人持一大阳伞遮盖。
他觉得走得很快,大概过了四五里,到了一个地方。他走出轿来,见自己立在走廊
之下,有人过来引他到一座极美的大殿。他一进去,看见皇帝坐在里面,身穿黄袍,
头戴镶有绿玉的帽子。皇帝周围有一群宫女环绕,穿得极为艳丽。他觉得那样美的
宫女为数不少,但是不敢抬头看。当时虽然是六月,殿中极为清凉。屋里有巨大冰
块堆积,点燃的妙香气味弥漫在空气之中。他想自己必是在一座宫殿里。施礼问安
毕,皇帝对他说:“我听说你是苏轼之子,善绘岩石。这是一座新殿,我希望你在
墙壁上绘画,因此请你前来。”苏过倒吸了一口气。徽宗自己就是一位大画家,他
的作品至今仍在。苏过再拜之后,开始在墙壁上作画,这时皇帝离座下来,站着看
他动手。画完之后,皇帝再三赞美。告诉宫女送苏过美酒一杯,还有好多珍贵礼品。
苏过自御前退出之后,又在走廊之下乘轿出宫,在路上仍然轿帘低垂。到家之后,
刚才的经历,恍愧如梦。
    岛上难得好墨,苏东坡自己试制。苏过后来说他父亲险些把房子烧掉。这个故
事与杭州一名制墨专家有关系。这家制墨人所卖的墨价高出别家两三倍,他说他是
在海南岛跟苏东坡学的制墨秘法。有些文人向苏过打听他父亲制墨的方法。苏过笑
道:“家父并无何制墨秘诀。在海南岛无事时,以此为消遣而已。一天,名制墨家
潘衡来访,家父即开始和他在一间小屋里制墨。烧松脂制黑烟灰。到半夜,那间屋
子起了火,差点儿把房子烧掉。第二天,我们从焦黑的残物中弄到几两黑烟灰。但
是我们没有胶,父亲就用牛皮胶和黑烟灰混合起来。但是凝固不好,我们只得到几
十条像手指头大的墨。父亲大笑一阵。不久潘先生走了。”不过,在苏过叙述这件
往事时,潘衡这家商店的墨已经很好了。显然是他从别人学得的制墨秘诀,而不是
跟苏东坡学的,而只是藉苏东坡的名气卖墨而已。
    现在苏东坡空闲无事,却养成到乡野采药的习惯,并考订药的种类。他考订出
来一种药草,在古医书上是用别的名字提到过,别人从未找到,而他发现了,自然
十分得意。在他写的各医学笔记中,有一种药可以一提,那就是用等麻治风湿的办
法,尊麻含有尊麻素和黄体素,像毒藤一样,皮肤碰到就肿疼。他说把尊麻敷在风
湿初起的关节上,浑身其他关节的疼痛都可以停止。他还深信苍耳的功用。苍耳极
为普通,各处都长,毫无害处,吃多久都可以,怎么吃法亦无不可。(此种植物含
有脂肪,少量树脂,维他命C 和苍耳酷。)他告诉人把此植物制成白粉末的办法。
方法是,在文火上,把此种植物的叶子灰,加热约二十四小时,即可。此白色粉末,
若内服,能使皮肤软滑如玉。他还有些笔记提到蔓菩、芦能和苦劳。他称这些东西
是“葛天氏之民”的美食,营养高,味道好。
    除去忙这些事之外,他还在儿子帮助下,整理条记文稿,成了《东坡志林》。
过去他和弟弟子由分别为五经作注。他担任两部。在黄州滴居时,他已经注完《易
经》和《论语》。现在在海南,他注完了《尚书》。最为了不起的是他的和陶诗一
百二十四首。他在颖州时就开始此项工作,因为当时在被迫之下,度田园生活,他
觉得自己的生活与陶潜当年的生活,可谓无独有偶,完全相似,他又极其仰慕陶潜。
离开惠州之时,他已经写了一百零九首,还只剩下最后十五首没有和,这十五首是
在海南岛完成的。他要子由给这些诗写一篇序言,在信里说:“然吾与渊明,岂独
好其诗也哉!如其为人,实有感焉。纠他觉得他与陶潜的为人也颇相似,许多仰慕
苏东坡的人,当必有同感。


第二十八章  终了
    哲宗在元符三年正月去世,享年二十四岁,留在身后的是一代死亡、颓丧、疲
惫的文臣学者。他父亲神宗有子十四人,他只有一子,乃“刘美人”所生,亦在幼
年夭折。他弟弟继位,是为徽宗。徽宗身后遗有儿子三十一人、几幅名画、一个混
乱的国家。他兄长所开始的,徽宗给做了结束。他还是任用那些人,遵行那些政策。
王安石的国有资本主义,现在和神宗当政时期相提并论,和“祖制”的神圣不可侵
犯一词,使人敬而生畏。在丰裕国库的方法,在与北方民族兵戎相见两事上,徽宗
也步王安石的后尘。集中财富于国库、于皇家,也许这个政策是为帝王者无法割爱
的吧。但是实行此一政策的皇帝,必须付出其代价。在徽宗,那代价是丢弃王位,
国都沦陷,是在俘虏中死于敌方。徽宗能画美丽的花鸟,交颈的鸳鸯,但是每一个
帝王,只要能忍心对老百姓施虐政而为自己建筑琼楼玉宇园围亭台,则未有不失其
王位者。
    徽宗登基之时,国家之组织已烂,国家之元气已衰。有品有才有德之人,乃文
明社会产生之瑰宝,要假以长久之时日方能生长成熟。司马光、欧阳修、范纯仁、
吕公著那一代,已是往者已矣。那一代的人才,或已惩处,或已流放,或因病因老
而死,或遭谋害而亡。清议批评,至大至刚的思想与文章,那种气氛已然室塞,一
切政治生活全已污染腐坏。苏东坡及其门人学士为理想而从政之心,因遭逢迫害过
深,已不复再存其壮志雄心,尤其是当时政治的歪风仍与他们的浩然正气相左。凭
皇帝一道圣旨,朝中即可立即出现一代新的正直博学勇敢无畏的儒臣,那可真是难
矣哉。若使一个享有政权滋味八年之久的一个大帮派轻易放下政权,那也是所望过
奢了。
    不过,苏东坡是暂时有好运来临。因为在元符三年(—一00)前半年,朝廷要
由神宗之后,新皇太后摄政。那年四月,所有元佑老臣一律赦罪,虽然她在七月还
政于其子,直到次年正月她去世之前,她却始终保有强大的力量保护元佑诸臣。在
她在世之日,遭放逐的儒臣,都蒙赦罪,或予升迁,或至少得到完全的行动自由。
神宗的这位皇后,就像她的婆婆一样,天性就能辨别人的善恶,这一点远胜过她的
儿子,而且在女性单纯的智慧上,也更有知人之明。批评家和历史家,沉迷于精炼
的词句、抽象的特点,而不能自拔,精研一代的政治与问题入而不能出,有时反而
会忘记在对人终极的判断上,我们仍然逃不出两个基本的形容词“好”与“坏”。
在总论一个人的事业人品时,他所能祈求得到的最高的那些赞美词里,“好人”一
词,终居其一。苏东坡所曾服侍的几位太后,似乎从未在朝廷大臣和政治之中涉及
甚深。当然,章停是个坚强有力的人,吕惠卿能言善辩,蔡京有精力有才干,但是
皇太后现在只把他们归入“坏人”之列。
    在五月,那个时代的闲云野鹤式的人物吴复古,又出现了,把苏东坡遇赦的喜
信告诉他,并告诉他要调到雷州半岛西边的一县去。这消息不久就由秦观的来信证
实,秦观是谪居雷州,刚刚接到特赦令。
    由现在起,苏东坡又要飘泊无定了。他渡海到了雷州以后,刚到了一个月,他
接到命令要他去住在永州(今湖南零陵)。为了到永州,徒然改变路线,还在到永
州的半途中,他终于接到可以随意到处居住的命令。他若一开始就得到可以自由定
居的命令,兄弟二人很容易便在广州会面而结伴北归。苏子由接到命令调往湖南洞
庭湖边的一个地区。因为那时,苏东坡只是奉令移居到海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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