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78-隐形伴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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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78-隐形伴侣-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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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对于铁路的经验,无论实践还是理论,都实在已经积累得丰富又丰富。    
    成绩是主要的。俩人的全部积蓄,六十六元八毛五分,统共只花去了十几块。路已走了一大半。在沧州曾被轰下去一次,现在却快到达济南。肖潇对这样的旅行开始感到兴奋和入迷,在这循环往复、锲而不舍的车轮声中,她体会到一种智慧较量的乐趣,很像一场蒙眼的游戏。她觉得她面对的是一个很大又很疏松的东西。乘警气势汹汹地出现在任何一段线路、任何一辆列车上。但铁轨上的每一颗道钉却似乎都在松动,每一个人都从轮子下钻过来,又钻过去……四处是网,网上又四处是洞……    
    陈旭告诉她说,济南车站很乱,我们可以说是在禹城上的车,补一张六毛钱的票出站,管保没事。只要你心里以为真的,它就成真的了……    
    肖潇有点心跳。    
    反正谁也不认识。抓住了,也还是不认识。连你也不认识自己,只要下了火车,到了目的地,你便是原来那个你呀。    
    出口处旁边一个门上贴着一张白纸,大字很醒目,写着:补票处。    
    许多戴红袖标的人和不戴红袖标的人在门里进进出出。经过这个门出站的人,似乎并不比经过剪票口出站的少。    
    他们走进去。她的头皮有些发紧,绷硬起来。屋子里烟雾腾腾,一张大桌子,许多人排着队,队移得挺快,好像或多或少补一张票,就万事大吉了。    
    终于有人问:“哪来?”    
    “禹城。”陈旭用一种可以称作是山东口音的话回答。    
    “哪?”又问一句,“大点声。”    
    肖潇看见一个穿汗背心的山东大汉,板刷眉、蒜鼻头,身子圆鼓得像个塔头墩子,更像个卖肉的。    
    “禹城。”陈旭又说一遍。那山东味,有点不自信,变调了,滑到一边儿去。    
    那大汉眨眨眼,眉间挤出一团疑云,狡黠地笑了笑。    
    “干啥去?”    
    “青年点儿。”    
    “家住济南?”    
    “嗯,不,还往南……”陈旭答单词,单词里蹿出一股东北味。那山东话的抑扬顿挫,锤炼了几千年,单是一句“俺爸嘞——”就够学上十天半月的。“青年点儿”那么好呆的?再往下,山穷水尽了。    
    那大汉沉甸甸往椅背上一靠,椅子发出轧轧响声,他挥挥手说:“一边儿等着去——下一个!”好可恶的山东大汉。    
    扛着面袋的,拖着娃娃的,一个个减少。一个穿蓝铁路制服的女人在打算盘,把百十个车轮子,在手指下随意调拨着,便拨出了威严和权力……    
    那大汉终于把头转过来,抹着脖颈的汗,口气和缓了些,问:    
    “知青儿?”    
    “知青!”陈旭索性恢复了南腔,一副横竖横的样子。    
    “没票,可要从头上补起哩。”大汉笑了笑。    
    “你知我们从哪来?”    
    “知道。俺会知不道?黑龙江的南娃娃,回上海探家去,不是?”    
    肖潇很吃惊,又生气,为他揭穿一个重大的谋划,就像大人轻而易举识破孩子的把戏一样……    
    “补票吧。”他说。    
    陈旭沉吟片刻,答道:“没钱。”    
    “没钱跑出来做甚?不好好干活儿,叫农民养活着?哎,把钱交出来,知青那点道道俺全明白了,藏在肥皂盒里、牙膏皮儿里、雪花膏里、笔记本儿里……快点吧!”    
    ——原来,逃票的人,都把钱放在这么秘密的地方。像做地下工作、传递情报一样。肖潇恍然大悟。世界各地的人也许都逃票,还具有一点国际主义色彩也说不定。    
    “你们要不补票,就关到那里头去!”打算盘的女人抬起头来,冲着窗外努努嘴。    
    收容所。一阵臭气袭来。她恶心。    
    大汉用手指关节敲敲桌子:“要再不自觉,俺们可要搜身,这是制度。”    
    有人在身后插话说:“哎,站长,他们是知青。”    
    好像对知青应该有一点特殊的政策。    
    肖潇便觉得委屈,她恨这个站长——不信你家就没有知青?连点儿同情心……    
    陈旭紧紧按着书包,额上的青筋突突地跳。    
    肖潇看了一眼那女人,心里哆嗦了一下。纱厂的拿摩温?她害怕她的手碰到她的身体,害怕……    
    陈旭突然把书包往桌上一扣,大吼一声:“给你们!”    
    汗衫、裤衩、衬衣,牙杯、牙刷、毛巾,笔记本、墨镜、《火车时刻表》、蓝格子塑料钱包……    
    都在这里了,都给你们了。我们仅有的财产。好像少了二十块钱?哪去了?火车,你这个吸血鬼!    
    “一共是三十六块八毛。”那大汉满意地点点头,“这就对了,哈,你们去哪儿?”    
    “杭州!”他应该说广州、柳州,越远越好。


《隐形伴侣》 一严酷和残忍(1)

    山东大汉把那堆票子翻来覆去地拨拉了一阵,脸上的肌肉蜷拢来,卷起了刚才的严酷和残忍,露出几道和蔼可亲的微笑,对那女人说:    
    “给他们好好算算账。替他们买两张济南去杭州的慢车票,再留块把饭钱,剩下的,往北能补多少就补多少……”    
    肖潇以为自己听错了。她看见陈旭也愣在那里。    
    那女人噼里啪啦一阵算盘,嗓子眼拉响一阵警笛,“济南到杭州,一张十六块六,两张三十三块二,给他们留两块钱吃饭,还剩一块六,就能补从禹城到济南的。”    
    站长迟疑一下,转过身,抬起沉甸甸的眼皮问:“再没有了吗?”    
    “就这些,你们看着办吧!”陈旭忽又傲慢起来,“再不,喏,这里!”他拍拍自己的屁股,“这后头还有一只袋袋,你们忘记搜查啦!”    
    站长生气了,为着这样快的忘恩负义。    
    “扣他们四角手续费!剩下的,从泊镇起补,补到她娘的苏州,十五块六毛一张票,留三元八,让他们坐船去!”    
    高度精确。相加总数仍是三十六块八毛。    
    胖站长喉咙里咕噜噜响了一阵,疲倦的三角眉毛沉重地耷拉下来,椅子轧轧,他站起来,叹口气,背着手,走出去了——像沿途所有的站长那么威严不可一世,也像沿途所有的站长那样,马马虎虎,又煞费苦心……    
    “这个站长……真好,”肖潇和陈旭走到车站外的广场上,惊魂未定,感慨非常,“就是太凶了……”    
    “其实,他们也不会搜身的,不过吓吓我们而已。”陈旭反复看着手里的两张车票,一脸事后的精明。    
    “万一搜呢?我不愿意……像包身工……”她辩解,又想起一点事,“钱数好像少了?”    
    陈旭得意地眨眨眼,低声说:“幸亏我昨天晚上拿出了二十块,藏在我鞋垫子底下了。鞋子臭烘烘的,哈,怎么样?”    
    他们站在肮脏的广场一角,既无比欣喜和轻松,又莫名其妙和沮丧。他们好像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肖潇甚至觉得那个站长的行为不可思议——他使他们几乎囊空如洗,却给了他们两张到达终点的票。他像个校长?班主任?舅舅?现在,除去已经历险过的五分之三路程,加上这一张余下的五分之二路程的车票,这次危险又奇特的旅行,已经等于胜利,等于成功了!    
    她竟暗暗地遗憾起来,她发现自己原来并不希望这么轻而易举就结束的呀。    
    而且她发现,手里有一张票,等火车、坐火车,竟是很乏味的……    
    她在搭积木,积木的形状很古怪,搭了这块那块又掉下来了……    
    爸爸带着她走进一间白色的房子,里面有一张床,妈妈穿着条条的衣服躺在床上,爸爸把一篓橘子放在妈妈床头,妈妈胳膊上插着针,针的一头连着一只盐水瓶。妈妈问爸爸:你脸怎么那么红?爸爸嘴里含着一只体温计,摇摇头不说话。她回答说:爸爸热出汗了。妈妈瞪她一眼:爸爸发烧了。她大声说:是爸爸让我这么说的。    
    …………    
    她在操场上踢毽子,楼上的铜铜在一棵树下,用弹弓打麻雀。她帮他捡石子。他打一枪麻雀就飞了,又打一枪,麻雀又飞了。当啷——教室的玻璃张开了大嘴,飞出那么多麻雀——玻璃碎了。门房老头抓住铜铜的衣领,要他赔玻璃,铜铜哭了,他没有钱,只有一把弹弓。肖潇跑回家对外婆说:老师要我们一个人交两毛钱看电影。昨天不是给你了?我丢了。    
    她又搭积木,搭了一列火车,火车好长好长,每个轮子却是一颗算盘珠子。火车在一条河里开,河水是淡绿色的,清澈见底,成群的小鱼游来游去吐泡泡。河岸上长一片密密的白桦树,却结着一串串紫色的桑葚。河道弯弯的,铺满绿色的水草,草尖上开着一朵朵金色的小花,草叶下挂着一只只水红菱……    
    她跳下河去游泳,看见水里自己的影子,舌头变成了土黄色。舌头不是粉红的嘛。她想,自己的舌头什么时候换了一条呢?她想去找自己的舌头。    
    她游了好久,游过一片冰山,她看见冰山上有一块粉红色的湿印,可是没有舌头。她游过一块黑色的沼泽,沼泽地上也有一块舌尖的湿印,却没有舌头。她望见一座破庙,陈旭站在岸上招手。她和他走进庙里去,却让一个老太婆拦住了。老太婆抱一大堆草纸,硬要塞给她一张,又伸出一只手指,晃晃说:这是厕所,一分!陈旭把草纸还给她,说:我们没钱!老太婆追上来,把住了厕所门,不让她进去,说:不买也要一分!她只好把所有的衣裳都翻过来,给老太婆看,证明她确实一分钱也没有。    
    老太婆哭起来:你们就帮帮忙,可怜可怜我孤老太婆,我儿子插队,月月倒挂,我还要养他,一分铜钿买几粒谷子——    
    她鼻子酸酸。但她真的没有钞票。这一分钱,对于她们双方都很要紧。    
    老太婆说:你不会到钱塘江里去摸?钱塘江钱塘江,江里都是钱……    
    她就到钱塘江里摸钱。她从来不知道钱竟是这样不可缺少。她摸到一只田螺,又摸到一根藕,最后摸到一个滑溜溜的东西,举出水一看是一条金鱼。    
    金鱼苦苦哀求:老爹爹,放了我吧,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她说:不是老爹爹,是老婆婆。    
    金鱼搬来一架机器,用尾巴一扫,机器开动起来,掉出来那么多火车票,像一列长长的火车。她抬头一看,金鱼头上长一脸大胡子,甩甩尾巴游走了。    
    她抓着一大把火车票,从这节车厢跑到另一节车厢,每个车厢门口都收票。票收去了她才发现那竟是自己的舌头。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有那么多舌头,舌头像铜板一样当当响。她从来没发现自己原来这样喜欢钞票的。    
    她累极了,火车在下坡,像一只只叠在一起的松松垮垮的火柴盒。火车冲下去,撞上一个煤堆,散架了,翻身了,变一堆泡沫,一堆碎片,一堆浪花……    
    口水从腮上一直淌到耳根。书包湿了。    
    一觉竟睡了三个小时,一路上,还没睡得这么踏实、这么长久过。    
    是知了叫吗?远远的,望见了拱形石桥,带篷篷的水泥船……过了长江啦,那绿莹莹的竹林……    
    时间竟然又像铁轨,像车轮,把相隔遥远的距离,一点点缩短、浓缩了。一个梦,从江北到了江南……    
     石板路。一副未上漆的旧木桶,晃晃悠悠,洒下一路水痕。巷口有一个几十个人家公用的自来水龙头。    
    煤球炉冒着黄烟,弥盖了横搭在房檐两侧细竹竿上的棉絮和尿布。墙根下晾晒着毛豆壳。大盆里浸泡着黑乎乎的油纱头。    
    从尿布和黄烟下穿过去。狭长而拥挤的小巷。


《隐形伴侣》 一严酷和残忍(2)

    一座低矮的木门,正对着一口四四方方的水井。“姆妈——”陈旭喊一声,推开门。她跟上去,又怯怯地站住。    
    屋里所有的人,举着筷的,端着碗的,通通愣住了,惊恐地打量他们——    
    “我回来搞外调。”他宣布,回头说,“肖潇,进来呀!”    
    她被一道道目光包围,审视的、疑虑的、挑衅的。    
    你真是丑得厉害!野鸭子们说。不过只要你不跟我们族里任何人结婚,这对于我们倒也没什么大关系。——可怜的小东西!它决没有想到要结婚;它只希望人家准许它躺在芦苇丛里,喝点沼泽里的水就够了。    
    “肖潇同我一道回来,她回来看毛病,胃溃疡。”陈旭把她肩上的书包放在凳子上,让她坐在一只竹椅上,去倒开水。    
    “也不先吓(写)封信来!”他姆妈眯细的眼仍盯着肖潇,勉强笑了笑。她穿一条肥大的花短裤,手背上沾着菜叶,趿一双大屐鞋,眼里说不上是慌是喜,腮下的肉木木地动了动,咧开嘴露出一颗金牙,仍然疑惑而僵硬地笑着。    
    “写信写信,我写了信从来收不到回信。”陈旭嘀咕。    
    “你阿爸……你阿爸做夜班,一歇就回来……介远的路,坐几天几夜火车?先困觉,要么先攉浴……吃过饭没?阿莲,去拿两只菜瓜给阿龙他们吃。”    
    她的眼光迅速扫过肖潇的腰部。肖潇觉得她那些话一句也不是对自己说的。好像他们从一去不能复返的疆场、从地狱回来。逃兵?肖潇不自在。她一点儿不喜欢他姆妈说那种地地道道杭州方言,管洗澡叫“攉浴”……但愿她永远不会叫她姆妈。阿龙?她记起陈旭说过,他的名字是“文革”时改的。    
    她被领到厨房去攉浴。一板之隔,前面的说话声清清楚楚,她听见陈旭咕嘟咕嘟喝水,打呵欠,他姆妈用大蒲扇啪嗒啪嗒地给他扇凉。    
    “为啥不过年辰光回来?旧年子,屋里腌两只猪头,猪头肉尽吃!黑龙江冻死人了,生冻疮不生?”    
    “不生,有炕。”    
    “啥糠?”    
    “砖头底下烧火,人困在上头……”    
    “有这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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