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恒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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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世恒言-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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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臣同家人一齐赶到街上,四顾观看,并无踪影。王臣一来被他破荡了家,二来又被他数落这场,三来不忿得这书,咬牙切齿,东张西望寻觅。只见一个瞎道人,站在对面檐下。王臣问道:〃可见一个野狐从哪里去了?〃瞎道人把手指道:〃向东边去了。〃王臣同家人急望东而赶。行不上五六家门面,背后瞎道人叫道:〃王臣,前日王福便是我,令弟也在这里。〃众人闻得,复转身来。两野狐执著书儿在前戏跃。众人奋勇前来追捕,二狐放下四蹄,飞也似去了。王臣刚奔到自己门首,王妈妈叫道:〃去了这败家祸胎,已是安稳了,又赶他则甚!还不进来?〃王臣忍著一肚子气,只得依了母亲,唤转家人进来,逐件检起衣服观看,俱随手而变。你道都是甚么东西?
  破芭蕉,化为罗服;烂荷叶,变做纱巾。碧玉环,柳枝圈就;紫丝绦,
  薜萝搓成;罗袜两张白素纸,朱鞋两片老松皮。
  众人看了,尽皆骇异道:〃妖狐神通这般广大,二官人不知在何处,却变得恁般厮像?〃王臣心中转想转恼,气出一场病来,卧床不起。王妈妈请医调治,自不必说。
  过了数日,家人们正在堂中,只见走进一个人来,看时,却王宰,也是纱巾罗服,与前妖狐一般打扮。众家人只道又是假的,一齐乱喊道:〃妖狐又来了!〃各去寻棍觅棒,拥上前乱打。王宰喝道:〃这些泼男女,为这等无礼!还不去报知奶奶!〃众人哪个采他,一味乱打。王宰止遏不住,惹恼性子,夺过一根棒来,打得众人四分五落,不敢近前,都闪在里边门旁,指著骂道:〃你这孽蓄!书已拿去了,又来做甚?〃王宰不解其意,心下大怒,直打入去。众人往内乱跑。早惊动王妈妈,听得外边喧嚷,急走出来,撞见众人,问道:〃为何这等慌乱?〃众人道:〃妖狐又变做二官人模样,打进来也。〃王妈妈惊道:〃有这等事!〃言还未毕,王宰已在面前,看见母亲,即撇下棒子,上前叩拜道:〃母亲,为甚这些泼男女将儿叫做狐孽畜,执棍乱打?〃王妈妈道:〃你真个是孩儿否?〃王宰道:〃儿是母亲生的,有甚么假!〃正说间,外面七八个人,扛抬铺程行李进来,众家人方知是真,上前叩头谢罪。
  王宰问其缘故,王妈妈乃将妖狐前后事细说,又道:〃汝兄为此气成病症,尚未能愈。〃王宰闻言,亦甚惊骇道:〃恁样说起来,儿在蜀中,王福曾赍书至,也是这狐假的了!〃王妈妈道:〃你且说书上怎写?〃王宰道:〃儿是随驾入蜀,分隶于剑南节度严正部下,得蒙拔为裨将。故上皇还京,儿不相从归国。两月前,忽见王福赍哥哥书来,说:向避难江东,不幸母亲有变,教儿速来计议,扶柩归乡。王福说要至京打扫茔墓,次日先行。儿为此辞了本官,把许多东西都弃下了,轻装兼程趱来,才访至旧居,邻家指引至此,知母亲无恙,复到舟中易服来见,正要问哥为甚把这样凶信哄我,不想却有此异事!〃即去行李中开出那封书来看时,也是一幅白纸。合家又好笑,又好恼。王宰同母至内见过嫂子,省视王臣,道其所以。王臣又气得个发昏。王妈妈道:〃这狐虽然惫懒,也亏他至蜀中赚你回来,使我母子相会,将功折罪,莫怨他罢!〃王臣病了两个月,方才痊可,遂入籍于杭州。所以至今吴越间称拐子为野狐精,有所本也。
  蛇行虎走各为群,狐有天书狐自珍。
  家破业荒书又去,令人千载笑王臣。
  第七卷 钱秀才错占凤凰俦
  渔船载酒日相随,短笛卢花深处吹。
  湖面风收云影散,水天光照碧琉璃。
  这首诗是未时杨备游太湖所作。这太湖在吴郡西南三十余里之外。你道有多少大?东西二百里,南北一百二十里,周围五百里,广三万六千顷,中有山七十二峰,襟带三州。哪三州?
  苏州、湖州、常州。
  东南诸水皆归。一名震泽,一名具区,一名笠泽,一名五湖。何以谓之五湖?东通长洲松江,南通乌程溪,西通义兴荆溪,北通晋陵湖,东通嘉兴韭溪,水凡五道,故谓之五湖。那五湖之水,总是震泽分流,所以谓之太湖。就太湖中,亦有五湖名色,曰:菱湖、游湖、莫湖、贡湖、胥湖。五湖之外,又有三小湖:扶椒山东日梅梁湖,杜圻之西、鱼查之东日金鼎湖,林屋之东日东皋里湖:吴人只称做太湖。那太湖中七十二峰,惟有洞庭两山最大:东洞庭曰西山,两山分峙湖中。其余诸山,或远或近,若浮或沉,隐见出没于波涛之间。有元人计谦诗为证:
  周回万水入,远近数州环。南极疑无地,西浮直际山。
  三江归海表,一径界河间。白浪秋风疾,渔舟意尚闲。
  那东西两山在太湖中间,四面皆水,车马不通。欲游两山者,必假舟揖,往往有风波之险。昔宋时宰相范成大在湖中遇风,曾作诗一首:
  白雾漫空白浪深,舟如竹叶信浮沉。
  科头宴起吾何敢,自有山川印此心。
  话说两山之人,善于货殖,八面四路,去为商为贾,所以江湖上有个口号,叫做〃钻天洞庭〃。内中单表西洞庭有个富家,姓高名赞,少年惯走湖广,贩卖粮食。后来家道殷实了,开起两个解库,托著四个夥计掌管,自己只在家中受用。浑家金氏,生了男女二人,男名高标,女名秋芳,那秋芳反长似高标二岁。高赞请个积年老教授在家馆谷,教著两个女儿读书。那秋芳资性聪明,自七岁,至二十岁,书史皆通,写作俱妙。交十三岁,就不进学堂,只在房中习学女工,描鸾刺凤。看看长成十六岁,出落得好个女儿,美艳非常,有诗为证:
  面似桃花含露,体如白雪团成。眼横秋水黛眉清,十指尖尖春笋。
  袅娜休言西子,风流不让崔莺。金莲窄窄瓣儿轻,行动一天丰韵。
  高赞见女儿人物整齐,且又聪明,不肯将他配个平等之,定要拣个读书君子、才貌兼全的配他,聘礼厚薄到也不论。若对头好时,就赔些妆奁嫁去,也自愿情愿。有多少豪门富室,日来求亲的。高赞访得他子弟才不压众,貌不超群,所以不曾许允。虽则洞庭在水中央,三州通道,况高赞又是个富家。这些做媒的四处传扬,说高家女子美貌聪明,情愿赔钱出嫁,只要择个风流佳婿。但有一二分才貌的,哪一个不挨风缉缝,对那些媒人说道:〃今后不须言三语四。若果有人才出众的,便与他同来见我。合意得我意,一言两决,可不快当!〃自高赞出了这句言语,那些媒人就不敢轻易上门。正是:
  眼见方为是,传言未必真。
  试金今有石,惊破假银人。
  话分两头。却说苏州府吴江县平望地方,有一秀士,姓钱名青,字万选。此人饱读诗书,广知今古,更兼一表人才。也有诗为证:
  出落唇红齿白,生成眼秀眉清。风流不在著衣新,俊俏行中首领。
  下笔千言立就,挥毫四坐皆惊。青钱万选好声名,一见人人起敬。
  钱出家世书香,产微业薄,不幸父母早丧,愈加零替,所以年当弱冠,无力娶妻,止与老仆钱兴相依同住。钱兴逐日做些小经纪供给家主,每每不敷,一饥两饱。幸得其年游庠,同县有个表兄,住在北门之外,家道颇富,就延他在家读书。那表兄姓颜名俊,字伯雅,与钱生同庚生,都则一十八岁,颜俊只长得三个月,故此钱生呼之为兄。父亲已逝,止有老母在堂,亦未尝定亲。说话的,那钱青因家贫未娶,颜俊是富家之子,如何一十八岁,还没老婆?其中有个缘故:那颜俊有个好高之病,立誓要拣个绝美的女子,方与缔姻,所以急切不能成就,况且颜俊自己又生得十分丑陋。怎见得?亦有诗为证:
  面黑浑如锅底,眼圆却似铜铃。痘疤密摆泡头钉,黄发锋松两鬓。
  牙齿真金镀就,身躯顽铁敲成。楂开五指鼓锤能,枉了名呼颜俊。
  那颜俊虽则丑陋,最好妆扮,穿红著绿,低声强笑,自以为美。更兼他腹中全无滴墨,纸上难成片语,偏好攀今掉古,卖弄才学。钱青虽知不是同调,却也借他馆地,为读书之资,每事左凑著他。故此颜俊甚是喜欢,事事商议而行,甚说得著。
  话休絮烦。一日,正是十月初旬天气,颜俊有个门房远亲,姓尤名辰,号少梅,为人生意行中,颇颇伶俐,也领借颜俊些本钱,在家开个果子店营运过活。其日在洞庭山贩了几担橙橘回来,装做一盘,到颜家送新。他在山上闻得高家选婿之事,说话中间偶然对颜俊叙述,也是无心之谈。谁知颜俊到有意了。想道:〃我一向要觅一头好亲事,都不中意。不想这段姻缘却落在那里!凭著我恁般才貌,又有家私,若央媒去说,再增添几句好话,怕道不成?〃那日一夜睡不著,天明起来,急急梳洗了,到尤辰家里。
  尤辰刚刚开门出来,见了颜俊,便道:〃大官人为何今日起得恁早?〃颜俊道:〃便是有些正事,欲待相烦。恐老兄出去了,特特早来。〃尤辰道:〃不知大官人有何事见委?请里面坐了领教。〃颜俊坐座启下,作了揖,分宾而坐,尤辰又道:〃大官人但有所委,必当效力,只怕用小子不著。〃颜俊道:〃此来非为别事,特求少梅作伐。〃尤辰道:〃大官人作成小子赚花红钱,最感厚意,不知说的是那一头亲事?〃颜俊道:〃就是老兄昨日说的洞庭西山高家这头亲事,于家下甚是相宜,求老兄作成小子则个。〃尤辰格的笑的一声道:〃大官人莫怪小子直言!若是第二家,小子也就与你去说了,若是高家,大官人作成别人做媒罢。〃颜俊道:〃老兄为何推托?这是你说起的,怎么又叫我去寻别人?〃尤辰道:〃不是小子推托。只为高老有些古怪,不容易说话,所以迟疑。〃颜俊道:〃别件事,或者有些东扯西拽,东掩西遮,东三西四,不容易说话。这做媒乃是冰人撮合,一天好事,除非他女儿不要嫁人便罢休;不然,少不得男媒女约。随他古怪煞,须知媒人不可怠慢。你怕他怎的!还是你故意作难,不肯总成我这桩美事。这也不难,我就央别人却说。说成了时,休想吃我了喜酒!〃说罢,连忙起身。
  那尤辰领借了颜俊家本钱,平日奉承他的,见他有然不悦之意,即忙回船转舵道:〃肯去就去,不肯去就罢了,有甚话商量得!口里虽则是恁般说了,身子却又转来坐下,尤辰道:〃不是我故意作难,那老儿真个古怪,别家相媳妇,他偏要向女婿。但得他当面见得中意,才将女儿许他。有这些难处,只怕劳而无功,故此不敢把这个难题包揽在身上。〃颜俊道:〃依你说,也极容易。他要当面看我时,就等他看个眼饱。我又不残疾,怕他怎地!〃尤辰不觉呵呵大笑道:〃大官人,不是冲撞你说。大官人虽则不丑,更有比大官人胜过几倍的,他还看不上眼哩。大关人若不是把与他见面,这事纵没一分二分,还有一厘二厘;若是当面一看,便万分难成了。〃颜俊道:〃常言'无谎不成媒。'你与我包谎,只说十二分人才,或者该是我的姻缘,一说便就,不要面看,也不可知。〃尤辰道:〃倘若要看时,却怎地?〃颜俊道:〃且到那时,再有商量,只求老兄速去一言。〃尤辰道:〃既蒙吩咐,小子好歹走一遭便了。〃颜俊临起身,又叮咛道:〃千万,千万!说得成时,把你二十两这纸借契,先奉还了,媒礼花红在外。〃尤辰道:〃当得,当得!〃颜俊别去。不多时,就教人封上五钱银子,送与尤辰,为明日买舟之费。颜俊那一夜在床上又睡不著,想道:〃倘他去时不尽其心,葫芦提回覆了我,可不枉走一遭!再差一个伶俐家人跟随他去,听他讲甚言语。好计,好计!〃等待天明,便唤家童小乙来,跟随尤犬舍往山上去说亲。
  小乙去了。颜俊心中牵挂,即忙梳洗,往近处一个关圣庙中求签,卜其事之成否。当下焚香再拜,把签筒摇了几摇,扑的跳出一签,拾起看时,却是第七十三签。签上写的有签诀四句,云:
  忆昔兰房分半钗,而今忽把信音乖。
  痴心指望成连理,到底谁知事不谐。
  颜俊才学虽则不济,这几句签诀文义显浅,难道好歹不知。求得此签,心中大怒,连声道:〃不准,不准!〃撒袖出庙门而去。回家中坐了一会,想道:〃此事有甚不谐!难道真个嫌我丑陋,不中其意?男子汉须比不得妇人,只是出得人前罢了。一定要选个陈平、潘安不成?〃一头想,一头取镜子自照。侧头侧脑的看了一回,良心不昧,自己也看不过了。把镜子向桌上一撇,叹了一口寡气,呆呆而佳,准准的闷了一日。不题。
  且说尤辰是日同小乙驾了一只三橹快船,趁著无风静浪,咿呀的摇到西山高家门首停舶,刚刚是未牌时分,小乙将名帖递了,高公出迎,问其来意。说是与令爱作伐。高赞问是何宅,尤辰道:〃就是敝县一个舍亲,家业也不薄,与宅上门户相当。此子佃方十八,读书饱学。〃高赞道:〃人品生得如何?老汉有言在前,定要当面看过,方敢应承。〃尤辰见小乙紧紧靠在椅子后边,只得不老实扯个大谎,便道:〃若论人品,更不必言。堂堂一躯,十全之相;况且一肚文才,十四岁出去考童生,县里就高高取上一名,这几年为丁了父忧,不曾进院,所以未得游庠。有几个老学,看了舍亲的文字,都许他京解之才。就是在下,也非惯于为媒的。因年常在贵山买,因偶闻令爱才貌双全,老翁又慎于择婿,因思舍亲正合其选,故此斗胆轻造。〃高赞闻言,心中甚喜,便道:〃令亲果然有才有貌,老汉敢不从命!但老汉未曾经目,终不于心。若是足下引令亲过寒家一会,更无别说。〃尤辰道:〃小子并非谬言,老翁他日自知。只是舍亲是个不出书房的小官人,或者未必肯到宅上。就是小子撺掇来时,若成得亲事还好,万一不成,舍亲何面目回转!小子必然讨他抱怨了。〃高赞道:〃既然人品十全,岂有不成之理?老夫生性是这般小心过度的人,所以必要著眼。若是令亲不屑不顾,待老汉到宅,足下不意之中,引令亲来一观,却不妥贴?〃尤辰恐怕高赞身到吴江,访出颜俊之丑,即忙转口道:〃既然尊意决要会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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