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尔曼作者:[法国]梅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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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尔曼作者:[法国]梅里美-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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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举目一望,原来是嘉尔曼站在我面前。
    她说:“喂,老乡,还恨我吗?不管心里怎么样,我真是爱上你了。你一走,我就觉得
神魂无主。得了罢,现在是我来问你愿不愿意上刚第雷育街去了。”
    于是我们讲和了;可是嘉尔曼的脾气像我们乡下的天气。
    在我们山里,好好儿的大太阳,会忽然来一场阵雨,她约我再上一次陶洛丹家,临时却
没有来。陶洛丹老是说她为了埃及的事上红土国去了。
    过去的经验使我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便到处找嘉尔曼,凡是她可能去的地方都去
了,尤其是刚第雷育街,一天要去好几回。我不时请陶洛丹喝杯茴香酒,差不多把她收服
了。一天晚上我正在她那儿,不料嘉尔曼进来了,带着一个年轻的男人,就是我们部队里的
排长。
    “快走罢”,她和我用巴斯克语说。
    我楞住了,憋着一肚子的怒火。
    排长以喝道:“你在这儿干么?滚,滚出去!”
    我却是一步都动不得,仿佛犯了麻痹症。军官大怒,看我不走,连便帽也没脱,便掀着
我的衣领狠狠的把我摇了几摇。我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他拔出剑来,我的刀也出了鞘,老婆
子抓住我的胳膊,我脑门上便中了一剑,至今还留着疤。我退后一步,摆了摆手臂,把陶洛
丹仰面朝天摔在地下;军官追上来,我就把刀尖戳进他的身子,他合扑在我刀上倒下了。
    嘉尔曼立刻吹熄了灯,用波希米话教陶洛丹快溜。我自己也窜到街上,拔步飞奔,不知
望哪儿去,只觉得背后老是有人跟着。后来我定了定神,才发觉嘉尔曼始终没离开我。她
说:
    “呆鸟!你只会闯祸。我早告诉过你要教你倒楣的。可是放心,跟一个罗马的法兰德女
人①交了朋友,一切都有办法。
    先拿这手帕把你的头包起来,把皮带扔掉,在这个巷子里等着,我马上就来。”
    说完她不见了,一忽儿回来,不知从哪儿弄了件条子花的斗篷,教我脱下制服,就套在
衬衣上。经过这番化装,再加包扎额上伤口的手帕,我活像一个华朗省的乡下人,到塞维尔
来卖九法甜露的。②她带我到一条小街的尽里头,走进一所屋子,模样跟早先陶洛丹住的差
不多。她和另外一个波希米女人替我洗了伤口,裹扎得比军医官还高明,又给我喝了不知什
么东西;最后我被放在一条褥子上,睡着了。
    我喝的大概是她们秘制的一种麻醉药,因为第二天我很晚才醒,但头痛欲裂,还有点发
烧,半响方始记起上一天那件可怕的事。嘉尔曼和她的女朋友替我换了绷带,一齐屈着腿坐
在我褥子旁边,用她们的土话谈了几句,好像是讨论病情。然后两人告诉我,伤口不久就会
痊愈,但得离开塞维尔,越早越好;倘若我被抓去了,就得当场枪毙。
    “小家伙,你得找点儿事干啦”,嘉尔曼和我说;“如今米饭和鳕鱼,①王上都不供给
了,得自个儿谋生啦。你太笨了,做贼是不行的。但你身手矫捷,力气很大;倘若有胆量,
可以上海边去走私。我不是说过让你吊死吗?那总比枪毙强。搅得好,日子可以过得跟王爷
一样,只要不落在民兵和海防队手里。”
    这鬼婆娘用这种怂恿的话指出了我的前途;犯了死罪,我的确只有这条路可走了。不用
说,她没费多大事儿就把我说服了。我觉得这种冒险与反抗的生活,可以使我跟她的关系更
加密切,她对我的爱情也可以从此专一。我常听人说,有些私贩子跨着骏马,手握短铳,背
后坐着情妇,在安达鲁齐省内往来驰骋。我已经在脑子里看到,自己挟着美丽的波希米姑娘
登山越岭的情景。她听着我的话笑弯了腰,说最有意思的就是搭营露宿的夜晚,每个罗姆拥
着他的罗米,进入用三个箍一个幔支起来的小篷帐。我说:“一朝到了山里,我就对你放心
了!不会再有什么排长来跟我争了。”
    “啊,你还吃醋呢!真是活该。你怎么这样傻呀?你没看出我爱你吗,我从来没向你要
过钱。”
    听她这么一说,我真想把她勒死。
    闲话少说,言归正传,嘉尔曼找了一套便服来,我穿了溜出塞维尔,没有被发觉。带着
巴斯蒂阿的介绍信,我上吉莱市去找一个卖茴香的商人,那是私贩子聚会的地方。我和他们
相见了,其中的首领绰号叫做唐加儿,让我进了帮子。我们动身去谷尚,跟早先与我约好的
嘉尔曼会合。逢到大家出去干事的时节,嘉尔曼就替我们当探子;而她在这方面的本领的确
谁也比不上。她从直布罗陀回来,和一个船长讲妥了装一批英国货到某处海滩上交卸。我们
都上埃斯德波那附近去等,货到之后,一部分藏在山中,一部分运往龙达。嘉尔曼比我们先
去,进城的时间又是她通知的。这第一次和以后几次的买卖都很顺利。我觉得走私的生活比
当兵的生活有意思得多;我常常送点东西给嘉尔曼。钱也有了,情妇也有了。
    我心里没有什么悔恨,正像波希米俗语说的,一个人花天酒地的时候,生了疥疮也不会
痒的,我们到处受到好款待,弟兄们对我很好,甚至还表示敬意。因为我杀过人,而伙伴之
中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等亏心事的。但我更得意的是常常能看到嘉尔曼。她对我的感情也从来
没有这么热烈;可是在同伴面前,她不承认是我的情妇,还要我赌神发咒不跟他们提到她的
事。我见了这女人就毫无主意,不论她怎么使性,我都依她。并且,这是她第一遭在我面前
表示懂得廉耻,像个正经女人;我太老实了,竟以为她把往日的脾气真的改过来了。
    我们一帮总共是八个到十个人,只有在紧要关头才聚在一起,平日总是两个一组,三个
一队,散开在城里或村里。表面上我们每人都有行业;有的是做锅子的,有的是贩马的;我
是卖针线杂货的,但为了那件塞维尔的案子,难得在大地方露面。有一天,其实是夜里了,
大家约好在凡日山下相会。唐加儿和我二人先到。他似乎很高兴,对我说:
    “咱们要有个新伙计加入了。嘉尔曼这一回大显身手,把关在泰里法陆军监狱的她的罗
姆给释放了。”
    所有的弟兄们都会讲波希米土话,那时我也懂得一些了;罗姆这个字使我听了浑身一
震。
    “怎么,她的丈夫!难道她嫁过人吗?”我问我们的首领。
    “是的,嫁的是独眼龙迦寄阿,跟她一样狡猾的波希米人。
    可怜的家伙判了苦役。嘉尔曼把陆军监狱的医生弄得神魂颠倒,居然把她的罗姆恢复自
由。啊!这小娘儿真了不起。她花了两年功夫想救他出来,没有成功。最近医官换了人,她
马上得手了。”
    你不难想象我听了这消息以后的心情。不久我就见到独眼龙迦奇阿,那真是波希姆出的
最坏的坏种:皮肤黑,良心更黑,我一辈子也没遇到这样狠毒的流氓。嘉尔曼陪着他一块儿
来,一边当着我叫他罗姆,一边趁他掉过头去的时候对我眨眼睛,扯鬼脸。我气坏了,一晚
没和她说话。第二天早上,大家运着私货出发,不料半路上有十来个骑兵跟踪而来。
    那些只会吹牛,嘴里老是说不怕杀人放火的安达鲁齐人,马上哭丧着脸纷纷逃命,只有
唐加儿,迦奇阿,嘉尔曼,和一个叫做雷蒙达杜的漂亮小伙子,没有着慌。其余的都丢下骡
子,跳入追兵的马过不去的土沟里。我们没法保全牲口,只能抢着把货扛在肩上,翻着最险
陡的山坡逃命。我们把货包先望底下丢,再蹲着身子滑下去。那时,敌人却躲在一边向我们
开枪了:这是我第一遭听见枪弹飕飕的飞过,倒也不觉得什么。可是有个女人在眼前,不怕
死也不算希奇。终于我们脱险了,除掉可怜的雷蒙达杜;他腰里中了一枪,我扔下包裹,想
把他抱起来。
    “傻瓜!”迦奇阿对我嚷着,“背个死尸干什么”把他结果了罢,别丢了咱们的线袜。
    “丢下他算了!”嘉尔曼也跟着嚷。
    我累得要死,不得不躲在岩石底下把雷蒙达杜放下来歇一歇。迦奇阿却过来拿短铳朝着
他的头连放十二枪,把他的脸打得稀烂,然后瞧着说:“哼,现在谁还有本领把他认出来
吗?”
    你瞧,先生,这便是我过的美妙的生活。晚上我们在一个小树林中歇下,筋疲力尽,没
有东西吃,骡子都已丢完,当然是一无所有了。可是你猜猜那恶魔似的迦奇阿干些什么?他
从袋里掏出一副纸牌,凑着他们生的一堆火,和唐加儿俩玩起牌来。我躺在地下,望着星,
想着雷蒙达杜,觉得自己还是像他一样的好。嘉尔曼蹲在我旁边,不时打起一阵响板,哼哼
唱唱。后来她挪过身子,像要凑着我耳朵说话似的,不由分说亲了我两三回。
    “你是个魔鬼”,我和她说。
    “是的”,她回答。
    休息了几小时,她到谷尚去了;第二天早上,有个牧童给我们送了些面包来。我们在那
儿待了一天,夜里偷偷的走近谷尚,等嘉尔曼的消息。可是一点消息都没有。天亮的时候,
路上有个骡夫赶着两匹骡,上面坐着一个衣着体面的女人,撑着阳伞,带着个小姑娘,好像
是她的侍女。迦奇阿和我们说:
    “圣·尼古拉①给我们送两个女人两匹骡子来了。最好是不要女人,全是骡子;可是也
罢,让我去拦下来!”
    他拿了短铳,掩在杂树林中望小路走下去。我和唐加儿跟着他,只隔着几步。等到行人
走近了,我们便一齐跳出去,嚷着要赶骡的停下来。我们当时的装束大可以把人吓一跳的,
不料那女的倒反哈哈大笑。
    “啊!这些傻瓜竟把我当作大家闺秀了!”
    原来是嘉尔曼;她化装得太好了,倘若讲了另一种方言,我简直认不出来。她跳下骡
子,和唐加儿与迦奇阿咕哝了一会,然后跟我说:
    “金丝雀,在你没上吊台以前,咱们还会见面的。我为埃及的事要上直布罗陀去了,不
久就会带信给你们。”
    她临走指点我们一个可以躲藏几天的地方。这姑娘真是我们的救星。不久她教人送来一
笔钱,还带来一个比钱更有价值的消息,就是某一天有两个英国爵爷从格勒拿特到直布罗陀
去,要经过某一条路。俗语说得好:只要有耳朵,包你有生路。两个英国人有的是金基尼。
②迦奇阿要把他们杀死。
    我跟唐加儿两人反对。结果只拿了他们的钱和表,和我们最缺少的衬衣。
    先生,一个人的堕落是不知不觉的。你为一个美丽的姑娘着了迷,打了架,闯了祸,不
得不逃到山里去,而连想都来不及想,已经从走私的变成土匪了。自从犯了那两个英国人的
案子以后,我们觉得待在直布罗陀附近不大妥当,便躲入龙达山脉。——先生,你和我提的
育才—玛丽亚,我便是在那认识的。他出门老带着他的情妇。那女孩子非常漂亮,人也安
分,朴素,举动文雅,从来没一句下流话,而且忠心到极点!……他呀,他可把她折磨得厉
害,平时对女人见一个追一个;还要虐待她,喜欢吃醋。有一回他把她扎了一刀。谁知她反
倒更爱他。唉,女人就这种脾气,尤其是安达鲁齐的女人。她对自己胳膊上的伤疤很得意,
当作宝物一般的给大家看。除此以外,育才——玛丽亚还是一个最没义气的人,你决不能跟
他打交道!……我们一同做过一桩买卖,结果他偷天换日,把好处一个人独占,我们只落得
许多麻烦和倒楣事儿。好了,我不再扯开去了。那时我们得不到嘉尔曼的消息,唐加儿便
说:
    “咱们之中应当有一个上直布罗陀走一遭;她一定筹划好什么买卖了。我很愿意去。可
是直布罗陀认识我的人太多了。”
    独眼龙说:“我也是的,大家都认得我;我跟龙蝦①开了那么多玩笑。再加我是独眼,
不容易化装。”
    我就说:“那末应当是我去了。该怎么办呢?”一想到能再见嘉尔曼,我心里就高兴。
    他们和我说:“或是搭船去,或是走陆路经过圣·洛克去,都随你。到了直布罗陀,你
在码头上打听一个卖巧克力的女人,叫做拉·洛洛那;找到她,就能知道那边的情形了。”
    大家决定先同到谷尚山中,我把他们留在那边,自己再扮做卖水果的上直布罗陀。到了
龙达,我们的一个同党给我一张护照;在谷尚,人家又给我一匹驴,我载上橘子和甜瓜,就
上路了。到了直布罗陀,我发觉跟拉·洛洛那相熟的人很多,但她要不是死了,就是进了监
牢,据我看,她的失踪便是我们跟嘉尔曼失去联络的原因。我把驴子寄在一个马房里,自己
背着橘子上街,表面上是叫卖,其实是为碰运气,看能不能遇到什么熟人。直布罗陀是世界
各国的流氓汇集之处,而且简直是座巴倍尔塔,①走十步路就能听到十种语言。我看到不少
埃及人,但不敢相信他们;我试探他们,他们也试探我:
    明知道彼此都是一路货,可弄不清是否同一个帮子,白跑了两天,关于拉·洛洛那和嘉
尔曼的消息一点没打听出来,我办了些货,预备回到两个伙伴那里去了;不料傍晚走在某一
条街上,忽然听见窗口有个女人的声音喊着:“喂,卖橘子的……“我抬起头来,看见嘉尔
曼把肘子靠在一个阳台上,旁边有个穿红制服,戴金肩章,烫头发的军官,一副爵爷气派。
    她也穿得非常华丽:又是披肩,又是金梳子,浑身都是绸衣服;而且那婆娘始终是老脾
气,吱吱格格的在那里大笑。英国人好不费事的说着西班牙文叫我上去,说太太要买橘子;
嘉尔曼又用巴斯克语和我说:
    “上来罢,别大惊小怪!”
    的确,她花样太多了,什么都不足为奇。我这次遇到她,说不上心中是悲是喜。大门口
站着一个高大的英国当差,头上扑着粉,①把我带进一间富丽堂皇的客厅。嘉尔曼立刻用巴
斯克语吩咐我:
    “你得装做一句西班牙文都不懂,跟我也是不认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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