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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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梦-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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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转过脸来对我说:“刚才你谈到一种发明,一种可以擒获记忆的办法。你还说,
你希望在某一特定时刻回过头去体验往事。恐怕我的想法与你恰好相反。回忆全是辛酸
的,我宁愿永远不去理会过去的一切。一年前发生的事整个儿改变了我的生活,我要把
一生中到那时为止的一切统统忘记干净。那段生活已经告终,从我的记忆里抹去了。我
的生活得从头开始。第一天见面时,你的那位范?霍珀夫人问我,为什么到蒙特卡洛来。
那是因为我想借此把你希望能重新唤起的种种回忆统统隔断。当然,这样做不见得总能
奏效,有时候,香水的气味太浓,瓶子关不住,熏得我受不了。再说,附在人身上的魔
鬼就像探头探脑偷看别人隐私的家伙,老是想把瓶塞打开。我们俩第一次坐车出游时,
爬上高山,俯瞰深谷,那就是因为魔鬼打开了瓶塞。几年前,我曾带我妻子到过那地方。
你间我景色是否依旧,那地方有什么变化。一切都和以前一模一样,只是——我感恩不
尽地发现——那座山丝毫不带任何个性特征,决不会使人想到上一回,她和我没有留下
任何痕迹。这也许是因为那天你陪着我。你知道,你替我抹去往昔的影子,你的力量比
灯红酒绿的蒙特卡洛要大得多。要不是你,我早就离开这儿,继续自己的行程,先到意
大利,再去希腊,也许还得到更远的地方去。是你使我省去漫无目的东奔西走的麻烦。
哼,让你刚才那种情教徒式一本正经的说教见鬼去吧!还有,你居然认为我是在做慈善
好事!我邀请你是因为我需要你,需要你陪着我。如果你不相信,那么你此刻就可以下
车,自己寻路回去。好吧,打开车门,下去!”
    我呆呆地坐着,双手放在膝上,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要赶我下车。
    “说吧,你准备怎么样?”他问。
    要是早一两年遇上这种局面,我肯定会哭鼻子。小孩一发急,泪水总是一下子涌上
眼眶。当时,我只感觉到泪水在眼睛里打滚,血直往脸上冲。在挡风玻璃上方的小镜子
里,我突然看见自己那副尊容:两眼困惑慌乱,双颊绯红,长发散乱地披在宽边帽下。
一副鬼样子!
    “我想回家,”我差点哭出来。他默默地把车子发动起来,松开制动闸,掉过头往
回驶去。
    车在飞驰。我觉得它跑得太快,太不费力了、四下里寂寥的乡野无动于衷地注视着
我们驶过。我们回到公路上的拐弯处,就是刚才我想把记忆封存起来的那个拐角。农家
女已不知去向;周围的色彩也是一片惨淡。原来,它同任何一条公路上的任何一个拐角
完全一样,每天有无数旅客驾车打这儿经过。它那迷人之处已随着我的好心情一起化为
乌有。想到这里,我木然的脸突然因为激动而抽搐起来,成年人的自尊再也无法抵御低
贱的泪水。泪水则因为最后得胜,欢快地涌上眼眶,又顺着双颊淌下。
    我无法止住泪水,这是不由自主的事情。如果我到衣袋里会掏手绢,定会遭他发现。
所以我只得听任泪水横流,让那咸味儿灼我的双唇,体验着极度的羞辱。我一直用泪眼
盯着前面的路,因此不知道他是不是转过脸来看我。不过,突然间,他把手伸过来,抓
住我的手,吻了一下,可仍然不说话。接着,他把自己的手帕扔在我怀里。我怕丢脸,
不敢拿。
    我想起小说里的那些女主角,她们在啜泣的时候,照样讨人喜欢。而我呢?浮肿的
垢面,加上一对哭红的眼目,与她们相比起来,定是天上地下!整个上午就要这样郁郁
地过去,而这一天剩下的时间还长着呢!护士即将离去,所以我又得同范?霍珀夫人一
道在房间里吃中饭。饭后,她可能叫我一道玩贝西克①,而由于流感初愈,肯定兴致特
别高,劲头特别足。我知道,关在那个房间里我迟早会闷死。乱作一团的床单,四散拖
地的毯子,横七竖八的枕头,污秽的床边柜上沾着灰尘的香粉,泼翻的香水和溶化的口
红——一想到这些,简直叫人恶心。她的床上一定又乱七八糟摊着各种报纸,看过随手
胡乱一折就扔在那儿了;纸页卷着边、封面已残破不全的法国小说和美国杂志作了伴。
在香膏瓶里,在葡萄果盘里,在床底下的地板上,到处是被捻熄的烟蒂。客人慷慨地送
来许多鲜花,花瓶比肩接踵,杂乱无章。含羞草被暖房培养的奇花异卉挤得水泄不透,
而在这一堆花草之上是一只缀着缎带的大花盒,排着一层又一层的蜜饯水果。再过一会
儿,她的朋友们又会来串门,我就得为他们调制饮料。我痛恨这个差使。我还得躲在角
落里听他们鹦鹉一样地饶舌,臊红着脸,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搁才好。客人一多,她就兴
奋,所以准会在床上坐起,高声叫嚷,爆发出连串的笑声,伸手去打开手提式唱机放唱
片,随着音乐的节拍晃动她肥大的肩胛。这时,我就又成了一个代主人受过的小厮,替
她难为情。我宁愿她生气,宁愿看她用扣针扎起头发,责骂我忘记买回塔克索尔牌香烟
时的样子。      ①一种按规定凑花色的纸牌游戏,两人或四人玩,玩时用六十四张纸牌。
    这一切都在旅馆房间里等待着我,而他呢?在把我扔在旅馆之后就可以独自出游。
也许到海边去,让微风吹拂脸颊,追赶着太阳。也许他又会陷入那些我既无所知也无法
共享的回忆之中,在逝去的岁月里漫步游荡。
    我们之间的鸿沟张着大嘴,从来没像此刻这么不可逾越。他仿佛背向我站在辽远的
彼岸。我深感自己幼稚而渺小,子然一身,于是再也顾不上面子,拿起他的手帕就擤鼻
子。反正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我的样子再难看也无所谓了。
    “见鬼去吧!”他突然说,好像是发火,又好像终于不耐烦了。他把我拉到身边,
用手臂搂着我的肩头,一面仍然笔直地望着前方,用右手操纵方向盘。我还记得当时他
甚至把车开得更快。“你还年轻,差不多可以做我的女儿,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对付你才
好,”他说。这时,路面变狭,前面出现一个弯角。他不得不绕个圈避开一条狗。我以
为他要放开我了,但他仍然把我搂在身边,转弯以后,公路又笔直地向前伸展,他还是
没放开我。
    “把今天早上我说的一切全忘了吧,”他说。“这些全是过去的事,统统都已了却。
今后咱们再不许想这些往事。家里人都叫我迈克西姆,我要你也这样称呼我。你对我一
本正经得够了。”他摸索着我的帽沿,接着把帽子抓在手里,摞到后座,他弯身吻我的
前额。“答应我,你一辈子不穿黑缎子衣服,”他说。我破涕为笑。他也笑了,龃龉顿
时冰释,早晨又变得光明灿烂!范?霍珀夫人和下午一切不愉快的事情都算不了什么,
下午会很快过去,接着是夜晚,夜晚之后就是明天!我洋洋自得,欣喜若狂,在那一刻
简直有勇气要求别人平等待我。我仿佛看到自己误了玩贝酉克的时间,很晚才懒洋洋走
进范?霍珀夫人的卧室,一面漫不经心地打着阿欠回答她的问话:“我玩过头了,刚和
迈克西姆一道吃了中饭。”
    我实在还是个孩子,竟把一个教名看作非常值得炫耀的东西。事实上,从一开始,
他就一直用教名称呼我。尽管出现过阴霾,这天的早晨把我推到友谊的一个新高度。原
来我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糟糕。他还吻了我,自然而又安静的一吻,使人很舒服,压
根儿没有书本里描写的那种戏剧性,也不使人发窘。这一吻似乎使得我俩的关系变得自
然而无拘无束,一切都简单多了。两人当中横着的沟壑终于填平;今后我要叫他迈克西
姆了。那天下午陪范?霍珀夫人玩贝西克似乎也不像平时那么单调无味。不过我的勇气
还不足,没敢跟她谈起早上的事情。牌局终了,她收起纸牌,伸手去取牌盒,这时她无
心地问起他:“迈克斯?德温特还没离开吧?”我像潜水员离岸时那样稍稍迟疑一下,
终于失却了勇气和苦练多时的自制力,回答道:“嗯,我想是吧。他——我看见他到餐
厅吃饭来着。”
    一定有谁看到我俩在一起,去对她说了。也许网球职业教练来告过状;也许旅馆经
理写过条子给她。我等着她发起进攻。可她仍自顾自把纸牌收进盒子,打着呵欠,由我
在一旁收拾皱乱的床铺。我把香粉罐、胭脂盒和口红一样一样递过去。她收好纸牌,从
身边桌上拿起一面小镜子,又说起他:“挺诱人的家伙。我看就是脾气有点儿古怪,难
以理解。那天在休息室里,我原以为他会作一点表示,邀请别人到曼陀丽去,没想到他
的嘴咬得这么紧。”
    我没答话,看着她拿着口红,在自己硬撅撅的嘴上勾出血红的弓形线条。她把镜子
拿得远些,看着化妆效果如何,一面接着说:“我从来没见过她,但我相信她一定长得
非常可爱、穿着考究,举止出众。在曼陀丽过去常常举行盛大的宴会。她的死实在是意
外的悲剧。看来他一定深深爱她。我得敷上颜色深一点的脂粉才能与这儿的鲜红相配。
亲爱的,给我拿点深色的粉来好吗?把这盒放回抽屉里去。”
    接着,我就帮她涂脂抹粉,洒香水,搽口红,忙得不可开交,直到铃响客来。我迟
钝地端上饮料,说不出几句应酬话;我在唱机上换唱片;我去拾掇烟蒂。
    “小姑娘,最近画过什么素描吗?”一个老银行家装着热情的样子问我,单片眼镜
悬在线上摆荡着。我言不由衷地装出一个明快的笑容回答他:“没有,最近没有。再来
支烟吧?”
    说这话的不是我,我的心根本不在那儿。我的思想在追逐一个幻影,她那影影绰绰
的轮廊终于逐渐显露。不过,她的面貌依然隐晦,肤色尚不清晰;她那眼睛的长相和头
发的色泽都还不甚分明,有待于显现。
    她的秀美是永恒的;她那甜密的笑使人终生不忘。她的声音还在某处余音缭绕;她
说过的话还留在人们记忆中。她曾涉足的地方景色依旧;到处都还有她亲手抚摸过的东
西。也许柜子里还收藏着她穿过的衣服,上边仍然遗留着香水的气味。在我的卧室里,
压在枕头底下的那本书,她就曾经捧在手里。我仿佛看见她打开空白的第一页,脸上挂
着微笑,一挥弯曲的笔尖,在纸上写下:“给迈克斯——吕蓓卡赠”。那天一定是他生
日,她把这本诗集连同其他礼物一起放在早餐桌上。当他撕开包装纸,解开丝线的时候,
他们俩一起开怀大笑;当他翻阅诗集的时候,也许她曾伏在他的肩头。迈克斯!她叫他
迈克斯!这称呼多亲昵,多帅,叫起来自在极了。家里人可以叫他迈克西姆,也就是说
祖母、外婆、姨妈、婶婶都这么叫他,再有就是像我这样沉默寡言、平庸无趣、毫不相
干的年轻人。而迈克斯是她选定的称呼,这个名字只属于她一人。诗集的扉页上,她就
是带着这种自负写上这个名字的。那种粗大的斜体字,在白纸上飞扬跋扈,这本身就象
征着她:如此旁若无人!如此自信!
    多少次她就这样挥笔给他写信,报告自己的喜怒哀乐。其中有信手写在半张纸上的
便条,也有当他出门时寄去的整页整页别人不能看的家信,上面写着只有他们俩才知道
的事情。她的嗓音在屋子里回响,传到花园,无忧无虑,亲切流畅,就像她在书上留下
的字迹一样。
    可是,我只能叫他迈克西姆!
    
  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
 
蝴蝶梦
第六章
  
    打点行装!起程真烦死人:忙着寻找失落的钥匙,领取空白的行李标签,包装薄纸
狼藉一地,我讨厌这一切。即使在今天,我已习惯于动身出门,或者像俗话说的那样以
旅馆为家,打点行装依然叫我心烦。今天,砰砰关上抽屉,打开旅馆或临时租赁别墅内
那些毫无个性的衣橱和衣架,整理行装,已经成为生活里有条不紊的常规,但我仍感到
悲凉,若有所失。这里毕竟是我俩住过的地方,在这里我们一起度过愉快的时光。不管
逗留的时间何其短暂,即使只有区区两个夜晚,这地方曾经属于我们,这里留下了我们
的痕迹。这并不是指留在梳妆台上的一枚发针,阿斯匹林药片的空瓶或枕头底下的手绢。
不,不是指这些物质的有形痕迹;我们留下的是一生中的一个时刻,是思想和心境,是
一种难以名状的东西。
    这所房子曾接纳我们,我们在这儿互诉衷情,相亲相爱。但那已是昨天的事。今天,
我们继续赶路,从此再也看不见这所房子。我俩身上都发生了些微的变化,再也不与昨
天的自己完全一样了。有时我们在路边小客店歇响吃饭,我走进一间黑糊糊的陌生屋子
去解手。我是第一次捏到这个门把,第一次看到这剥落成条的糊壁纸和洗手盆上方那面
映像滑稽的小破镜。此刻,这一切都属于我,我和这些物件彼此相识。这一切都属于此
时此刻,不是以往,也不是未来。此时此刻我在这儿洗手,破镜子映出我的脸,超越了
时间的流逝。镜子里出现的是我,这一刻仿佛凝滞了。
    接着,我打开门,走进饭厅。他正坐在桌旁等我。我顿时意识到倏忽之间自己又年
长了一些,在人生的道路上向着未知的命运又跨出一步。
    我俩相视而笑,一起点菜用饭,一面天南地北地闲聊。可是我暗暗对自己说,同五
分钟前离开他时的自我相比,我已稍有改变;那个女人犹在往昔流连,我已变成另外一
个人,一个更年长,更成熟的人……
    前几天,我在报上看到蒙特卡洛的“蔚蓝海岸”旅馆换了经理,改了名,房间都重
新布置,里面整个儿变样了。二层楼上当年范?霍珀夫人租用的那一套房间可能已经不
复存在;我的那间小卧室大概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那天,我跪在地上,笨手笨脚地替
她的皮箱上锁,当时就有一去不返的预感。
    皮箱啪地一声上了锁,我也就结束这一段遐想。望望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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