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梦》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蝴蝶梦- 第5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油污的钞票塞进口袋,要不就利用这个闲着没事的下午,偷偷到布莱兹的成衣铺去,出
来时带着一件对方白送的上衣。
    我等着他笑话我,这一切都无聊透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对他说这些。他沉思地
看着我,一边搅动咖啡。
    “依我看,你犯了个大错。”过了一会儿,他才说。
    “没收下那一百法郎?”我不胜厌恶地问。
    “不!天哪,你把我看作什么人了?我是说你到这儿来,跟范?霍珀夫人混在一起
是个大错。你不是于这一行的材料。首先,你太年轻,太软弱。布莱兹和她的佣金算不
了什么,只不过是个开头,往后这类事还多呢。你要末屈服,要末自己也变成布莱兹式
的人物;不然,就照目前的样于生活下去,会弄得走投无路。头一个出主意让你干这一
行的是谁?”由他提出这个问题好像颇为自然,我一点儿不介意。我俩像是早就相识的
朋友,阔别数年之后在这儿重逢。
    “你考虑过今后怎么办吗?”他问我。“还有,如果照目前这样下去,会落得个什
么样的结果?有朝一日,范?霍珀夫人对‘心腹朋友’腻了,以后会怎么样?”
    我脸上挂着浅笑告诉他,我顾不了那么多。还会有其他范?霍珀夫人之类的间太太,
而我还年轻,我有信心,而且身强力壮。不过就在他问我那当儿,我又不禁想起常常刊
登在上流社会杂志上的那些求助广告,说是某慈善团体不能坐视青年女子每况愈下而不
救,所以要求善男信女援手扶助;我又想到那些应广告呼吁、供人暂时栖身的寄宿舍;
接着,我仿佛看到自己正站在脸色严厉的招工代理人跟前,结结巴巴地回答各种问题,
手里捧着一个没有一点用处的素描画本,此外就再也提不出其他资历了。也许,我本应
收下布莱兹那百分之十的佣金。
    “你多大了?”他问。听我报过年龄,他笑了,一边站起身来。“我了解你这种年
龄的人,人在这种年龄都特别固执。一千个妖魔鬼怪也不能让你畏惧未来。可惜我俩不
能换一换。上楼去戴上帽子,我去把车开过来。”
    他目送我跨进电梯。这时我又想到前一天的情景,想到范?霍珀夫人的饶舌和他那
种冷冰冰的礼仪。我没看准他的为人:他既不冷酷,也不傲慢;他已是我多年的挚友,
我的兄长,尽管我从来不曾有兄弟。那天下午,我完全沉浸在幸福里,当时的心境至今
记忆犹新。我仿佛还能看见那天下午挂着缕缕绒毛云的天空和卷起白浪的大海;我仿佛
重又感到轻风拂面,听到我自己的以及他应和的笑声。蒙特卡洛不再是我熟识的赌城,
也许是因为这地方终于给我带来了一些愉快,散发出某种迄今未有的诱惑力。在这以前,
我一定是以呆滞的目光去看这座城市的。在港口,船上的彩色纸条迎风荡漾飞舞,气象
万千;码头上,快活的水手满脸堆笑,就像海风一样活泼调皮。我们驾车驶过那条游艇,
因为游艇归公爵所有,范?霍珀夫人才青眼相看。我们朝游艇上那块闪亮的青铜名牌嘲
弄地捻响手指,接着对视一眼,又大笑一阵。我还记得那套东歪西扭不合身的法兰绒衣
裙,仿佛今天还披在身上让我出丑。那条裙子因为穿得更久,比上衣轻薄得多;还有那
顶寒酸的女帽,帽滑过于宽阔,脚下那双低眼皮鞋,只有一条皮带作为襻扣;另外,我
那双下人的手还紧抓着一副齐臂的长手套。当时的我,模样从未这般幼稚可笑,而内心
却又感到前所未有的成熟。范?霍珀夫人和她的流行性感冒对我来说不复存在;什么桥
牌,什么鸡尾酒会,也都给忘得一干二净;与此同时,我也忘了自己微贱的下人身分。
    我成了有地位的小姐,总算长大成人了。那个小妞儿——站在起居室门外,扭绞着
手帕,听着里边你一言我一语的嗡嗡人声,畏缩着不敢进门打扰的张皇失措的小妞——
竟也被那天下午的风吹得无影无踪。这小妞儿真可怜,要是思想里居然出现这个小妞的
形象,我可瞧不起她。
    因为风大,素描画不成。风儿阵阵劲吹,欢快地拂过鹅卵石广场的一角。我俩走回
汽车,又不知往哪儿疾驶而去。漫长的公路蜿蜒而上,我们沿着它登山,在群岭之上左
盘右旋,就像鸟儿在高空翱翔。他的车同范?霍珀夫人在旅游期间租来的那辆四方形老
式戴姆勒牌汽车多么不一样!多少个无风的下午,这辆戴姆勒汽车曾把我们载往曼通尼
城。我总是背靠司机,坐在一个手脚动弹不得的座位上,要看车外景色,就非得伸长脖
子不可。在我看来,他的车好像长着墨丘利①的双翅,不住地往上飞驶,速度之快令人
惊心动魄。惊险给我带来快感。因为我从来没领略过这种滋味。再说,我还年轻。      ①罗马神话中为诸神报信的使者。
    我记得自己放声大笑,笑声顿时被山风从身边带走。可是待我把眼光移过来,我发
现他已收敛了笑容。他又像昨天那样缩进神秘的自我外壳,默默地出神。
    我还注意到汽车没法再往上开了,原来我们已抵达山顶。来时走过的公路横在我们
脚下,十分险峻,深陷在山谷之中。我们停了车。这时,我看到公路的边沿往外就是一
个险坡,陡峭的山坡倾斜着伸向大约二千英尺的深渊。我们走出汽车。往下望去,这下
我才算完全看清楚。原来在我们和深渊之间只有半个车身的距离。大海犹如一张起皱的
大图纸,铺向地平线,浪花拍击着凹凸分明的海岸钱。房屋像是圆形洞穴里的白色贝壳,
硕大的太阳在多处投下斑驳的橙色。我们所在的山头也照着一束阳光,一片死寂之中,
阳光显得冷酷而森然。下午出游的气氛变了,不再像刚才那样轻松活泼。风停了。天气
突然阴冷下来。
    我说话的声音显得过于随便,那是一种人们在极度不安时故作镇静的反常声调:
“你认得这地方?”我问。“以前来过吗?”他俯视着我,但认不出我是谁。我急了,
觉得一阵隐隐的刺痛,看来他一定把我忘了个精光,也许这样出神已有好大一会儿。他
完全陷在自己纷乱可怕的思绪迷津之中,所以我对他已不存在了。
    他的脸活像梦游人的脸。他一紧张,甚至想到也许他确实不是个正常人,神经不太
健全吧。有些人时而会出神发狂,这我当然听说过;这种人按我们无法理解的反常规律
行事,服从下意识的紊乱指令。也许他就是这样一种人。而我们此刻离死神只有六英尺
的距离。
    “天晚了。回家好吗?”我说。那种漫不经心的语调和硬装出来的笑容连小孩也骗
不过。
    当然,我到底还是把他看错了。他毕竟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一听到我第二次开
口说话,他猛地从梦幻中挣脱出来,开始道歉。大概我的脸色煞白,他看出来了。
    “我真该死,”他说着挽起我的手臂,推我走回汽车。上车以后,他砰地关上车门。
“别害怕。这里的转弯看上去挺惊险,其实一点也不费劲儿,”他说。我头昏眼花,直
想恶心,双手紧抓着座椅。他却已把车掉过头来,重新面对着下山的公路,动作是那么
熟练轻盈,使我一点也没觉得。
    “这么说,你从前到过这儿?”我问他。这时,紧张感渐趋消失,车正沿着碗蜒而
狭窄的公路缓慢地驶下山来。
    “是的,”他说。顿一顿之后,他接着告诉我:“不过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了。我想
看看这地方变样没有。”
    “变没变呢?”我问
    “没变,”他说。“没有,没变样。”
    我猜不透是什么力量驱使他重游故地,回想往事,还带着我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陌
生人来目睹他的喜怒哀乐。他上一次游山至今已有多少个漫长的年头逝去?在此期间,
他的内心和他的作为都有哪些不同?气质秉性又有什么变化?我不想了解此中底蕴;我
后悔上这儿来。
    我们沿着公路迂回下山,一路无话,也没有遇阻停车。一大堆峥嵘的乌云笼罩着落
日,空气变得无比清冷。突然他提起了曼陀丽。他不说自己在庄园的生活;关于他本人,
他一字不提。他只向我描绘曼陀丽春天黄昏的落日。夕阳在海岬留下火红的余辉,大海
顿时变成一片墨绿,因为漫长的冬季刚过,海水仍然冰凉刺骨。置身于屋前的平台,你
可以听到小海湾涨潮的涛声。这正是水仙怒放的季节,纤细的花茎托着金色的穗头,在
晚风中微微摇曳。比肩密集的水仙犹如一支大军,不论你采摘多少,一点不会显出稀疏
的缺口。草坪尽头的海岸上,种植着一大片藏红花,色彩有桔黄、淡红和紫红之别。不
过,这时已不是藏红花的全盛季节,所以一朵朵都耷拉着脑袋,色衰花谢,犹如惨白的
雪片。报春花比较粗俗低贱一些,就像野草一样,哪儿有缝隙就往哪儿生长,纵然姿色
平平,倒也令人赏心悦目。风信子还没到开花时辰,花穗还掩面躲在去年的残叶丛中。
但是一等到风信子怒放,不那么娇贵的紫罗兰顿时就相形见细,树林里的羊齿则被吞没
得干干净净。风信子的娇艳完全可以同天空媲美。
    他说,他从来不许在室内陈设风信于。一插进花瓶,风信子就显得阴湿潦倒。要观
赏妩媚绝伦的风信子,你得在正午十二点钟左右太阳当头时到林子里去信步漫游。这种
花的香气刺鼻,并带点儿烟味,仿佛花荭里畅流着某种辛辣而饱满的野生液汁。那些在
林子里采摘风信子的人简直就是破坏文物的野蛮人,为此,他曾在曼陀丽下过禁令。有
时候,他开车穿过田野,看见一些家伙骑自行车经过,车把上捆着大束大束的风信子,
因为穗头凋败,花朵已经褪色,被折的荭秆散乱地耷拉着赤裸的身子,成了一团糟。
    对于本身的待遇,羊齿可并不十分在乎。这是一种野生植物,可偏偏喜欢与人类文
明的雅趣沾点边。它们从农舍窗户后面的果酱罐里探出身来,搔头弄姿,丝毫不觉得有
什么委屈,只要罐子里有水,足足可能活一个星期。在曼陀丽,野花不得进屋。他在由
围墙圈起的花园里栽培几种仅供室内摆设用的鲜花。他告诉我,难得有几种花摘下之后
反而更好看,玫瑰顿就是其中之一。客厅里放一盆玫瑰,色彩鲜艳,浓香扑鼻,而自然
界的玫瑰就没有这两大优点。怒放的玫瑰给人某种蓬头垢面的感觉,就像披头散发的女
人,显得轻浮而粗俗。可一旦放进屋子,玫瑰时变得神秘深沉。一年之中有八个月,他
让人在曼陀丽室内陈设玫瑰。我喜欢丁香吗?他问。草坪的尽头有一棵丁香树,站在他
卧室的窗口就可闻到丁香的芬芳。他的姐姐是个冷漠而讲求实际的人,因此常常抱怨曼
陀丽到处一片花香,使她沉醉。也许她是对的。那他也不管。唯有花香合他的胃口,使
他陶醉。回忆早年,他总想起插在白色花瓶里的大束紫丁香以及弥漫在屋子四处发人遐
思的扑鼻异香。
    从山谷通向海湾的那条幽径,也是花团锦族,小径的左边种着大丛大丛的各色杜鹃。
五月哪一天的黄昏,你如果沿着小径散步,就会发现灌木丛仿佛在风中淌汗。你弯身拾
起一片落地的花瓣,用手指把它捻碎,顿时,从你的手掌心散发出干种奇香,沁人心脾。
而这一切只不过是由一片被揉捏破碎的花瓣发出的。你悠然神往地走出山谷,来到海滩,
脚下是坚硬的白色圆卵石和平静的海水。多么奇妙的对照!也许过于突兀……
    他说话的当儿,我们的汽车已回到闹市的交通中心。不知不觉之间,暮色已经降临,
我们正置身于蒙特卡洛一片华灯和喧闹之中。大街上的喧嚣声刺激我的神经;黄灿灿的
灯光亮得耀眼。时间飞快地溜走,愉快的出游就这样乏味地收场,我真不甘心。
    我们马上就要回到旅馆。我在车厢的抽屉里摸索着找我的手套。找到手套的同时,
我的手指碰上一本书,精致纤巧的封面说明这是一部诗集。车子在旅馆门前放慢速度的
当儿,我正眯缝着眼睛想看清书名。“要是你愿意,拿去读吧,”他说。驾车出游已告
结束,我们回到了旅馆,曼陀丽已被抛在几百英里之外,他的语调于是又变得随随便便,
漫不经心。
    我暗自庆幸,抓着手套的手同时紧紧地抓住这本书。一天就要这样过完,我正想得
到一件属他所有的东西。
    “下车吧,”他说。“我得把车开过去放好。今晚我上外面吃饭,不会在餐厅里再
见到你了。不过我要谢谢你今天陪我。”
    我独自走上旅馆的台阶,可怜巴巴的样子活像一个玩乐收场而兴犹未尽的小孩。下
午的出游对我是一种娇纵,使我不知如何打发这天余下的几个小时才好。我想到在就寝
之前还有好长一段时光,而独个儿去吃晚饭又何其无聊。不知为什么。我觉得无法正面
回答楼上那护士狡黠的查询,更无法面对范?霍珀夫人扯着沙哑的嗓子可能对我进行的
盘问。所以我干脆在休息室一隅坐下,躲在一根柱子背后,要侍者送茶点来。
    侍者显出很不耐烦的样子。看到我独个儿用茶,他自然不必使出浑身解数来。再说,
这时刚过五点半,是一天中最无精打采的时刻。一般人都已用过茶点,点菜饮酒却还早
着呢。
    我的感觉已不仅仅是若有所失,我只觉得凄凉孤独。我仰身靠在椅背上,拿起那部
诗集。这本书已久经手指抚弄,显得相当陈旧,所以一下子就自动翻开在某一页上,这
一页一定是有人经常翻阅的。
    “日日夜夜,我奔逃;
    年复一年,我奔逃;
    奔逃,奔逃,
    穿越内心迷津,透过泪眼腺肥,
    我躲开天狗奔逃。
    飞也似地奔逃,奔逃;
    背后传来连串狂笑,
    眼前是斜坡山地。
    我纵身投进张着大嘴的深渊,
    任恐惧把我心啃咬。
    奔逃,奔逃,
    别让身后雄健的脚步把我踩倒。”①      ①英国诗人弗朗西斯?汤普逊(1859—1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